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老草吃嫩牛
时间:2021-01-04 09:51:49

  “我儿安心,你去吧!”
  眼泪到底是流了下来,佘青岭缓缓哈出一口气,摸下陈大胜的头发将他扶起,又拍拍他的肩膀,送他离开。
  孟鼎臣看着自己面前四张年轻飞扬的面孔,当初将他们从南边带出来,原本想照顾亲厚子侄,送这些孩子一场大富贵的,却万想不到,富贵未至先几年颠簸,最后竟是这个下场。
  这十一勇士面对的却是一个建立有千年的古老部落国,他们还能回来么?
  看令主一言不发,谢五好倒是想的很开,他回身紧紧马匹腹带,边整理边说:“孟叔,您心里别觉着对不住,其实咱们几个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孟鼎臣愕然:“高兴?”
  谢五好拍拍马脖子扭脸笑说:“哎!高兴,就觉着我这条命还真就贵重了,从前咱不过就是江湖草莽之身,家里十数代人争来争去皆是算不上台面的浮云虚名,最可笑却是,咱从前竟觉着那样是淡泊名利,以侠者自居?”
  孟鼎臣叹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而他的道便是将南派江湖送入朝廷,既有一身本事,当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这才是人间正途。
  可谁能想会这样的艰难。
  庆丰城没有城门,太阳升起,便有乡下老农赶着驴车,拉着进城的人从他们身边过。一条官道无数岔路,万众归一奔口吃喝。
  此乃大梁燕京口,天子脚下的日子安宁又祥和,便是边城失守那也是几万里外的事情,皇帝老爷在此呢,皇帝老爷都不慌,大家伙的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呗。
  人渐渐多了,皇爷几人便入了十里亭。
  一老农扛着犁头,牵着一头壮牛,那牛背还骑着两个小童,三人就这样笑盈盈从众人面过,又往那边的田垄去了。
  从帝王到将军,众人心中莫名便莫名嫉妒起这种悠闲来了。
  谢五好说:“若我身死,能换来天下百姓有此笑容,侠不侠的不过便是那样了,孟叔您说呢?”
  孟鼎臣还俗多年,此刻却忽然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皇爷看着自己的勇士,心里也是眷念不舍,这几个孩子就在自己脚边一日日成长,世事难料,谁能想却是这个结果。
  管四儿将自己的老刀挂好,看大家不高兴,他便蹦跶到皇爷面前笑着说:“皇爷,求您一件事呗。”
  这是老刀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命数最传奇的一个孩子。人家才在亲生的爹妈怀窝里暖和没几天呢。
  听他有所求,皇爷这心情莫名便好了一些,于是笑问:“何事?是你家里的事情,你安心,宫先生德高望重,朕很想把国子监托付……”
  “不是!”管四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舔舔嘴唇,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的,皇爷,您知道的,臣家里还有个守孝的未婚妻呢。”
  哦,原来是说这个啊。
  皇爷失笑点点头:“哦,这个啊,朕知道了,安心,一定也给你照顾好,待明日我的宫侯凯旋而归,朕给你……”
  “不是的!”管四儿打断,依旧笑的像个小太阳,却说:“皇爷,人家葛姑娘命够苦了。臣原想自己也是孤单单,她也是孤零零,她不嫌弃我,也就那样正好凑合凑合得了……可人家才多大,又有好嫁妆,若有日……臣归不得了,皇爷您就帮臣,给她寻个好人家,最好不嫌弃她命硬那种……”
  皇爷又想笑又心酸的说:“你竟跟朕求这个?”
  管四儿却认真的点头:“哎!就这个不放心呢,谁都是一辈子,没得一张纸都没有,就让人家好好的一姑娘给我守寡……”
  陈大胜一个巴掌拍到弟弟后脑,对皇爷赔礼道:“皇爷莫怪,这小子向来脑袋不够大,成日子都不在弦上,就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陛下安心,没您想的凶险,坦人在臣看来,不过比畜生多付人样的走兽尔,您用臣,臣必胜,定归!!”
  这一瞬,皇爷眼前忽闪过一人影,他每次出征,也站在大军之前,神采飞扬的对自己说:“义兄安心,弟此去定大胜而归!”
