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舞着鞭子的蓝家奴仆,战场上的旌旗,黑压压周围全是嘶吼,铠甲触碰的咔咔声,床弩一窝蜂卷起的箭雨,父辈满是沟壑的脸上就爬满了惊慌,他们到底胆子大了起来,就一日日的熬着,什么家什么国他们都不知道,甚至仇恨都放下了,就满脑子一件事,得活着,要活着……
现在看到这人了,思想里的千刀万剐却提不起精神,归根结底在一切的恶前面就立着一个懦弱,整整一百二十人,就被十几个恶奴拿着鞭子驱赶二百里卖了?
这一路,也没一人敢反。
陈大胜双手放在盘着的膝盖上,眼睛就轻轻合着。
而那蓝安江的嘴巴又被堵了起来,他也不敢挣扎,由着这些人把他绑成人棍,又将他裹在身下的褥子里。
这下蓝安江算是明白为什么铺个褥子了,折磨他这么久,这屋内硬是一点消息线索没留下。
他从未见过,甚至听过,就不敢想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恶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蓝安江便听到那带头恶人说:“钱是好东西啊,是吧小七……”
有人捶晕了他。
从昏迷到醒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有人说话,蓝安江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他感觉自己被紧紧的捆扎着,就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
天气很热,他被棉絮卷着,就层层出汗,那些恶人怕他死了,却在车下挖了个洞,让他面朝下的露着鼻子自由呼吸。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着鼻子急促的呼气吸气,身体被夹在木板中间一动都不能动,他安静的听,听到耳边有轻微铜钱碰撞声?
蓝安江常年背着主家的钱褡裢,这曾是他最爱的音儿。
身体再次摇摆,走了很远,后车就停下来,蓝安江便听到有人带着丝丝讨好的语调,跟谁打着招呼?
“呦,陈侯!这是哪儿去?”
那熟悉的,恶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嗨,家里老太太有些不利落,这不是,带你们嫂子回庆丰瞧瞧去。”
“呀,今年这天气儿不好,这叫个热!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敢用冰,难免不好熬。”
“可不是,你们这是?”
“陈侯不知,昨儿文昌街就出了大案,我们大人就派着我等在城门口协查,嗨!白费功夫,那钱又不会说话,都长的一模一样的还想寻回来,您说是吧?”
蓝安江闻言身体哆嗦,他想造出一些动静,却只能急促的出气进气,便越来越绝望。
那恶人也是胆大,竟然还追问起来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陈侯每日公务繁忙,您老哪里有闲空管这些琐碎,燕京大了去了,每天人都私下里死多少?都小事儿!我跟您说,这家人就是个外来户的,也不知道傻还是怎得,也不看看地方,就成天带着家里的家眷六市口子胡乱花钱,这不,他家管事的动了黑心,夜里给全家点了迷香,就里应外合的,嘿嘿!把主家二十多万贯家底子连夜卷了!”
蓝安江眼睛睁的无限大,他心里喊着,不!我没有!我在这儿啊!救命啊!冤枉啊……
皇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世上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恶!这做官的跟做土匪的有什么区别?老天爷,你瞎了么?什么叫里应外合?我冤枉啊,救命啊……若是这个罪名定下来……
蓝安江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他拼命,用吃奶的力气,忍着一身痛苦想做出一些动静,也好惊动一些人,然而没有任何用处,捆他的人是做的是行活儿,那车就真大摇大摆的出城了。
这一路都不安稳,一直有人检查,却从未有人将这辆车彻底看看,他们甚至都不敢接近,蓝安江便听到很多奇怪的称呼。
将军,陈侯,小祖宗,飞廉兄,员外郎大人……越听便越绝望。
他终于不挣扎了,就想起自己在子野的媳妇儿,还有自己的俩儿子……大奶奶还说呢,今年差事若顺利,回去便把她身边侍奉的俩丫头,赏给他们做媳妇儿。
若是这里应外合的罪名定下来,他全家不保啊。
蓝安江哭了一路,哭到昏厥,哭到万念俱灰,从白天一直到那黑夜,他是越来越绝望的。
深夜,百泉山内一处旮旯地方,十多个火把通亮着,半条命没有的蓝安江被人从车里拽出来,一路拖到一个大坑里。
他一天水米未进,连续的精神打击,肉体伤害令他半痴傻的任人摆布,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就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借着火把的明亮,便吓的肝胆俱裂。
前面一块平铺的大红布上,就摆了好些灵位。
他是识字的,看到那些灵位上写着,陈大牛,陈二牛这样粗鄙的名字,就一阵困惑。
嘴里压了三层的压舌物被取出,他张张嘴,声音嘶哑的对左右喊到:“冤……冤枉,冤枉啊……”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然而那只是很小的挣扎。
老太太被人背着上了上山,听到坑里被捆绑的恶人竟然敢喊冤,她便扶着大孙子的手,慢慢走到坑里,对这恶人说:
“他们告诉我,你是姓蓝的,哎,错了!都错了!”
