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老草吃嫩牛
时间:2021-01-04 09:51:49

  又遇到这样的天气,阿奶就喜欢盘在炕上,唤了从前那些伙伴,混在一起吃些暖和的,再唠叨唠叨从前的艰难。
  这一冬对她们而言是很快的,还日日热闹开心。
  又一年四季,阿奶只有这个时候不抠,只要下雪了大家都来陪伴她,她就是散财的菩萨。
  七茜儿也最爱这个时候,只要阿奶的老姐妹在,她就自由自在,孩子都不用看着,早早就被那边打发人抱过去,一呆就是一整日,你可以想怎么躺着就怎么躺着。
  可惜的是,人到这世上一块肉从身上掉下来,最初几年是不可分割的,母亲倒是想歇歇,可那块肉他不愿意。
  只要他睁眼,就得四处找寻,目力所及若母亲不在,便是天崩地裂世上的人都要死绝了的绝望样子。
  也不止安儿,根奴儿也是这个臭样,父亲随意可舍,找不到母亲着实就太可怕了。
  咋办,继续劳累着吧。
  不若上辈子事事亲力亲为,现在帮衬看孩子的能有二十多人,可到底心累。
  胖嘟嘟的小手指,指着老宅的方向斩钉截铁的命令母亲:“酒(走)!”
  七茜儿有些故意的大惊失色道:“呀,还喝酒?醉了怎么办?”
  那只胖乎乎的手十分生气,回手就把自己母亲脸蛋按出一个深坑,他还转圈碾:“酒啊!!”
  很是厉害了。
  他如他父,极聪明,上辈子怯懦可这辈子却是个战神,目力所及,还没有他打不败的人物。
  根奴儿跟自己弟弟学的十分骄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人家也想酒了。
  如此,七茜儿便被两个小祖宗指挥着往老宅走。
  老奶那边都美,想吃啥就给啥,想咋折腾都没人敢阻止。
  那堂屋门一开,冷风卷着雪片横飞,四月几个打伞的打伞,喊人的喊人,不长的一段路被人反复打扫,铺着草垫大家都怕家里的主子磕碰到。
  被人呵护着娘三到了老宅门口,一进院,那院子里哄堂大笑的哈哈声,便飞扬出来,显见一切人都是愉快的。
  七茜儿便笑了起来。
  安儿这会子犯了傻气,也不知道人家从哪儿捡的笑豆,反正就把肥嘟嘟的脸从大红的斗篷里探出,人家也仰天哈哈哈。
  母子如此这般哈哈进了屋子,七茜儿进屋就问:“这是说啥呢?巷子口都能听到您们在笑了。”
  她抬眼向着炕面看去,老太太今儿穿着玄色的袄子,上辈子到死都没有白完的头发,而今却挂着一点黑色都没有雪霜。
  她胖了,曾有的刻薄仿若是旁人的,而今便是只剩慈悲不管闲事的任性老太太。
  看七茜儿进来,老太太便笑着告状道:“我就说今儿天凉,我是能吃些肉汤的。好么,一个个黑心肠的,拿着成先生去年的脉案吓唬我,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不能吃,人还活不活了?”
  老太太年纪大,贪嘴儿,便得了富贵老太太的毛病,便秘了,尿路不畅,一整夜要沥沥啦啦起夜十多次。
  这就受了大罪了。
  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婆子立刻告状:“四奶奶,老太太昨晚起夜起了十几趟。”
  老太太大怒:“我那是睡不着!”
  屋内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这屋里有杨氏,郭氏,万氏,吕氏,黄氏,都是过了四十多岁,大部分做了祖母的人物,老太太得的这个毛病,她们大多有。
  就怎么得的?就是从前怕跟丢了军队,憋尿憋的,尤其到了冬天,只要看到雪,就夜里一小段一小段的睡,只要起了就立刻找恭桶把身上的货倒腾出去,像是还在赶车,还在奔命。
  人的脑子里忘记了苦,可是身体已经刻下了曾受过的罪,好不了了。
  根奴儿嘴蜜甜,看到祖奶奶立刻伸出手拍拍唤人:“~奶!”
  “哎呦,哎呦,这是谁啊,这是奶的根奴啊。”
  老太太才不管这是谁的孩子,只要七茜儿说是自己的,那就是老陈家的。
  她迫切想把这个家塞满,就如从前一般,锅子边只要有热气,大大小小就能支十几个脑袋过来看。
  那会子才是活人的热闹啊。
  就哪儿像现在,喜鹊兰庭要成日子跟着先生读书,上面那三个各家一摊子事儿,来的都是断断续续的。
  孙子们呢,大孙值更的地方麻烦,三孙子值更的地方最吃苦要四处转悠,至于二孙子,人家回来倒头就睡,来问个安就是老三句。
  阿奶睡的好不好?
  阿奶吃饭香不香?
  阿奶身上利不利索?
