七茜儿摸着那些银锭说:“你们四家的院子,老太太都做主给你们租出去了,庆丰不比燕京,一院房一月租钱十一贯,三年三百九十六贯,老太太一文钱没动,都给你们存着呢。”
好半天,陈大忠才咽了一口吐沫道:“阿奶,这钱就算我们孝敬您的,我们有的。”
陈大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有惭愧的。
从前陈四牛刻薄侄儿们,老太太离的远,他们看不到人,被刻薄的多了,心里能没有怨言么,如此便都不露财,就穷着过,凭着良心说,多少年崔佑养了那么多人都能存下一万七千多贯,他们哪怕只有一半,那也不少了。
陈大忠这样说,大义,大勇,还有丁香全部都点头,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收这个钱的。
倒是七茜儿劝说:“快别这样,这些年你们给了四房多少,前账已不可寻,也就都别在老太太面前报账了,也省的她肝疼。今儿咱们了了前账,老太太就能坦荡的做人了,从此便能安稳度日了,你们若不要,这不是把老太太挂在天空下不来了么?”
老太太心抽疼的,就很认真的看了一圈孙子,孙女,最后就手指颤抖的说:“是,就是茜儿说的这个理儿!拿着,都拿着吧。”
陈大忠他们互相看看,终是各自拿了那几包沉甸甸的银子。
等这四包钱分干净了,这炕上还有一大包呢。
七茜儿就抿嘴一乐,看他们好奇便打开包袱给他们看。
只一瞬,大家顿时就觉着有些眼晕了,无它,这包袱里放着金花生,金瓜子,金银锞子,还有零碎的新朝大钱儿。
财去人安乐,老太太一拍腿就痛快道:“这也分了,一家一份,丁香也有!”
七茜儿却说:“这个,这个就不分了。”
看大家惊愕,她便伸手扇扇,还俏皮的笑着说:“来来来,都先看看饱饱眼福,再闻闻这钱味儿,这可是我干爹,还有大胜私下贴补阿奶的体己,这以后啊,还会越来越多,从今往后就为这些钱儿,那我可得好好巴结,用心孝顺老太太了,不然这些好东西~可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说完,她把包袱一收塞回柜子里,认真锁好,又在阿奶面坐好,双手捧着钥匙对阿奶认真道:“说好了,前世今生,你最疼就是我,你说过我排第一的,若是你疼了别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烛火下,这小娘子笑颜如花,明眸善睐,看着自己就无比依赖。
老太太的心不知道咋了,心就如被什么捅了一下般,莫名就抽疼起来,她两只眼睛一酸,忍着眼泪就一伸手抱住她说:“知道了!知道了!谁也不能排到你前面去,谁也比不得你,你排第一,第一!”
那两人的感情是谁也插不进去的,这是众人一瞬间就能明白的事儿。
陈大义便有些吃醋的侧脸问孟万全道:“你这一晚上没说话啊,咋?来我家看热闹了?”
孟万全轻哼:“我一个干孙子,我怎么不能来?你让我说什么?”
好告你们我见天看这俩肉麻来,肉麻去么?慢慢你就习惯了。
陈大义就不解的低声问:“你说,阿奶从哪儿翻出来这宝贝?这真是那天路边换来的?真~十贯?”
孟万全搬着条凳离他远了些,才对他点点头,接着坐在更远的地方。
小娘子说过,别跟傻子玩儿。
咳,他娘子也是这般说的。
陈大义不明就里,搬着条凳还要往前蹭,却听到外面有人惊喜的喊了一句:“老太太,您看谁回来了?”
这话音还没落,屋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接着一位腰围玉带,带下挂着一堆亮闪闪零碎儿,腰跨金刀,头戴侍卫红缨盔,穿金织大红斗牛亲卫服且笑容明朗的青年就进了屋子。
他进屋嘴里喊着阿奶,眼睛却四处看,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儿,他就笑着说:“嘿嘿,媳妇儿我回来了!”
说完这才扭头去找亲人,看到他大堂哥便上去热情的一抱道:“哥!你回来了!”
陈大忠都给抱楞了,好半天才吃力的撑开自己的弟弟,双手捂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道:“臭头?”