这是谁啊?蓝安江百思不得其解,满面困惑的看着老太太,还磕头喊:“救,救命!”
老太太却笑说:“别让他说话,都听我说。”
如此,这次冤枉都不能喊了。
老太太认认真真的说:“我还以为你姓江呢,就时常诅咒你,我咒你全家死,咒你断子绝孙,诅咒你下辈子托生成畜生被人随意宰杀……谁能想竟然错了,怪不得你今日方有报应。”
蓝安江满面迷茫的看着面前这个富贵的,穿金戴银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他迷糊,就指着那些灵位说:“江管事,你许不知道他们是谁了,我得告诉你呢,那是身上掉下的肉,是我儿,我孙,这些人都是被你送到战场的,在邑州,想起来没有啊?”
老太太说这话,也说得没有什么火气。
五雷轰顶,心神被毁后,一切记忆复苏,原来是这样啊,是邑州,啊?是邑洲!
这是,寻仇的来了。
蓝安江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便鼓足一身勇气用最后的力气,开始剧烈摇头,他想解释,他只是个听人命令的管家而已,他想哀求,想求这些人饶他一命……然而没人想听他说话,哪怕是一个字都不想听。
老太太看他这样,便笑了,她看看那些牌位,就指着那边说:“害怕了?”
蓝安江激烈点头,磕头。
老太太却笑的更加开颜,她说:“其实,我得谢谢你啊,你知道么,我的儿孙是折损了不少,可你知道么,就因为你的提携,我们这些泥腿子,乡下人竟然当官了!!”
蓝安江左右看看,便看到半圈官服。
他又往老太太那边蠕动,却被陈大忠一脚踹开。
陈大勇给老太太抱来鼓凳,扶她坐下,老太太便扶着拐杖对蓝安江道:“你看到这根拐杖了么?这是当今皇爷御赐的,皇爷说我陈家满门忠烈,便封我做了诰命夫人……”
蓝安江一个哆嗦,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儿。
老太太犹如在跟邻里絮叨一般,继续好脾气的夸耀说:“江管事,老婆子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年那一卖,我陈家兴许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便是没饿死,却也是世上最无奈的人儿,到头来头顶没得一片瓦,身下没有一捻土才该是我们的日子,老婆子我就谢谢你。”
蓝安江不明白这老太太为何要说这些,只眼睛越睁越大,已经吓的失去人智。
老太太却笑的十分开心,拍着腿道:“哎呀,谁能想到呢,若没有大管事你当日提携,我们家也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呦!真的,如今我的大孙子,哦,就那块牌子他儿,还有我二孙子三孙子,他们都是朝廷正经的六品官身老爷,那结的亲家呢,也都~是官宦人家,孙媳妇儿俱都知书达理,还很是孝顺我呢。”
老太太放下拐杖,又掀起袖子,她老皮褶皱上就挂了三个金镯子,她指着上面道“我这个镶宝石的镯子,是当今皇爷赏的,这只是皇后娘娘给的,这只金丝编的呢,是太后她老人家给的,是燕京最时兴的样子呢!
这些不算什么,也不止这几个,我金银首饰好几柜子,是穿不完,花不尽,就这,那宫里是逢年过节一车一车往我家赏东西,老婆子过的这般好,这都要谢谢你。”
蓝安江仰着头,眼睛就慢慢上了血丝。
老太太又指指陈三牛的灵位说:“最有出息就是他儿!那了不得了,你知道佘青岭吧,他如今是我的干儿子了,我的孙子却是他的养老儿子,也过继给他了。如此,我孙现在是当朝郡王的养子哩,那以后啊,我家的子孙必然会袭郡王爵,那可是超品的郡王爵位,你懂么?哎,你个乡下来的,能见过个啥?这些富贵啊,就都是你送的,我要谢谢你啊……”
一只特别肥硕的野猪被牵到坑边,陈大胜看了那野猪一会,又看蓝安江。
蓝安江被看的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听老太太炫耀富贵好呢,还是去担心那恶人反手给自己一刀。
他就两头兼顾左右摇摆脑袋,一直看到那恶人闪电般取刀,瞬间把野猪头砍了下来,尺高的血便从那猪脖子上喷溅出来。
蓝安江发出古怪的嗬嗬憋气声,吓的倒退到坑边,可老太太却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低头说:“江管事,你对我家这么好,我发誓要报答你呢,我报答你啊,就下辈子转畜生道,你说好不好啊……”
那只野猪的五脏六腑被挖了出去,丢在坑底,蓝安江被人提起来,他才明白这老太太要做什么。
民间随葬最忌讳往亡者身上穿皮,说是穿何种动物的皮毛,来世便是什么动物。
他可以死,可以给人家偿命,然而他不想来世做畜生。
他用全身的力气挣扎,却毫无办法,他就是再瘦小也身长,那恶人却提起他的腿给他打了个对折,剧痛之下他被放进猪的肚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一针,一针……一直缝到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就要死了?