  后谭二去了,大胜却来了。
  他们都对自己说,定归。
  武帝杨藻心中万丈豪情升起,仿佛自己义弟又在身前般,他站起,拍拍陈大胜肩膀,如从前送心爱的战将远去那般,他给他们一个个整理马具,检查马掌,检查包袱里的软甲……
  说再多的话也总是要分别的,吉时已到,佘青岭亲举长香主祭,他带着众人拜四方神灵,请求他们庇佑大梁,千秋万代……
  这一行战将终于上马扬鞭,过庆丰城口时,一老丐忽拦在马前欲言又止。
  陈大胜俯身,便听到辛伯在他耳边低语:“义士千万保重身体,千万千万活着回来啊。”
  陈大胜眨眼愕然。
  辛伯却道:“义士,您那媳妇若守寡,定大怒,她大怒不要紧,这天下却要乱了,这天下乱了必要有人与你媳妇作对,这作对不要紧,到时候就怕血流成河,无人能拦住她了……”
  陈大胜回头看看弟兄们,一时间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入辛伯手里,拉下斗笠,与他作别。
  马过长街,七茜儿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约了一众婆娘来街市里走走。
  童金台他闺女伸着胖手,捞住一处货架上的桃木剑木刀不撒手。
  张婉如就笑道:“娘的乖囡,你是个姑娘啊,可别跟你爹学这些东西,明日你大了,娘就教你读书书,绣花花……”
  话说一半,身躯便被七茜儿一扯,一队镖师跨马与这一群生活安康,满眼幸福的女子交错而过……
 
 
第127章 
  永安四年三月末,周继宗带着他哥周继业的尸骨回到泉后街,泉后街老陶家便一个月内先急办两场喜事,接着又是两场丧事。
  自打左梁关被破,老陶太太便魂不守舍带着一家子的女眷,将附近所有的庙宇拜了一个遍。
  开始她沉得住气,就是再担心也没有在外露出一丝半点的不妥当,只三月初那会不知道哪边的消息里说,左梁关守军无一存活,她便倒了。
  孟万全过去看了一眼,回来让卢氏送了五十贯钱去,说老陶太太可怜了,现在每天吃的吊命药就得四五贯,这还是成先生是个看药库的,她家吃药价格不贵呢。
  转日卢氏到七茜儿那边坐,又说,老陶太太心里郁结已久,已经成了难以纾解的苦疾,再加上此次坦人袭击边关,见天都是哪儿哪儿死了多少人的消息,想着儿子回不来了,老陶太太万念俱灰终于是撑不住了。
  从前七茜儿心里是恨着老陶太太的,皆因这个老太太为了家族四处算计人,后又与乔氏勾搭成狼狈,用乔氏从陈家盘剥的银钱给陶家那个孙子铺路。
  现在么,现在她不计较了,什么都不计较!
  要为远行的,肚子里的积德,她甚至还给送了三十贯钱去,毕竟也不能超过老太太不是。
  老太太跟老陶太太一起逃难,互相扶持挣扎了好些年呢,甭看嘴上看不上人家,人家一倒下,她便很难得的将自己私库里的好参送去两株,外加五十贯钱。
  陈大胜他们不在老太太身边的时候,人家老陶太太就在了。
  还有从前在一起的杨氏,万氏这些,也按照手头宽裕程度,都伸出手救济了一下,五贯的,十贯的,甚至二十贯都有,都是尽力帮衬没半点私心。
  老陶太太是个很会交朋友的人,除了七茜儿知道她的真身,她病了,家里又困难,六部巷的几位老太太,也都打发人送了钱或药品过去。
  可就在这当口,老陶太太膝下那两个老闺女一个叫陶柳,一个叫陶絮的,却齐齐被老陶太太匆忙嫁了。
  陶柳嫁给燕京命最硬的辛安伯做继室,那辛安伯都快五十的人了。
  陶絮便嫁给了敬嫔的弟弟曹德,这可不是高嫁,曹德不喜欢女子这事邵商旧臣都知道,人家曹德也预备愉快的玩一辈子的,只小曹家的家主不答应,便低头给他聘了个摆设回来。
  为了让女儿们面子上好看,各家送来合计几百贯的帮衬钱,她都给闺女置办成了嫁妆,甚至老太太那两根老参,俩闺女都一人一根。
  如此陶柳,陶絮也算是体体面面一人带了二十六台嫁妆,吹吹打打从泉后街抬出去的。
  陶家闺女嫁了第五天,周继宗满身落寞,背着自己哥哥的尸骨坛子回到了母亲身边。
  他是被哥哥用血肉之躯保下的,又为报仇雪恨,凭胸中一口愤然之气,悄悄尾随坦人军队,并带回不少敌军情报。
  如此,都来不及跟重病的母亲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周继宗便前往兵部求援,等他被孙绶衣带着进了宫,天明回来的时候,老陶太太已经抱着她三儿尸骨断气了。
  人是解脱一般,笑着走的。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周继宗正式更名陶继宗,而他的带回来的坦人情报为他换来一个六品千户……从此前程远大。
  “哎,这人啊,就不能太好强。”
  陈家老太太叹息了一声,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给自己预备的几套装裹衣裳,再一件一件的铺开,正穿针引线的给老陶太太改。
  老陶太太比她瘦,临死之前精神折磨太大,用万氏她们的话来说,就剩个五六十斤了。
  七茜儿是个双身子不见白事,便坐在老宅吃吃喝喝,看老太太改装裹。
  装裹也叫老衣,一般是女儿给预备几套,儿媳妇给预备几套,穿的越多,品质越好,便越显得子女孝顺。
  老陶太太会死早有征兆,可她一个儿媳妇,孙女都没有暖住,闺女们又新嫁出去,便是手里有多余一个子儿,她都给女儿们塞进嫁妆箱子带走了。
  这就令儿媳妇们更加恨她,她是穿着旧衣咽气的。
  老太太抠了一辈子,能把自己的老衣分给别人,一方面是给出去有好处,另一方面是她很是理解老陶太太,虽然她俩有过争吵,纠葛,互相算计的过去,然而同为天涯沦落人,便再理解不过了。
  那世上的事情还能两全了?不可能!