青年爽朗的大笑起来,他用力的抱了每个哥哥,甚至还摸摸眼泪汪汪的丁香说:“丁香大了,成家了呢!哥就不能抱你了……”又看到丁香肚子鼓鼓的,便叹息:“我们丁香都要做娘了啊。”
叹息完这货就对门外一伸手,门外就无声递来一个包袱,陈大胜把这个包袱顺手交给阿奶道:“阿奶,拿着!这月的俸禄。”
本来还觉着是做梦的一家人当下就一起翻了白眼,心道,呵,你便是换了个壳子,便还是那个傻子啊。
真好,真好,也是阖家团圆了。
第80章
火红的炭块在灶膛里发着红光,陈大胜坐在锅里,正在龇牙咧嘴的摸腰上一块青记。
便是这样的,每次都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事情,不是得罪阿奶被敲,便是得罪娘子被掐。都是不能言语的苦楚,哎!且忍耐吧。
爹说的好,人么,便是来这人世吃苦的,那不吃苦的便不是做人是做神仙了。
院里,小丫头隐约的声音送了进来。
“奶奶,四爷的衣服针线上送来了,尹婆子说,今年家里最后几张紫貂都给四爷贴了里子了,就怪可惜的,人旁人家遇到这样的好貂毛,都是袄子领儿用的,便是不做领子,做个暖脖也是好的。”
媳妇不紧不慢的声音从窗户下面传进来。
“放这吧,就那婆子见天话多,你家老爷是个穿棉布的,再配个貂领儿?不伦不类的。你去跟老太太说,今儿就不过去了,叫灶上烫几壶老酒,再烧几个下酒菜都摆到西厢房去,一会子你们四爷出来,就去请大爷,二爷,三爷过来吃酒。”
小丫头应了又问:“那?姑老爷请不请?”
媳妇又说:“咱家的事儿,喊他作甚?你~也说得对!就悄悄去说,莫让人看到。”
小丫头脆声的应了离开,好像是叫四月的吧?媳妇儿说,这丫头极聪明,恩,果然心思细腻,敢替主子周全,是个好丫头。
等到外面寂静无声,陈大胜才隔着门问外面:“媳妇儿?还生气呢?”
门外没吭气,歇了一会才道:“这么点小事儿,我至于吗?”
陈大胜无奈张嘴,呲牙摸摸腰上的黑青,就真诚的点头赞美:“那确实,娘子向来大度。”
媳妇儿这次算是满意了,也愿意跟他说话了,她笑了一声就问:“快过年了,咱干爹不来啊?”
陈大胜缓缓呼出一口气,往水下坐了坐了,媳妇儿给烧的水忒热,却不敢抱怨。
他拿着布巾拧了一下,盖在脸上闷声闷气的道:“爹说,你的心意领了,他一身罪孽,就不享这人间福气了。”
其实原话是,老夫一家都下了地狱,就凭什么我在人间享福。
七茜儿愣了,好半天儿才说:“这样啊!那皇爷给你假了?”
陈大胜蒙在布巾下的脸点点,又侧脸大声对外说:“恩!皇爷让我过了元宵节回去,说是这几个月辛苦了……”他想起什么,语气停顿了下,又侧耳倾听,感觉外面没人这才说:“媳妇儿,等过了新年,家里恐怕又要接旨了,爹说我要升官了,爹还说,让人给你做新的诰命……”
门外静默,许久,媳妇儿便发出好奇怪的一声蹉叹道:“这就从五品了啊?都说五品是个坎儿,你这也过的莫名其妙的,这才多久啊?”
陈大胜咬咬牙:“正五品,两级。”
屋外又传来笑声,他媳妇儿倒也没有狂喜,却用轻快的语气问:“你这人也是奇怪,升官的过程都与旁人不同,我还以为便是有爹看护着,少说你也得熬上三年资历呢,你跟我说说,这次?你是怎么升的这五品老爷?”
陈大胜轻轻呼气,一伸手把澡锅边上的小酒壶提起来,对着壶嘴喝了两口道:“不想说!”
堂子外又轻快的笑了起来,她说:“我把你衣衫偎在火盆边儿上了,一会子我让吉祥进来伺候,你有事儿吩咐他做。”
陈大胜忙问:“你生气了?”
七茜儿却在屋外说:“没有呢,咱们老爷升官了,今儿啊,我就下厨烧几个你爱吃的菜。”
陈大胜一把取了布巾,嘴角勾起来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七茜儿就有些不耐烦的说到:“肉呗!你可吃过啥好东西啊……”
说完她便走了,脚步轻若羽毛。
陈大胜无声的笑笑,便心满意足的合了眼,泡的舒畅,偶尔还伸出手去锅边揪一片早就摆在那边的猪耳朵吃。
他便是这样的,贫寒出身没啥见识,就只认肉好吃。
可是吃着吃着,他又叹息起来,对他而言,这次升官的事儿,多少就有些恶心了。
事情要从那疯尼来了那天起说了,有多少个夜晚皇爷屋内歇着,屋顶疯尼蹲着,他们七个果着寒风里立着,还连着听了几十天的子夜四时歌。
四下里,他们管这个曲儿叫姑子发春歌。
今儿回来马儿行的慢,他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哼哼那几句魔咒……秋爱两两雁,春感双双燕……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他吓一跳,猛的回头却是小五胡有贵。
胡有贵一愣,接着自己也吓一跳。
无人知道那情不移是为何疯的,更无人知道,为何情不移非要说是皇爷杀了谭二?
明明是他杀的好么!
