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胜稳稳心,做出十分委屈的语调道:“什么啊!我倒想去,爹不让!就找了皇爷给我支到外地了,那建功立业的机会,百年都难遇……”
他还没说完,老太太对着他后脑勺一顿拍,最后气不打一处来,就指着外面就让他滚蛋。
陈大胜滚了……
他心里忐忑,在亲卫巷半路遇到了回家的童金台,他冲他扬扬下巴,眨巴下眼睛,童金台便摇摇头道:“哥,可不敢说啊,宛如又有了,好给我娃儿惊掉了,啊呸呸呸!不掉,不掉……”
陈大胜与他分别,就想起爹说的那话,这家里瞒着谁,都不能瞒着你媳妇。你媳妇是定盘星,不跟她说清楚去处,若……真有事,亲卫巷必乱。
所以,便是自己媳妇同样身怀六甲,也要先委屈着么?
陈大胜心里难受就悄悄进家,悄悄吃饭,看媳妇屋里熄了蜡烛,他才悄悄的进去钻被窝。
他一把抱住起七茜儿,鼻子在她秀发里拼命吸取着力量。
七茜儿醒着,听到他说:“媳妇,是我对不住你,若是人有下辈子,你就长个心眼,别嫁我这样的了。”
七茜儿眼睛明亮的看着前方问:“那找个什么样子的?”
陈大胜又眷恋的抱了她一会儿,一手温柔的捂在她的肚皮上,一手摸在她温暖的皮子上,努力想把这种满是幸福,温柔的记忆刻印在心里。
他说:“要是真有下辈子啊,媳妇你就别找我,你要找个没你厉害的……最好啊,要大你多一些,你脾气急,他好容让你……他家不必多有钱,却好歹也要有一二百亩地,到了那时候,媳妇……你可以憨傻一些,可以什么都不懂,不懂家计,不懂农耕,不懂人情,因你找的那人脾气好,便是什么都不懂,他也不与你计较,媳妇……”
“恩?”
“你记住了么?”
“记住什么?”
“你记住啊,下辈子,要留个心眼,要是再路过庆丰城泉后街的那颗大柳树,那树下坐着个老太太,你记住,离那老太太远些,不然她家孙子娶了你,便是心里,心里想对千般好,他也……你哭了?”
陈大胜猛的使劲,一把搂住七茜儿,轻声哄到:“别哭了……我跟你说的话,你就记住了么?”
可七茜儿却挣扎开来,她猛的坐起,翻身对着他,双眼在黑暗发光发亮,如护崽子母狼般对他低声嘶吼:“陈大胜!我没有下辈子了!”
陈大胜吸气,却确定倒:“那,就只能对不住你了,霍七茜!算你倒霉呢,你摊上了,那叫安儿的崽子在你肚子里长成了!我陈大胜对不住你!我,我就赖上了……这世上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你今日看到的这大梁,总就,总就有人得护着……”
七茜儿气坏了,她气哼哼点头,下炕,穿鞋。
陈大胜陪她下炕穿鞋。
看她发脾气大夜里出宅院,他也取了披风给她披上,任她脾气。
这对小夫妻就这样一气儿离了亲卫巷,不让婢仆跟随,七茜儿就没头脑般往百泉山里走。
陈大胜怕她摔倒,就上前搀扶。
这次七茜儿没有反抗,只是他们步入树林,七茜儿忽住步,扭脸看着陈大胜满面夜叉狞笑道:“陈大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陈大胜一愣,摇摇头:“不知道,媳妇你说啥是啥。”
七茜儿狞笑看星空,有些拽的说:“这山是我的。”
“啊,你的你的你的,你慢点,别摔了。”
“你脚下的地是我的!”
“是是是,你的你的……”
“我说你死不了,你信么?”
“不死不死不死,当然不死!”
陈大胜确定的哄着媳妇道:“我当然死不了,媳妇你放心,我还要……”
可怜的大梁城门侯没有要到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在天空飞翔了……
七茜儿提着陈大胜的脖子领,在百泉山百年大树上起落飞纵。
待到大声说话无人听到处,已惊的魂魄升天的陈大胜就听自己鬼上身般的媳妇说:“陈大胜,老娘不让你死,你还就死不了了!信么?”
“……咿?”
第126章
梳洗罢,揽镜细端详,眉间立惆怅,莹水脉脉泪悠悠,思觉昨日惧断肠……
陈大胜认真的坐在七茜儿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已然端详了自己一个时辰。
双身女子总是觉多,昨夜折腾一晚,她回来就开始熟睡,还,还打了呼噜,还?放屁了?咬牙了,说梦话?
她,她还会说梦话?