  老太太多机灵,她能从很多人眼里看出,自己的存在慢慢变成了拖累麻烦了。
  只要她着凉有个咳嗽,这一天四个孙媳妇就啥也不要做了,都得围着她转悠。
  阿奶最怕连累人,如此一入冬便不敢动了。
  舍不得给孙儿们添麻烦。
  最近,菩萨这样的话老太太也不说了,她见到人会说,我就是个老厌物,早死早利索。
  每次她这样说,便有一群人上来安慰,乞求她长命百岁,她的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就跟成日子要证明般,会自我厌弃几十遍。
  七茜儿粗鲁的把儿子身上的斗篷,棉袄子扒拉下来,丢麻烦一般的丢安儿上炕。
  安儿一上炕,屋内瞬间安宁。
  众人就看着那个胖小子几下攀爬到他祖奶奶身边,在老太太不情愿,几番挣扎的情况下,他终于找到了老太太不离身,睡觉都戴着的那串钥匙。
  这世上谁都不成,皇帝老子来了都不成,就这个小家伙,他祖奶奶活下来的意义就是为了他。
  老太太求救一般看七茜儿,七茜儿憋笑,扭脸接过二月手里端来的工具,拖鞋上炕给老太太撬脚指甲。
  老太太也不知道咋了,从前到死前一日都在院子里干活,现在出来进去,脚未必挨着地面,却脚指甲都往肉里长,走路剧痛的。
  老太太很认里外人,婢仆抱着她的脚去修剪她是羞涩不愿意的,若是换了七茜儿,那就可以,主要疼也不敢说。
  窗户纸铺来足够的光,外面寒风呼啸,可屋内夹袄都挂不住,室内人就眼睁睁看着陈家孙少爷一头汗的开了他老奶所有的炕柜。
  所有的,来一次开一次。
  那些柜儿,也只有他能开,陈大胜来了都不成。
  人家开了炕柜还不算完,就全心全意的一脑袋扎进去,把他阿奶私藏的破布头,衣服包袱,各种大匣子小匣子拽出来……还见人就发。
  安儿捣腾,根奴儿趴在外面接脏,遇到颜色鲜亮的,根奴就挂在身上,很是不客气的样子。
  阿奶脚下吃疼,嘴唇抖动,终于看到她大孙把一大个元宝推给吕氏,老人家总算爆炸了。
  “哎呦祖宗!咱家咋来了个外倒狗儿,这有多少家财也不够你倒腾的,你是个傻子么?”
  她曾孙很给面儿,立刻热情的扭头来了一句:“汪~汪……!”
  叫唤完一歪脑袋等夸奖。
  刹那屋内哄堂大笑起来。
  根奴凑趣,又表演了猫儿叫。
  众人笑的更加厉害了。
  老太太也笑,无奈之下只能大方的指指柜子叹息:“倒吧,倒吧,反正都是给你攒的,早晚都是你的,你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娘的,跟你老子一点儿都不像!”
  人家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说,她死了之后草席裹吧裹吧随便挖坑埋了就成,可是她的东西就必须是安儿的。
  而她的这种偏心眼子,只有四老爷介意,旁个人,便是丁香人家也是掌家奶奶,手里的东西却比一个不出门的老太太多了去了。
  所以才是越有的越大方,没有的才会计较呢。
  吕氏拿着元宝也是十分感动,其实却是她胖,目标大,每次安儿都先看到她,可她却把这种先给予看做一种缘分。
  便把早就预备好的包袱提了来,当着大家打开,露出里面齐整整的一套小孩儿衣裳。
  她绣工一般,可是缝纫手艺却是这一帮媳妇里最好的,不是巴结,人家就是喜欢给安儿做衣裳,还各式各样做了不少呢。
  七茜儿收拾了剪子,给老太太上了药膏,拿了布把老太太脚裹好,这才笑着道谢:“婶子,您家大娇也给您生了孙呢,您咋总是惦记他?”
  吕氏却笑的毫不在意道:“哎呦,人家本乡本土,我那亲家母就差点住在我们家了,既人家不愿意我管,我管她个狗屁去球!我给我们小爷儿做衣裳,就为我们小爷儿眼里只有我。”
  七茜儿客气道:“您看,您还喊他小爷儿,可别折了他的福……您家最近咋样啊?”