全天下人都能猜忌皇爷,唯独他们几个不能,他们都知道皇爷是冤枉的,却没法替皇爷解释,这事儿便有些恶心了。
如此,宫内睡觉的窝火,房顶的也窝火,他们这几个果着的也憋屈。
几十天过去了,那日他们半上午下值,路过一家茶馆竟听到里面有人说书,说的是皇爷当年遇谭二与之饮酒交心,继引为知己,便一起焚香结拜,发誓一起征战天下共享富贵……
这书陈大胜他们听过,皇爷偶尔出宫去喜欢的大臣家里坐着,若赏脸留饭了,大臣们都爱点这一出给皇爷看。
要说皇爷也是个能够的,他都听了几十遍了,每次还能龙颜大悦,又是赏东西又是说好什么的,反正陈大胜都听恶心了。
那天的书还是老一本,听书的气氛却不一样,说书的才讲了个引子,便有一个读书人坐在茶馆里冷笑,还大声讥讽,说没权没势的时候什么情谊都算作情谊,就怕一朝富贵了便翻脸不认人了。
不认人便罢了,最恶心是命都被人某算了去。
这人嘴巴也是欠的,他说完旁边便有个更欠问却是为何?这读书人便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开国帝杀有功之臣的事例,他言语之间虽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却是皇爷得了天下,就觉着谭二功劳太大,封无可封便只能弄死他了?
众人听了便齐齐吸着凉气,陈大胜隔着明窗看去,看客们的表情却是都信了的。那茶馆老板吓了半死,忙亲自出去撵客。
当时陈大胜就想,自打那疯尼来了,皇爷忍让了,天下便觉着皇爷没理了?现在还流传出这样的混账话,这就纯属放屁了!更在他看来,皇爷是替自己背的锅,那就不能忍了。
如此陈大胜便一抬脚进了茶馆,一伸手掀了那嘴欠的桌子,拎起那胡说八道的前朝文人,他便上了说书桌子。
也不管那嘴欠的如何挣扎,见看客要跑,陈大胜却指着茶楼的门说,今儿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跑,腿打折!
他奶就是这样威胁他的,每次这话都顶用。
看客们都吓得不轻,又看到门口一排亲卫老爷冷然堵着门,便各自低头颤抖着不敢动弹。
陈大胜看了一圈,见都老实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他把背后长刀往说书台子上一放,就对众人说了一番话……
“我叫陈大胜,老家在被鱼道连累的两江下游,至今八辈祖宗还在水里淹着,咱是契约奴出身……而今在大梁宫南门值更,还有个虚爵叫做城门侯……”
“……皇爷给咱起了字儿叫飞廉,陈飞廉!记住我这张脸,还有这个名儿,以后保不齐时常就能听到了,谁敢说咱们皇爷不好,满口牙给你们打出来信不信?”
陈大胜不看人,一只手拽起那文人,对着他的欠嘴就是一拳,这人当下就吐出五六颗牙,一嘴血。
陈大胜把他掷在地上继续说:“就这样打!记住了!今儿我听这孙子说这话我就不愿意了,那旁人不知道这事儿?天下还有比咱们兄弟几个更清楚的么?你们就给我好好的听!不知道我是谁,听完了,出去随便拉个大梁官,下到不入流的衙役,上到一品的老大人们问,他们都知道我的。
便是谭帅来了,他也不敢说比咱们兄弟更知道二将军了!咱们是谁?咱们从前是跟着谭二将军卖命的长刀,在谭家军长刀营赚几个碎银子养家糊口搏命人。
今儿我也给你们说一回书,就说说谭二将军怎么没的吧,毕竟这世上再没比我们哥几个更清楚的了,二将军没的那日我们都在,一个没少都在这里呢……你们道听途说这些事儿,总比不过咱们几个亲眼目睹吧?老话这么说的?哦,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对吧?”
陈大胜是个嘴笨的,他话不多,说的也寡淡,开始看客们都吓坏了,最后听得人却越来越多,那茶馆外面拴马栅栏上都是人呢。
陈大胜也不会给谭家留脸,如何集结的,如何等待增援的,谭二将军最后如何疯魔的,他一个人如何舞着刀,直面黑骑尉进去再也没出来的……
最后他总结:“……咱们这些做老刀的,从背了这把东西开始对的就是黑骑尉,两军交战生死由天,都各为其主,碰上了,死战!我死他活,他活我死,这事儿谁也别怨恨谁,说不得前后脚阎王老爷面前报道,排的还是一个队。
咱们记不得杀了多少黑骑尉,我就记的咱长刀弟兄从前有两千,死了一千九百九十三,而今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七个了,哦,庆丰还有个孟全子,那是半个,那家伙也是两江人,家里从前半村的亲戚,就活下来他一个。
都是爹生娘养的娃,谁就愿意死?可遇上了,打仗呢,就得死人,那晚最后的黑骑都死了,谭二将军也没了,黑骑尉跟长刀营是血仇,谁死都甭埋怨,咱早就认命了,什么不能一起共享富贵?什么封无可封?你们是傻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