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贵人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却满面天真的用半掩在袖里的骨扇,指着这老者怀里的花儿道:“给爷看看,你买的什么好花儿?”
那老者面上一僵,割肉般不舍,却不敢不给,最后他就忍痛双手举起那花儿道:“嗨,小爷见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破花儿又有什么稀罕,跟家里的也不能比啊,又哪里值当您看半眼的。”
他说完,将花儿罩纱掀起给车里人看看,看完他便回手给了车外一个婢仆道:“这虽不是什么名品,却也是个野趣儿,赶巧花苞儿也出来了,就给小爷摆在书案上增下色儿,回头小爷写字儿累了,抬头看到心情也好不是?”
婢仆接了那花儿,这些人也不与这老者告别,便继续缓慢前行,只没挪动多远,便从那纱帘后面丢出一个骨扇来。
那本来干瘦,上了年纪的老者极灵巧,几步上去就接了骨扇入怀。
这周围人便听那车后有人轻笑道:“你这老鬼精透精透的,爷可不白拿你东西,这扇儿便赏你了!”
第108章
蓝子立站在人群外支着脑袋,就看着那一队奢华的马车煊赫而来,又显赫而去。
一切人心里就想,那是谁啊?怎得这般体面排场?
周围人艳羡,神色又露着毫不遮掩的敬畏,这些就都向蓝子立证明,这就是来自权势富贵圈里的人。
虽至今他们也没看清楚那车里的小公子长相,可问问周围的人,就都说看清楚了,也知道是谁了。
甚至有些人还信誓旦旦的说出了几个名字,几个家门,还确定在某个富贵场合多次窥见,只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更有人满面不屑的戳穿,就指指大梁宫的方向确定道:“你说的那些纯属放屁,能有谁家?想想便知道了呗。”
就这样,蓝子立穿行在人群当中,便越来越确定,那小公子必然与皇家有很深牵扯,看这个仪仗架势,最少也得是个皇子,或与皇家血缘比较接近的宗亲子弟。
他活了这么大,在子野见过富贵,也听过无数富贵,可是离真正的富贵,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接近过。
他甚至想了下,如有一日自己有这样的车马,那回到子野又是何种声势?
看他羡慕,那叫做王登科的帮闲就得意洋洋过来,趾高气昂的对他说:“蓝兄,看到没,我可没哄骗你吧?”
蓝子立神色肃穆,立刻郑重道谢,他把腰弯的很低,一边弯却看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生怕一个错眼就丢了那关键的人。
拜谢完毕,他起腰就将手里的小包塞进王登科的怀里:“瞧王兄说的什么话,我自是信你的。不瞒你,我也在街里打听过,便是街下的乞丐提起王兄,那也是口口称赞,没半个人说一句不好的。”
王登科接了酬金,往怀里一揣便喜上眉梢说:“嗨,江湖名声而已,你我兄弟,你又破费这些作甚?蓝兄啊,今日就先告个罪,你瞧这天气属实就不痛快,不若咱兄弟二人改日再约?”
他这话没说完,却被蓝子立一把拉住,又将一个羊羔皮缝制的袋儿,就满面不舍的放到了他的手里。
王登科惊愕,低头打开,便从里面取出一张颜色泛黄的老契书来,那契书有很大一张,边缘还渗着老衙门印油儿,只看边缘几行字,便明白这是一张燕京东街老铺面的契书?
呦!意外之喜啊,就想不到这蓝家竟有这样的底蕴。
王登科愕然,手却很利落的将契书折好,放入羊皮袋子塞入怀里。
他笑着说:“这,这是何意啊?蓝兄也太大放了,这无功不受禄,蓝兄,就,就也忒义气了些。”
时间紧迫,蓝子立也不与他客气,只拖着他就往城里走,还边走边说:“王兄,你我二人虽认识日短,却是一见如故。王兄也知我家中落了大难,口袋里也是寒酸的很。可~为兄的如今已然没有退路了,今日就无论如何,就还想求王兄一次呢……”
蓝子立脑袋转的飞快,二人一路小跑,他的高木屐就将西门口的稀泥踩的飞溅,引行人怒骂不休。
又追了一会子,蓝子立便看到了那钱总管正慢吞吞,东瞧西望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心里便松一口气,拉着王登科来到角落,就双目通红,如眼仁里烧着炭火般看着他道:“一会子,就请王兄再帮我一次!!”
王登科无赖一笑,就一身燕京的滑油皮儿样子,他就甩开蓝子立说:“蓝兄若有什么妄念,可别拉上我啊!我才赚你几个?我还劝你最好收心才是,你想想,这可是燕京,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眼珠子转了下,就毫不留恋的从怀里取出那羊皮包要还给蓝子立,还说:“蓝兄,你甭看我每日滋润,可我凭的是什么?”
他指指自己的脸说:“就凭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就凭我这双最会看眉眼高低的招子,甭说个铺子,你给我一条街,不该招惹的我就凭什么替你招惹?”
