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吃甜瓜的时令,人家奉上的依旧是瓜,陈大胜他们在家里就吃了好些,因有深刻的饥饿记忆,看见吃,那肯定是要吃的。
只这边的瓜到底不如家里的甜,就一边抱怨一边啃。
讨便宜没够这刻,那街边就来了两辆被婢仆簇拥的体面马车,最后便停在金铺门口。
随着国家稳定,今年初起那些逃离燕京的世家巨族,除却牵扯前朝问题的不敢来,也来不了,那剩下的人家终究是要回来的。
爹就说,这些人对经济是有好处的。
而随着这些人重归燕京,燕京便真的有了皇城气象,如这几月流行给马的当颅,络头,攀胸,捎带……上整一百八十五件金银丝镶嵌而成的错金马具。
陈大胜就见过郑阿蛮那套,他是镶嵌了全套一百八十五件,件件错金还不够,还要镶嵌绿松珊瑚各色宝石,加上一身时兴的彩衣,脑袋上还要插花。
陈大胜都没好意思说,郑阿蛮行走起来,就像老家核桃树上的毛毛虫子,他是五彩斑斓涌动着的,也不知道得意个啥呦。
停在陈大胜不远处的这两辆马车便是如此,虽是拉车马,然而人家正面马具最少也收拾了几十件去,还都是金丝工,没上银丝镶嵌。
心里些许嫉妒,陈大胜就摸摸小褡裢,他省,这里面鼓鼓囊囊依旧是满足着的。
赶车的马夫身形健硕,还穿着体面,待车停稳当了,他便蹦下来将脚凳从车后取来放好站开。
这才有模样俊秀,身穿轻罗绢袄的丫头上前,先是扶下一位额下留有三绺长须,大袖宽袍四五十岁的体面老爷。
这位老爷也很会打扮,脸上还用了一点点细粉提白,人下了车便姿态清雅的摆动羽毛扇子等着,一直等到他的老妻,两个女儿下了车,这才摇摇摆摆,木屐踏的咔哒作响的进了金铺。
陈大胜跟胡有贵都没有体面根子,便傻兮兮的啃瓜看热闹,只看到那些奴婢跟随进去,一个背着褡裢显然掌握主人财权,具有管事身份的中年人从陈大胜身边过去……陈大胜手里的瓜忽就掉下来了。
自己家头儿轻易不会这般激动,胡有贵便不安的喊了一声:“头儿?”
陈大胜吸吸鼻子,站起来左右看看,这才低声说:“见到个仇人,我去里面认人,你去打听下来路。”
胡有贵点头,看陈大胜进了金铺,他这才笑眯眯将屁股扭动一下,看着路口骄阳下两位车夫笑说:“呦,老客那边来的?这大热天,可真不易啊!”
第105章
不是一只知了在树上齐鸣,这盛夏天气热到燎烧的地步,越到晌午,便有一股子将世上一切水分都带走的气势。
胡有贵跟那两车夫搭话:“这大热天,可真不易啊。”
马车距离这边不远,那车夫开始没听清楚,还分辨了下,看胡有贵真是跟他们说话,这才恭敬陪着笑对胡有贵行礼说:“大老爷说的是啊,那前几日下雨还松快些,这几天越发了不得了,您看看这树上的叶儿,都是卷巴的了。”
胡有贵也是一脸噪气的嫌弃道:“热点倒也没啥,就讨厌这树上的知了儿,好不容易晚夕到了,凉快些了,你想睡?真就没门儿,哎!它也不累,就没完没了叫……来来,大热天,都来喝口饮子去火。”
他露着惯有的和善表情,指指装饮子的铜壶,又指指那几块看上去便很解渴的甜瓜招呼 :“这本地头茬瓜儿不错,正是吃的好时令,我才将尝了一块,就怪甜的,都来吃一块儿解渴。”
老车夫也是真的渴了,却不敢过来坐下,只解下车底挂着的葫芦揭开盖儿喝了一口水,这才笑着道谢说:“老爷心善,那是人家铺子招待您的好瓜儿,我们什么样的粗鄙人,怎就敢坐到您的身边,还吃您的好瓜?”
甭看这就是金铺门口的小树荫儿,那也不是一二般的人物可以坐的,尤其是传统世家,阶级更森严,婢仆就怎敢与主人同等高度。
也甭看胡有贵是个穿布衣的,有的人现下还真的有些架子了,他便是不骑错金马具的马儿,那是也不一样的。
人家不来,胡有贵便一脸无趣的拿起一把蒲扇,呼扇几下又问:“真不吃啊?”
老马夫赔笑:“多谢老爷,真不吃,也,也不渴呢。”
他说完咽咽吐沫。
胡有贵特豁达的摇头笑说:“成,你不敢吃,就来这边坐着,就是片树阴儿,能有个啥?谁知道你主家能在那里面呆多久呢?”
老车夫是知道主家要呆多久的,自打入京,他们每天出门就是满燕京金铺转悠着,这天气热,人家主家进铺子能凉快些,他们就只能熬着。
胡有贵又看看因炎热,人迹越来越少的街面儿摇头:“这破天气,就把爷我煮熟消耗干巴了!”