陈大胜没法睡,他被媳妇儿提着一路飞到一个乞丐面前,媳妇说她不会教,就只会打。
不是粉拳含香轻击胸那种,是挥舞断裂钢枪,直接把别人捶成肉泥那种。
那人叫庞图,吃玥贡山大供奉的老隐,在青山峻岭独占一峰,麾下弟子无数,随意说起一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当的人物,然而他死在自己媳妇手里,玥贡山敢跟秦舍互搏,都不敢迈入百泉山半步。
不止玥贡山,秦舍也不敢。
孟鼎臣为了寻她,年年暗探小令派出无数,光户部这一项的拨款去岁就达八千贯不止。
然而他睡了她?还让她怀了孩子?
陈大胜以为在做梦,便努力让自己梦醒,他上蹿下跳,胡言乱语,左右开弓,就差跪地喊祖宗菩萨了。
可媳妇当着他的面,直接就震碎一颗大树。那树五人怀抱方能围住,却成了一堆拇指大均匀的块块?陈大胜又一言不发拿脑袋碰树,媳妇看他傻了,又给他来了个单掌碎大石……
这次是彻底清醒了,陈大胜便开始担心阿奶的安慰。
是什么人给了老太太胆子,敢花十贯钱请来这一尊神给他做媳妇?他的脸上是有花么?
陈大胜又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脸,也,也没长花啊?也不是太俊俏啊?
他努力撑出一个笑,伸出手指捅捅自己脸上的梨涡,是因为自己乖巧听话,不招惹她生气,还笑的甜么?
心里一阵恶心,陈大胜打了个寒颤,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下意识伸出手,拉开媳妇的首饰匣子,一刹那匣子里珠光宝气外泄,各色名贵首饰璀璨生辉,然而……这都是人家自己赚来的。
陈大胜想起户部去岁又收到的百泉山,槐树娘娘的供奉银子,人家根本不在意钱,随随便便就能拒绝十几万贯,二十几万贯……可自己又算什么,兜里月月只有五百钱的穷光蛋?
人家可比自己这个飞廉像神仙多了,真有庙,香火还挺盛那种。
看不到的魂灵从七窍飞出,陈大胜稀里糊涂便受了那辛伯的教育,他是斥候,自然知道这位是谁。丐王!天下乞丐的老祖宗,门下弟子数十万,却被自己媳妇呼来喝去,却丝毫不见生气。
于是,自己就学会了丐门跑得快功夫?
野狗身边争食,又怎能跑不快?
可这是丐门传承,怎么轻易就给他了?
陈大胜不笨,醒悟过来也认真学了,可是眼角却不断看到各种惊悚,碎裂心肝的景象,那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一掌下去,无数碎木叠成篝火,新树内有汁水烧不着?
人家又是一掌下去,木材立干,火焰旺盛无比。
他心慌意乱,学的不太专心,便一直挨打,不断分心从树上被老丐踹下去,跌落见就看到媳妇上山啦,她抗回一只雄鹿回来了。
那雄鹿两角叉叉仿若高树,身躯大的挡了半个媳妇儿,然而他媳妇就杀鹿了,就手一伸,脖子咔嚓扭断,巨鹿咣当倒地。
陈大胜也咣当从树上被踹了下来。
那老丐嫌弃的对自己媳妇抱怨:“娘娘,您这是嫁了个榆木疙瘩么?”
媳妇说:“那不挺好么,木头配木头了。”
说完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牛耳尖刀,熟稔的剥皮抽筋,放鹿血入葫芦,还一脸贤惠的对自己说,以后给你做鹿血酒。
陈大胜打了个寒颤,又跌落了。
他媳妇剥皮抽筋,烹饪鹿肉,就怪不得在家这个不吃,那个不爱,这显然是没少在后山偷吃的。
这鹿肉躁火,她怀着麟儿,到底能不成吃啊?问过成先生没有?你咋瞎吃呢?
陈大胜摔的一身伤,被辛伯拖到篝火边休息,他就双目无神看着星空,心想,而今我乃尸体了,最好就地埋了我,从此长眠不起。
可媳妇,女神仙?女魔头?女隐者?女山主?她怎么会是自己媳妇呢?
他想起这些年种种,想起当初的煎熬,可是自从这个女人出现,他的日子便被神仙看护一般步步登高。
他还以为自己做的挺好,是一家之主,是兄弟们的指路明灯,是庇护家族的麒麟子,呵呵……原来却是个大笑话。
庞图是她弄死的,家里是她照顾的,家财是她赚来的,自己是什么?废物么?
好像,还真是个废物。
陈大胜万念俱灰坐起,面前便横过一条喷香的鹿腿。
七茜儿习惯的让他多吃些。
“吃吧,再喝点水。”
鹿肉冒着热气,油汁滴答,这得多烫啊?!这蠢婆娘咋啥也敢摸?
脑袋也没多想,陈大胜便喊了一声:“啧~快放下!仔细烫手!”