不会吧?
真的假的?
要死了?
蓝安江想,我这一生是来作甚的?
隐约着,他就听到了人间最后一句话,那老太太说:“江管事你不要怕,总会熬出头的,老身让人给你裹十六层皮,我陈家做事便是如此,我家八条人命就让你做十六世畜生,也是公平合理……”
蓝安江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他没等到被闷死,是活生生被下一世,被生生世世的结果吓死的。
将最后一层土填好,陈大胜就背着阿奶往山下走。
一边走,她阿奶就在他耳边唠叨:
“我这心里啊,就舒服多了。”
陈大胜将她往上颠颠:“恩,那就好。”
可,阿奶又问:“那蓝家呢?”
陈大胜想想便说:“听阿奶的,您说如何,咱便如何。”
一阵沉默过后,这个大字不识的乡下老太太却说:“甭管旁人如何,我这心里是有秤的!那家老太爷本意不是这样,咱逃难那日子,甭说钱,那一千斤粮食是能买好些人的,是有人心坏了。”
“恩!”
“臭,咱的把心放到正当中,该咋就是咋,奶跟你说,就那个你说的蓝家大爷那一房,那是咱的仇家,你可不敢报错了仇!”
“哎,不会的阿奶。”
“臭啊。”
“恩?”
“今晚,奶就觉着,能看到你爷呢……”
第107章
夏日几番燥热终于迎来连续几日的阴雨,瞬间这燕京日子便好过了。
每天去老宅替七茜儿问安的婆子回来说,老太太不知道从哪抓了一窝猫,一养便是三只。
她也大度了,忽就放过人家崔家太太,再不跟人家刻薄了,还跟谁都是笑眯眯的,也舍得拿出自己藏起来的料子,说是给李氏她们的孩子制衣衫呢。
难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可人家老老小小却都对媳妇儿们隐瞒了。七茜儿不傻,枕边人睡的好不好,精神气象如何,她是清楚的。
陈大胜从前睡觉偶尔会失惊,还分成一段一段的睡,七茜儿比他警醒,他有点动作就都知道。
可这段时间不同,他能睡整宿,也不惊了。
这人能好睡,精神头心情便好,恰巧这日休沐,爹从宫里派了教授礼仪的姑姑来家上课,陈大胜便赖在课堂不走了。
这段时日陈大胜开始返小,还露了孩子脾气,七茜儿在边上吃苦,他就趴在案几上嘿嘿嘲笑,让他走也不肯,时不时还学会捣乱了。
姑姑姓贾,都四十多岁了,她是从前朝就在宫内,负责训练秀女礼仪的姑姑,说是脾气很好的。
人到家里,七茜儿才知道,人家是不跟你发脾气,却绝对有耐心,从她每天睁眼收拾停当出门,她便守在门口将三枚挂在丝带上的铃铛,拴在七茜儿的腰上。
人不跟你发脾气,就一样东西学不会,她能重复教你八百遍,都不嫌烦的。
那铃铛是最轻灵那种,只要坐卧行走稍微不端正它就会响。这入了京,兴许再过些年还能做郡王妃了,这从前不讲究的东西,现在便得学起来了。
不大的厅堂内,转圈摆着类似阶梯的东西,七茜儿便挺胸拔背正头平视,步幅不得大,后脚跟接前脚尖儿的小步行走,礼书将这种步伐形容为,堂上接武,便是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的,慢慢,慢慢行走。
汇报账目的婆子来来去去,也见怪不怪,该怎么汇报便怎么汇报,七茜儿也面无表情的接受指导,一边练习,一边儿管家,也算是两不耽误。
她学东西的态度是相当好的,从不说累,人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更不会像旁人那般抱怨。
任何学习对她而言,那都是成长,都是极其珍贵的机会,她又怎敢说烦,她本就出身不高,如贾姑姑所言,毫无基础必就要吃大苦,这才能坐卧行走皆显仪态。
可到底是不习惯,今儿在越阶的时候,铃铛就响了一声。
一块打人并不疼的板子忽伸出,啪~的就板在七茜儿的背上,堂下婆子立刻肃然,可……却有不合时宜,嗤嗤嗤的笑声于正中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