这一说,俩马夫便更燥了。
他们互相看看,到底各自牵着马车去了拴马桩系好,又一起小心翼翼的来到树荫下,还是不敢坐的,却寻了树根的地方,坐在露出来的老根之上。
这边果然凉爽些,人坐下便舒服的叹息。
胡有贵满意的笑笑问:“凉快吧?”
老车夫点头:“哎哎!这地方好呢。多谢老爷仁义,您一看便是个善人。”
胡有贵笑着摇头又问:“瞧着你们主家这阵势就不一般,是哪家的啊?从前我怎没见过?”
俩车夫听这老爷问话,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回道:“回老爷话,咱们是子野蓝家的。”
这车夫是个世仆,说起自己主家,就满面都是骄傲劲儿。
胡有贵现在是不一样,可也不知道世家谱啊,他就砸吧下嘴儿摇头道:“是么?子野蓝家?没听说过啊。”
听他这样说,那年轻点车夫便着急了,就些许提高声音道:“怎么会?老爷可听历代技艺兰闱,常常登名桂榜,才名更是被历代士林传播的子野蓝家,俺们老爷家是俺们老家最大的金门赐第的大门户呢,哎~恩~就那种几百年不断有良才,还名誉四州八海的清贵人家,您真没听过啊?”
胡有贵闻言一滞,他从前倒是听先生说真正的世家贵族,便是婢仆也是读过几本书,还会胡诌几句诗文的,他一直不相信,如今却是见到了。
看胡有贵不吭气,老车夫便拍打了一下小的,转脸跟胡有贵陪着笑道:“他懂个屁!老爷您人在燕京又一身贵气,就怎能不知篮家,您是不屑与这憨货计较罢了,您,您这是逗他玩儿呢。”
胡有贵好脾气的摇头:“嘿!这话说的,你也甭怪他,爷还真不知道子野蓝家,我才来燕京几日,才认识几个人?”
那车夫给了台阶胡有贵不下,他就尴尬了,在那边吭哧半天儿,到底低着头不吭气了。
家里临来时候,大管事的就提前警告过,他们出门要加倍小心,言谈举止更要慎行慎言,万不可丢了家里的体面,更不敢随便给主人招惹祸端。
如今可不比前朝,新帝对世家旧门向来淡淡,且家里在朝中现下也是无人,没办法就只能把家里的两个小姐送到燕京侍选。
马夫心里后悔。甚至想出了树荫躲着,他们宁愿那边大太阳地下晒着,也不想跟这人说话了。
好在也没煎熬多一会子,他们便见那铺子又出来几位男客,这问话的老爷便站起与他们会合,又一起相跟着离开了。
金铺掌柜带着好几个伙计送出来,又一起躬身相送,等他们走了很远,他们才直起腰来。
单看这个声势,便让两个车夫心里颤颤,一直到周围没人了,老车夫才使劲敲着小车夫脑袋骂道:“你个该死送命的憨货,你瞎说什么啊!”
小车夫就委屈的捂着脑袋争辩:“叔,你打我作甚?我又没瞎说,我的那些话还不是你当初,当初跟我说的。”
老车夫有些气怒:“没瞎说?”
他小心翼翼的探头左右看看,见安全,这才低头警告道:“你说的那个都是早八百年的事情了,蓝家祖宗是这样不假,可那是在咱子野,隔着几千里地呢,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帝老爷脚跟的燕京!
你没看才将那爷的带勾,那可是兽面玉带钩,咱家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咱家还能佩这样的东西,可到了大爷这一代,你看咱大爷跟几个少爷,那都是金带勾,银带勾,你这嘴,我就很不得打死你个没眼色的憨货!”
他比划几下到底没打,只无奈的说:“以后就小心着点儿吧,亏那位爷不与你计较,还,还蓝家?现在谁知道蓝家啊?在这里,嗨……要不是看你是我亲侄儿,我真恨不得……”
他又举起拳头,到底锤了几下侄儿。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些老仆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子野蓝家,早败了的家门,爵位前朝就没有了,好几房的读书人只出了几个芝麻小吏,在子野威风威风,那是吓唬乡下人呢。
蓝家姻亲里面,如今连个五品老爷都没有,真驴粪蛋表面光,卖爷田维持体面的人家,若是有办法,又何苦让两个嫡出的大小姐来燕京侍选?
况且,还不是给皇帝老爷侍选,是给几位皇子侍选。选不上名牌的那种陪睡的丫头。
胡有贵可不知道连累了小车夫,他们就跟着头儿走,这一路他们头儿都不说话,脚步很快不说,还满面阴沉,太阳穴上青筋都突突鼓一路,一直到了六市口子。
陈大胜就停下脚步吩咐童金台他们:“你们分头去寻我大哥,二哥,三哥来长刀所,就说……就说当初骗着咱们,把咱全家卖了的人,我……我仿佛找到了。”
众人吓了一跳,胡有贵上前一步低声问:“哥?你说真的?”