他说烫,七茜儿便立刻觉着烫,她把鹿腿丢在石头上,对着手掌吹气,陈大胜拉过她的手便埋怨起来,七茜儿听了,顿觉委屈。
“你傻了不成,多烫的东西……你都上手,上手,上手……摸?”
他俩目瞪口呆的对视,辛伯就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
“哈~!”
后来这可以飞,可以碎大石,还有一座山一座庙,可以庇护百泉山五百里功家的榆树娘,她就满面委屈的看着自己说:“我不想你死,安儿也不可以没有爹。”
那一刹什么老虎神仙狗的,陈大胜都丢了,他就抱住蠢婆娘什么都不在意了,就觉着,自己可能真挺对不住这个婆娘的,不是是此生,可能上辈子起他就欠了人家的。
他们拥抱和好,说悄悄话,后来辛伯便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走的,这老丐倒是很有眼色。
可辛伯在树上对他说过,自己的媳妇恐怕不算是江湖人士,到底是什么,辛伯也不知道,反正来路隐秘,背景神奇。
总而言之,那老丐代表天下江湖人士感谢他?
为啥要感谢自己?
陈大胜永远无法忘记那双充满同情敬佩的老眼。
他看完自己,又去瞅媳妇儿的肚子?
呸!死老丐,瞎看什么呢?
辛伯走了之后,媳妇才正式摸着自己的百汇穴,教他独家气门功法,可具体这是个什么功法?
呃,媳妇说是兔子功?
瞬间,那铜镜之上各式各样的兔子便挨个过去了,正月十五的兔儿灯,小孩子裙角的肥兔子绣,百泉山上到处都是的灰兔儿……
炕上传来翻身之声,陈大胜便打了个冷战,七茜儿呢喃喊他:“陈大胜?你不困啊?”
陈大胜扭脸看被下小小一堆儿,到底叹息的走过去,脱鞋,脱衣,入被窝……七茜儿翻身一架腿,便攀在了陈大胜身上。
陈大胜就老老实实的双手放在胸前,看着房梁想,列祖列宗,虽阿奶常说你们为何不冒青烟?孙儿却不知你们竟放火烧山了……真是,好大的青烟啊。
这一对整整睡了一上午,醒来就恢复原样,七茜儿依旧管家,眼里只能看到家长里短,至于陈大胜,他便满腹心事的……该作甚作甚。
难不成去死么?
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余清官他们私下里也把家里安排的妥妥帖帖,便是心中有万般不舍,可这世道要想安宁,就总得有个谁出面去庇护一下。
眨巴眼睛几日过去,这日黎明从燕京奔出一溜快马,快马后面是一辆比寻常车大的篷车。
车行燕京十里长亭处,武帝杨藻扶着张民望的手下了车。
陈大胜等人齐齐下马,跪在自己的帝王面前与他作别。
他们穿着镖师的衣衫,秘密伪装出京。
帝王背手看天地一线,旭日初升。
后倒了一杯酒说:“此第一杯便祭天地,它当日降下天罚助我杨藻登基,便定有它的安排,诸位爱卿此去虽凶险,却要相信我大梁受天地庇护,必会凯旋而归!”
众人撒酒。
“此二杯祭我大梁无辜百姓,我杨藻无能,不能为他们亲报此仇,然,今日对天地立誓,更请天地作证,今日之辱我杨藻必百倍还之,以祭我枉死百姓冤魂。”
众人撒酒。
武帝回身看面前诸将久久不语,一直到春日骄阳在他们身上洒了一抹金,他才整理自己的袍服,对他们微微躬身道:“诸君,定要凯旋归来。”
陈大胜等人惶恐磕头,却被帝王一个个扶起,亲自为他们倒酒,众人一饮而尽后摔杯。
孟鼎臣与佘青岭此刻方过来他们告别。
陈大胜笑笑,缓缓走到父亲面前,依旧跪下笑道:“父亲!儿去了,您,您要保重身体,该吃就吃,心思甭那么重,您都是要做爷爷的人了,您要好好爱惜自己,您孙儿来到这世上,还要您教导呢。”
佘青岭手都是抖的,心中百般滋味难当,他不是这孩子的亲爹,可为何看着这张脸,却扯着肝肠疼了起来。
他想起从前,他跪在自己面前说,您能教我读书么?
后来,他捧着脸坐在菜园边上笑,他站在宫门口对自己笑,他背着自己走在看不到边的长廊上,一声声都是他唤爹的回响……
爹,爹,爹啊……父亲,儿去了……
这是多么好的孩子啊,而今却要亲手送他,去死么?
会死么?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吧,却依旧跪在自己面前作别,满眼舔犊之情。
他必须送他走了,这世上有太多的离舍,他不去,这大梁这天下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