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常连起猛的闭眼,双目掉泪。
常连旭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畏惧,而是狠狠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后槽牙狰狞道:“到了,到了……这个时候,你,你竟这样?你何敢为,为父?”
皇爷太阳穴都觉着冷风在灌,他看着常免申道:“他们如此畏惧,到底,发生何事?”
常免申不看自己的儿子,对皇爷苦笑道:“那时候臣要死了,他俩以为臣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臣只是没力气了,不能说,不能动,可耳朵明白心里清楚,臣躺在地上,破庙四处是洞,每一股子冷风臣都能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臣,臣便听到老二哭着对老大说,哥!跑吧,这个家伙生出我们可有一天有个爹样?
我那老大哭的撕心裂肺,哭完对我也是骂,说,即不会做爹,又何苦生他们,难不成人养孩子就是为了生下来折磨的么?
臣那时候困惑极了,也清醒极了,就想,难不成,臣真的做错了么?正想的当口,他们到底舍了臣……跑了!”
常连芳惊愕的睁大了眼睛,耳朵边就听他父亲语气平淡的依旧说:“他们把臣拖到避风处,到底是走了……到底是哪儿错了呢?风雪吹进破庙,可真冷啊!臣就躺在当地想啊,想他们一岁模样,记不起来了,想他们三岁模样?也~没有!想他们十一二岁的样子,也是模模糊糊,想啊,想啊,到底是很多东西臣回忆起来了……
臣好勇斗狠被人催债上门,他们被人推倒在地,臣为了兵源,卖了他们舅舅给的笔墨纸砚,卖了他们的小弓小马,臣为了在将士面前证明军纪严明,故意让人晚唤他们半个时辰,三军之前先打他们二十军棍……
为了证明臣大公无私,军中最不好的饭食,要给臣自己的儿子先吃。最不好打的仗,我儿总做先锋,一个医帐,臣去慰问,我儿躺在门口靠火的地方,臣进去不顾我儿伤重,提起我儿,就,就丢到了帐外……我,我算什么爹!”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常连旭与常连起眼神古怪,甚至有些想笑的扭脸看着自己的爹?
常免申想摸一下长子,长子躲了,又去看二儿子,二儿子看他如看仇人。
他就叹息道:“我算什么爹呢,被人丢在破庙等死也是报应吧。这些事,桩桩件件将本就没有的父子情,毁的就干干净净,那天,天儿真的冷啊!冷的臣,总算聪明了,算是清楚了……我哪里是个爹呢,分明就是个仇人,仇人啊!!陛下!!”
一生刚烈的常免申眼泪总算流了出来,他看着武帝哽咽道:“陛下,臣那时候想,也罢了!皆是臣错,臣~不堪为人父,更~不配为人夫!就不若死在那破庙,也为我儿~为我常家,留个忠烈的名声!可,我便这样死了,明日我儿不好过,又该如何?”
常免申挣脱半扶,猛的跪爬到两个长子中间,他大大伸开双臂抱住了自己两个儿子。
常连起,常连旭被搅动心事,万念俱灰的挣扎,可他们老父却一背血的紧紧搂住自己的儿子狰狞喊:“可~我儿~我儿!!我常免申的儿!回来了,陛下,我儿回来了,回来接,接他们这个不配,做爹的混账东西来了?”
两个大儿刹那静止不动。
被彻底舍在一边的常连芳却忽然笑了,他眼泪唰的流了下来,想问,那我呢?
我又算什么东西?
却原来,他早就被舍了么!
常免申看着目瞪口呆的武帝笑道:“陛下,您不知道,臣那时候~怕他们,怕他们后半生想起此事不好过,就拿着半截枪头对着喉咙,想留个宁死不屈的忠烈名声,臣~当时想着,若有一日被人收尸,看到臣是自缢,消息传入我儿的那边,他们便能解脱,从此好好过活,这也是我这个不配做爹的,最后为他们做件算事情吧……”
武帝看着被留在当地的常连芳,到底没忍住站起来,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他也生气,就一伸手搂住常连芳,把他呆滞的脑袋也搂在怀里。
过去二十几年,都说这是义子,可他没有抱过他,也没有护过他……
养子们一茬一茬死,他们不想要爹么?
他没问过,可今夜是想要的吧。
他示威一样看着常免申。
常免申却笑笑,还很不在意的说:“……风雪连天,后有追兵,可他们回来了,真回来了!回来背着我这个不成的爹,寒风中几百里挣命,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的儿啊,我的儿!
那,那一路啊,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崽子,就背着他们混帐的爹,一边哭,一边逃,一边骂!没有水,他们用身子暖着雪化了喂臣,没有东西吃……”
常免申咧嘴仰天无声长啸,又低头亲亲常连旭的头发笑说:“没有吃的,我这,我这傻子儿便割了手腕,滴热血喂臣,都这样了,都这样了!臣从未,从未做过~做过当爹的一件,哪怕半件做爹的事情,我儿硬是没丢了这个爹,他还拿,拿血肉救他们这个混帐的,不配做爹的……我在你们心中,算啥啊?”