陈大胜肃然点头,又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管事的脸,他鼻子上有个大黑痣,他那黑痣上面还有毛,如今他虽老了,可我不能忘了他,我就是死了化成灰!埋到地下我也不能忘,也不敢忘……”
彼夜陈大胜并未归家,他们兄弟四人会合,陈大胜便取了牌子,连夜带着几个哥哥出城庆丰去了。
没错儿,这事儿瞒着谁,都不敢瞒着阿奶,她的儿,她的孙,她家里的一切悲剧都是从那一场被欺骗的贩卖而来的。
几人连夜到了亲卫巷时,已然是接近子夜时分,老太太吓一跳,让人掌了灯,披着衣裳坐在炕头问:“这,这大半夜的,可是出了事儿?!”
打发了伺候的下人出去,陈大忠便带着几个弟弟一起跪在老太太面前说:“奶!咱仇家找到了。”
老太太微惊,压低声音问:“你们,你们说什么?”
陈大胜抬头:“奶可记的,那年在邑州口子遇到的那个鼻子上有个大黑痣,姓江的那管事的?”
老太太身躯猛颤抖下,嗓子立刻便哑了,她坐直了,死死盯着几个孙子,语气带着足够的愤恨道:“你们,找到他了?”
那张狰狞的,刻薄的,恶毒的面孔立刻就浮现眼前,她的儿孙被绑走,就在不远处挣扎在泥泞里,她跪着,趴在地上哀求那人说“老爷,您慈眉善目,一脸佛相,您满门富贵,子孙满堂!老爷啊,我们没有卖了自己啊,没有卖啊……”
可那人却手里拿着一叠子卖身契说:“说什么呢?我们家大业大,还骗你们这几个?瞧见没?这白纸黑字,红手印都盖了,钱你们也拿了,怎么就反悔了?这帮子刁民……我看你老,我也不与你计较,来人赶紧打走,这臭的……”
他嫌自己肮脏邋遢,对自己脸就是一脚,自己的鼻血当时就出来了……
老太太心里难受却没有哭,那些过去的难受如今已经化为怒火,问了话,她就死死盯着自己的孙子,要等个答案。
陈大胜点头确定道:“是,找到了!那畜生压根不姓江,他是子野蓝家的二管事,名字叫蓝安江,孙儿打听了一些他家的事情,后便分析想,当年皇爷造反就一路死人一路征丁,路过子野那年正好就是谭家军在征,就谭二那脾气,他是谁的脸面都不可能给的,蓝家没办法就只能派了那管事出来,从外郡寻上一批倒霉蛋儿顶上,咱,咱家不走运,又男丁一大堆儿的,这便是起因了。”
两年过去,心伤在愈,战争的阴影也在逐渐消弭,陈老太太没有觉着这个消息意外,她们家就是无依无靠的逃荒叫花子,不是在这边受迫害,也是在那边,便是人不收她们,老天爷也没在意过。
这一路煎熬,其实这老太太恨天比恨人多,可如今找到仇家了,她就静坐在那里,半天儿终于憋出一句:“大胜,杀!杀了他!给你爹,给你们哥哥兄弟们报仇!啊?听到没?”
陈大胜他们一个头磕下去,认真道:“是,孙儿知道,孙儿们今晚回来,就是想跟阿奶说一声,我找到他了,他们跑不了,咱家的仇就要报了。”
老太太咬牙切齿一会,看孙子们又要连夜走,便提醒到:“你们媳妇儿都娇弱,这事儿悄悄做。”
陈大忠吸吸鼻子道:“哎,知道了阿奶,您自己个保重好身体,以后,您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老太太没说话,就安静的坐着。
陈大胜他们离开,也丝毫不担心这老太太因气而身体有个好歹,他们都清楚,经历了漫长的磨难后,陈家什么都不多,最多便是铁匠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心,还有一副骨头。
报仇呢!阿奶怎么会倒下。
等几个孙子离开,老太太便静坐到了黎明。
黎明时分,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那天也是蓝色的,却是墨染过的黑蓝。
老太太披着衣裳,就趿拉着鞋子,拄着拐杖来到院里看天,一直看到那墨蓝越来越亮,越来越蓝后,天总算是亮了,她忽然就笑了,对着天说:“呀,你后悔了吧?就开眼了吧?可晚了,我还是要骂你的,骂到死……我也是要骂你的!我就是死了,投生成猪成了狗,我也要骂你……”
这年盛夏天是燥热的,可是陈大胜一行人的心却是冷的。
而并不知道大难临头的蓝家,却在这一天拉着许多礼品在燕京四处寻访,他们要找当初与祖宗有些关系的旧友老亲,想踏上通天路,便得有些代价。
奈何,这大梁朝新贵多为邵商派,便是有前朝的大臣受到重视,蓝家前朝都攀不上,何论今朝?
且,随着过去的世家巨族重新回到燕京,为保富贵,谁不想走这条道?这些人撒钱的力道,比起已经要败落的蓝家,是要强上百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