  甚至老太太都清楚,老陶太太知道自己没老衣,没棺木,甚至有可能坟地都没有的寄放义庄,可人家也不悔。
  可以说一切战争中活下来的泉后庄婆娘,她们认命苦,认自己八字带衰,认自己上辈子不积德合该人间苦一遭,可她们就不认识后悔这俩字儿!
  手下引了几针老太太抬头笑道:“你说,她好强一辈子,肯定就想不到是穿我的衣裳走的,你说我这衣裳多好啊,这都是缎子的,你瞅瞅,颜色多鲜亮,这都是我一针一针给自己缝的……”
  老太太没有女儿了,也没有孝顺媳妇儿,七茜儿说她都管,可老太太也有自己的想法,闲了就给自己做老衣。
  她这老衣确是绸缎的,却是七茜儿从前从霍家祠堂掏出一些旧衣,也有烂了的绸缎,她就这边寻点好的,那边剪一块完整的,还有逃荒路上收集来的,人家也是一点不丢,特会过的给自己拼凑了六套老衣。
  今儿不拿出来,七茜儿都不知道她有这个,老太太想人夸奖呢,她就实实在在夸奖道:“阿奶,您做的这个是咱庆丰时兴式样呢,呦!这针脚比我细腻多了,我还不知道您会剪圆领袄子了,您可真能够。”
  老太太心里骄傲,嘴上却不这样说:“嗨,能个屁!这世上有本事人多了,我算啥?死的那个一个心眼子抵我十个!这是没办法了,那些料子太碎也做不了交领,随方就圆吧,反正她死了也……也跟我不计较了。”
  她举起最里面细布这套给七茜儿看看,又认真叠着说:“我这手可没她细腻,她最巧了,哎,少算计一点,说不得能活个大岁数,可图的啥呦,到了最后真是啥也没有了……”
  七茜儿笑着点头说:“是,少算计能活大岁数。”
  “明儿我寻你江奶奶去,给她念两卷超度超度……其实,你江奶奶也不喜欢她心眼多。”
  “……好。”
  那是你没少给人家添小话!
  老人家今日感慨特别多,也不等七茜儿迎合什么话,她就自己在哪儿回忆,都是随大军那会子的事情。
  人家抠唆大半辈子了,今儿还真是舍得,这不是套一层老衣的事儿,人死了,身上得给带点什么东西,老太太便拿红绳穿点铜钱给做老陶太太做腰带。
  “这些都在衣裳下面,鬼差爷看不到,就是她的私房钱了……从前她就说我好强,不容人,还在外没少败活我瞎话,哼!她跟这个可是关系不错的。”
  老太太指指乔氏从前住着的隔壁方向:“哎,人家好的恨不得两家合一锅吃饭了,可昨儿老陶太就咽气了,那边门板子都卸下来了,老陶太太都躺的板正的,也不见她来添把纸,这人好坏得遇事考验,你说是吧?茜儿?”
  七茜儿恍惚下点点头:“恩,可不是,从前高婶子,万婶子她们也跟老陶太太吵过嘴,老陶太还说万婶子是小心眼,万婶子看她巴结吏部巷的,还看不惯来着,可人昨儿就上门帮着理事打杂了。”
  老太太伸出手指:“可不是,你万婶子最少都给了十贯呢,她们啥日子?一枚一枚嘴边扣下来的钱儿,都是守死人寡活人寡的,男人靠不住,就租个房卖个水,平日肉都舍不得吃一口,跟咱家那是没法比,是吧!”
  七茜儿点点头,想笑笑不出。
  老太太说话就这样,喜欢拿现下家里的富贵去踩踩别人,也不当着外人踩,就回来嘀咕几句。
  从前七茜儿听到这话,肯定会讥讽几句,可周继业战死左梁关了,泉后街陈大胜他们也躲不过,却又去了……难不成泉后街的男丁欠了左梁关么?
  七茜儿不想说这,便岔话问老太太:“奶?”
  “啊?”
  她明知故问道:“您说,为啥有停灵三日,七日的讲究,为啥家里没了人,要卸下半块门板,把尸首放门板上啊?”
  老太太正在给第四套衣裳收腰,听到这话一愣,想起七茜儿是个没娘的,她太太也不会跟她说这些事儿,便耐心教她道:“这事你都不知道?有的人死了吧,这魂魄要去阎王爷那边报道,可他是个好人那,有时候阎王老爷开恩就让他们回来了……”
  七茜儿假意惊愕:“回来了?死人还能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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