  吕氏笑了起来:“好着呢!托他们三哥的福,现在都乖顺的很,那是丁点不敢乱来了。”
  吕氏是个寡妇,靠着陈大胜在泉后街后街弄了宅子,还在地便宜那会子在外城置办了二百多亩地。
  前两年她家那两孩子在学里交了不好的朋友,难免出门就学人家的习气,喜欢攀比还呼奴唤婢的跟着淘气。
  吕氏家里哭过几次,实在没办法就来陈家哭。
  不然咋办,她没有亲人,男人死了,陈家不在乎,可在她心里陈家就是依靠。
  陈家老大,老二对此事根本不会在意,陈大胜忙的顾不得,偏老三陈大勇是个爱管闲事儿的。
  几个寡妇婶子都不易,便是有些破毛病,看在从前与阿奶几万里奔波相互扶持,那也得管着,少年人抛费些这些都能忍,可是每日里斗鸡走狗与人攀比,这就不能忍了。
  陈大勇管孩子的办法简单,就是带着自己的亲兵满庆丰城酒楼,香楼,赌场抓人去。
  他是正儿八经带过兵有过战功的,管这几个毛孩子没一点难度,办法就是上手使劲揍呗,大巴掌不成就吊起来鞭子抽。
  那会子泉后街口喊一嗓子陈三爷来了,六部巷家的小公子腿肚子都会转筋儿,都怕他。
  这一通管教下来,不能救的天王老子来都没用,能挽救的,就像是大娇二娇兄弟,这都逐渐好了。
  等到他们好了些,陈大胜才会看在从前的情分,私下里给他们安排一些差事。
  毕竟家里亲戚少,能帮衬就都帮衬一下。
  当然,给他送帖子的那户就甭想了。
  吕氏如今很想得开,儿子们各自成家,又能支撑起门户,她想好了,就跟在老太太身边守着,跟姐妹们做着伴儿,有朝一日人没了,随他们处理吧。
  根奴带着一脖子灿烂的锦条儿从身边爬过,他喜欢亮闪闪。
  安儿手快,差点没把他哥勒死,硬是抢了几条锦布献给了吕氏。
  大家又是笑。
  接了锦缎条儿,吕氏感恩的不成了:“哎呦,这是知道小奶给你做袄子了,我儿咋这么精呦!”
  她在安儿脸上亲了两口,安儿十分真诚的拿手开始搓,看样子是嫌弃的。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厨下做了加餐,婆子婢仆们过来抱少爷出去西屋吃。
  这些孩子的淘气总是挑人的,在母亲面前就各色挑食,若是安排他们躲开,一起抢着吃还能咽下一些东西。
  等到两个捣蛋鬼被抱走,几个丫头一起上去,没多一会子便把东西收拾妥当。
  老太太嘴上无所谓,可是手下却指挥着:“这不是这柜儿里的……这是小匣子里的……”
  对私房,人家是丁点儿都不带糊涂的。
  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现在这几柜子还算体面,反正起毛儿的饼子是不可能有了。
  等到钥匙归还,老太太呼出一口气,为了大家不笑话她,她就假模假样问吕氏:“她婶子,大娇二娇都在街口置办铺面了?”
  吕氏的俩孩子乳名叫做大娇二娇。
  这俩孩子读书一般,也着实淘气过,却被陈大勇抽回来了,如今人家依旧是读书,却开始想着办法支撑门户了,衙门里都有不入流的闲差事,依着这个名头,凭着那月也不少意思。
  如巷子里他们小五叔谢六好,就管着庆丰城里九思堂分堂,若哪个江湖人犯了事儿被关起来。
  人家寻了关系想探监,大娇他们能给跑跑腿,捎带赚上几贯过水。
  这个钱长辈们是给这份体面的,只要不越了规矩,甚至六部巷的别的官老爷,看在都是泉后街的份上,也都给体面。
  寡妇养的两种孩子,一种离不得娘,一种若懂事,便早早自力更生。
  听到老太太问,吕氏便笑着回话道:“是大娇买的,二娇手多泼,他能存上个钱儿?那是有多少吃喝多少,哼,现在也傻了,看着哥哥置办了铺面,他媳妇儿这几日正跟他闹腾呢。”
  七茜儿爱听这个,就拿着针线簸箩,一边给阿爹做里衣,一边笑眯眯的听。
  寒冬遇雪有暖炉,有食儿饱腹听闲说是人间至上的乐趣,要知道,大娇他们上辈子一个给泉后街某老爷家做门子,离着奴婢差一张身契,一个混的更加不堪,在码头给人管苦力,自己也做苦力。
  至于吕婶子她哪里能养这么胖,她是靠着针线给人做活,做呀做呀,眼睛就瞎了。
  现在可真好。
  众人正说的开心,吕氏家的婆子被她儿媳妇打发了人来送咸货,就是腌肉条儿的年前礼。
  照着去年的规格,老太太这边吕家送了二十斤,连陈四牛都有其余八家是各家十斤。
  吕氏的儿子靠着走门子赚零碎钱儿,她家的迎接新年的咸肉条就得做很多,足足腌了五大缸,泉后街只要有照面的人家,那都有一份。
  吕氏买的都是精肉条儿,那婢仆端进来便是满屋子肉香。
  七茜儿看这肉条做的好,便笑着说:“还是婶子知道心疼人,我家今年咸货下的少,上次大胜回来还唠叨,就想吃这一口配酒呢。”
  哪里是稀罕,就是分谁送的。
  不认识,没有情谊的人送来百斤,她也是未必吃的。
  听到七茜儿稀罕,吕氏便满足的不成道:“哎呀,这还是事儿,回头我打发你们弟弟再送几十斤来,家里如今不缺这一口,这可不是从前了。”
  她话音刚落,嗓门大的杨氏也是这样说:“可不是,从前有根骨头能炖一月汤,现在不稀罕这一口,我家里那几个倒母东西,恁大的肉块儿,有点白边儿都不吃,说是恶心人,腻歪的慌,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今年我也没做咸货,倒是我那几亩破庄稼,收了好些好黏米,我给四奶奶送去了,四奶奶可吃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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