蓝子立一把按住他的手,就半哀求,半打劝道:“王兄难不成一辈子就这样过么?不瞒你,我蓝家先祖最兴旺的时候,就天子堂前坐,击钟列鼎食,我家粮库放着十年吃不完的粮食,有成百上千的牛马,也曾有部曲一千看家护院,更燕京有铺老家有山良田千顷……”
王登科却不屑道:“那又如何?燕京有名有姓的,谁家还没有个差不离的祖宗?若没有那差不离的祖宗,这破地方,就谁来这地儿活着……”
他话还没说完,就愕然的看到面前人撩开下衣袍下摆,就直挺挺跪在沼泽了。
这几天他虽常在这厮身边讨便宜,可是心里也明白,他看自己不过是游手无赖,全当解闷作伴而已。
蓝子立心里有鬼,脸上急切,他脑袋往街面瞄瞧,见那钱太监还没有走远,便扭脸急促道:“时不待我等,王兄,这段时日我在燕京就听了一段传奇。”
这时候怎么说起这个?
王登科眨巴下眼睛:“啊?”
蓝子立道:“王兄可知一个叫陈大胜的城门侯?”
王登科被自己的吐沫呛了,他扶着墙问:“你,你,你说他作甚?”
蓝子立依旧跪着,却毫不遮掩嫉妒,面露不屑道:“那城门侯不过一契约奴尔,却拜了宫里的掌印太监佘青岭为义父,从此便满门富贵鱼跃龙门,而今跟皇家子弟都敢称兄道弟起来。
王兄……而今这青云路就在你眼前一步,你若敢走一步,以后的事情,就只管交给我,待我布置一番,不出数栽……”
他怕王登科不干,就立刻弥补道:“不不,至多两栽,我便助王兄改换门庭!从此富贵满门。”
这人话颇大,就吓的王登科有些肝颤,他捯气半天方道:“那,那你到底要做甚?你,你详细说说,我,我就考虑考虑……”
王登科说完,扭脸对着墙就面目剧烈扭曲几下。
蓝子立看他上套,便立刻蹦起,如此这般的说了起来……
而那传说中的钱太监,却戴着斗笠背负着手在雨中溜达。
这走啊走啊,就走到西市花锦楼子,刚到花香深处没几步,便听了一番大热闹。
有七八个打扮娇俏,摸样好看的粉楼女先生,一个个正趴在花楼二层围栏上,对着对面的秋月楼大声喝骂呢。
“燕兰心!你出来!真真就一根牙簪三厘儿的份量,骨头轻的你规矩都不要了,这门对门的坏行规,你是十二月贩扇子你做的背时买卖!你秋月楼后院粪缸子点烟花,就炸了你这样的臭货出来现眼?若想卖你走远就是,抢客又算什么本事?”
这边一开战,这大满街的看客也不管是不是下雨了,就呼啦啦围了上来,都仰着脑袋看热闹。
呃,这样的老花街里呆着的人,也不是什么本分人。
秋月楼那门窗紧闭,就一声不吭,花锦楼就越骂越脏。
那钱太监便吧嗒嘴儿叹息:“哎!从前这街呆的又是什么人物?现下又什么货色?从前就有的是品性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先生,如今?怎么竟成了这样了?”
你说你一个老太监,你咋这般熟悉呢?亏他这抱怨就没被蓝子立听到。
他正在叹息,冷不丁就听到那秋月楼二层木门开了,而那里面就出来一个穿桃红衣衫,披头散发满面春色,模样艳丽的女娇娥。
这位想就是那燕兰心了,她走到栏杆处却也不怕,就懒洋洋妖艳艳栏杆上一靠,拿扇子捂着半张脸对楼下冒雨的看客便是娇媚一笑。
美人果然是美人,下面阵阵喧哗,对面就更气了。
“燕兰心你有的是恩主,可这街头街尾,你出去打听,是个人就都知道乌公子是我们采舟的恩主,你就等咱们回禀行头,就等你家下花牌子吧!”
那叫做燕兰心的自知理亏,就对着楼里面喊到:“死人,你可害死我了!赶紧出来与汤妈妈,还有众位姐妹解释解释,都是你强要来的,奴奴可冤枉死了。。”
她说完,那屋内就传出一声放荡笑,有人不在意的调侃道:“老子可不出去,出去就是个死,爷有几两肉够你们分吃的?你跟她们说恁多话?少爷又不是娶亲纳妾呢,怎得梳弄了个姐儿,还得给她守贞不成?”
这话说的恶心,那楼下哄堂大笑起来。
燕兰心便面露苦涩道:“你这冤家害苦了我,你若无情又何苦梳弄了她,咱们这边的规矩便是如此,你若不喜欢想淘气,就走远点啊,又何苦来欺负我?这就叫我里外不是人了!这可门对门不给人留脸呢!”
她说完,那屋内便出来一个衣不遮体,众目睽睽只套个纱的公子爷。
这位满面的不在意,他也不嫌丢人的搂住燕兰心,就跟对面喊了起来:“舟儿莫气!你当初既允了我,就该知道我名声不好,早晚就是个烂下场!这满大街都知道,少爷我除了有几个腥臭的钱儿,那还真不是个好人!
你要的东西我不懂,反正,爷啥也没有……可你要怪燕儿,这就没意思了。这门对门姐姐妹妹的,没得为我这外人坏了情谊不是?”
那对面出来一个软绵绵,长相甜美的小娘子,许是昨晚哭的厉害,她的眼都是肿的,人出来就拿着帕子看着这浪荡子哭。
这浪荡到底不好意思了,就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道:“心肝儿,你且等我几日,我在这边早晚呆的没意思,也早晚回你身边去!哎哎哎,你别哭啊?
这样,你今日只要收了你的泪,少爷就允你带姐妹六市口子金铺子花销去,那凡举你们看上的,就只管拿着!跟他家掌柜说回头我府上报账,这回高兴了吧?你的体面就算作是有了……”
六市口子的金铺,随随便便一支珠钗都有二三十贯。
街里听这恩客虽不要脸,手头却大方,又被这样的美人环绕,还被抢来抢去,万般嫉妒之下,看客难免说话不好听,有了众怒。
这姓乌的公子无奈,又因这事在西市招了人眼,便趴在二楼对着楼下喊他的小厮。
待他小厮出来,他就从楼上丢下一个铜牌骂骂咧咧说:“这会子你倒机灵了,昨晚看我进错了门,你咋不提醒?”
哭哭啼啼的采舟姑娘闻言一撇嘴,她看看那兰心姑娘,兰心便对她眨巴眼儿。不过就是一场戏,她们闹腾,却也是给这乌秀脸面,让他威风呢。
那小厮接了牌子就笑问:“少爷换多少啊?”
公子便笑骂到:“眼瞎的东西,还用问我?自然是你家两个小奶奶,一边一筐呗!”
这天还没黑,红灯也未悬,就有姐儿的恩客送了满筐子金灿灿铜钱给她们撒着玩儿。
那钱太监年纪大了,看到热闹他也不敢前面去,想躲着人走,好不容易到了个高处,却被一个冒失鬼从身后就撞了个大马趴,那是摔的是相当狠了。
花楼上的姑娘笑的娇艳,一把一把的就在那撒钱,那看热闹的一拥而上,踩的钱太监便爬不起来了。
他正要呼救,却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大骂道:“青天白日,不成体统!真真不像话,没看到这里有老人家么?哎呀,哎呀……踩到人了!”
浑浑噩噩的钱太监被人扶起,可怜他还未及反应,便蓝子立背了起来。
蓝子立背着钱太监一阵狂奔,边跑边喊:“都让开,让开!这有老人伤了,都让开……”
钱太监就趴在蓝子立背上,瞠目结舌的就看着街边的王登科,他无声问,不是引他回咱那个地方么,再循循渐进下套么?
王登科就抛着羊皮袋儿,表情奇怪的对他一摊手,还做出再见的手势想,该!叫你抄近路,你个太监走什么花街?哎!实在是咱侯爷太励志,人家想你做他爹呢!”
花街柳巷一番热闹,就成了燕京纨绔公子嘴里的笑话,那乌秀自打有钱了,便从此放荡了,还别说,从前看不起的,对他排斥的,这还隐约的对他有些羡慕了。
谁不想大把花钱,谁又不想被一群女娘围绕争抢,被当做心上人爱着。
便是知道那是假的,那又如何?
暂不提乌秀,也不提蓝子立……却说管四儿还有胡有贵配合手下的斥候,先唱了一台大戏,给人捧了一个好哏儿离去后,他们也没有入花市,却坐着马车穿市而过,就离着燕京越来越远。
他们本想去远郊来着,反正没事儿,捎带绕路去三沟子买点好酒回家存着,那也不错的。
只可惜这走出去十来里地,忽就来了一队骑着黑马的银甲骑士,人家呼啦啦百十来人过来,二话不说便把他们围了。
这却是为何?
管四儿与胡有贵互相看看,胡有贵就对外低喝道:“莫要妄动,免得坏了大人事儿!”
说完他便车内站起,顺手打开座位下面的暗格,管四儿根本没考虑的就躲了进去。
车外有人喝问:“休要无力!来者何人?你们可知这车里坐着的是谁……”
恩,话也就没问完的,这位就被人从马上拽下去,利落的一拳打到后颈就晕了。
接着,扮做贵人家奴的人自然不甘被围,就些许反抗,没几下便被人战场上刚下来的军士收拾的利利索索。
胡有贵脑袋很乱,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有军士举着马鞭撩开纱帘看他。
他便僵硬了。
他看着来人,也不说话,也不激动,总而言之在人家眼里,那就是又甜又乖的小模样实在招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