常免申满面是泪的看着已经不哭,就安静的瞪着他的三儿子笑道:“我已经对不住他们了,对不住了啊!下辈子,你做老子,我给你当儿好不好?”
常连芳默默闭眼,扭脸扎进了皇爷的怀里。
皇爷吸气,对常免申无奈摆手,意思他别打搅常连芳了。
常免申便最后看一眼小儿子,将怀里的搂的更紧道:“陛下,我儿那时候背着我一路挣命,好不容易逃脱出来了……可陛下知道,琢宁关一战,打断了咱邵商的老家底儿,虽臣那一路假意昏迷,在心里起了万个誓言,要对我儿好,要娇着我的儿!要把能给的都给我儿……可为了咱能再起来,陛下,翻身……臣又把我儿卖了?卖了啊~陛下!”
皇爷何尝不记得,若不是当年常免申拿两个长子联姻,给他换了粮草,换了战马,换了军资,大梁军缓不过那口气,是常卿拿两个嫡子联姻,才换了一部分东西,让大梁军能重新再战。
啊,这人间啊,到底谁欠谁的?
如给孩子哄睡般,两个老父亲各自护着自己能捞住的,不由自主的晃着身子拍着,絮叨着。
“陛下啊,您说,我这孩子们到底上辈子,欠了臣什么啊?”
皇爷舔舔有些干的嘴唇,看着那两个已经傻了的常家混帐说:“你今日戳穿此事,就不怕断了他们的前程么?”
常免申轻笑:“就是要断了他们的想头,他们从此才能认命,您知道的,我这俩宝贝儿,贪财,抠门,小气,小时候没长好,心胸没养起来还算盘颇多,他们哪是您怀里的对手?瞧瞧,这才头回动手,便这样了!
不在您这儿揭了这层皮,往后臣没了……祸事大了,谁还护得住他们呢?就凭你怀里的这个动不动就下套子要命的冤家?”
皇爷算是无奈了:“不要了啊。”
常免申心里撕心裂肺的疼,却呲牙张张,大嘴吸凉气的笑着说:“啊,啊,啊不要了啊,护住臣这两个,已经难死了啊,陛下,当爹~也,也不容易啊,嘿嘿嘿嘿!”
皇爷叹息:“那,下一代也不管了么?”
常免申到底没忍住,抬手抹去眼泪叹息:“哎呀,人死都死了,那从前战场上成片成片死的跟浮游般,那些人,死前还能想到,我孙,我曾孙?我子子孙孙如何?何如?先顾自己吧,您说呢?”
武帝眼睛微闭,心里只觉又冷又肃然,更是无奈的多。
他也想起自己的孩子们,那些早就因为战乱颠簸,没养活大的孩子们。
这是到了什么霉,才摊上自己这种心有大志向的爹?
哎,没意思啊。
他摆摆手对常免申道:“罢了!你去吧。”
常免申一伸手按住两个孩子请罪:“臣有罪!还望,陛下宽恕,千错万错,臣!万死!我这做老子的没教好,可我儿无辜!”
“去~吧!滚!!!”
那父子三人去了,皇爷搂住常连芳拍了许久,一直拍到门外有人战战兢兢替佘郡王来问,那边车套好了,何时送常连芳出去。
皇爷这一低头,竟发现常连芳睡着了。
臭小子非但睡着了,人家还留着口水,打着小呼噜。
皇爷失笑,本想再拍几下,忽发现手掌上竟是一手的血,便悲从心起,也不知道该骂谁的骂了一句:
“畜……畜生!”
第174章
(171)
“胡醇厚能跟常侯一样?甭瞎说,压根不是一类人!”
百泉山下的泉前庄,不到夏日不知道这里的房儿有多好,那真是一入晚夕天园一样的地方,那叫个不冷不热。
就家宅里熏了艾草,床头摆了香囊,夜里支窗子一个被单就是一个夏,那是顶点不苦。
山边的房子就这么好。
那日常连芳挨了鞭子,又被大家接回泉后街棋盘院养着,家里人就觉着,这人不能清闲下来,每日得空就给他找事儿,也省的他瞎琢磨。
常连芳出来那日,宫里的大娘娘往常家送了尚正司的女官,这显见是没有给留脸的。
尚正司是做什么的,纠察宫闱,发落责处,纠正言行,教以规定……只这个规定言行,却是对宫女的,不对命妇,这便真的狠了。
至于常连起,常连旭,常侯直接带着他们入了祠堂再也没有出来,据说啊,据说是每日清晨父子三人都要对着祖宗牌位背家规,然后常免申亲自上家法,还每天都要打。
常连芳现在听到常家的消息却不太在意,也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反正,从表象看人家还成,就每日都是笑嘻嘻的。
今日也是如此,下了差,老刀们无事了都催马回庆丰府,家门都不入的便都来小花儿家混吃。
谁叫他从前四处混饭,如今也该还回来了。
这不,倒霉孩子本趴在炕上,大家看他可怜,一高兴就抬了他出来,丢在软榻上看大家饮酒吃肉,好不快活。。
都是直爽人,就总想着把一些话说开,便三言两语说到胡有贵他爹胡醇厚,还有常侯身上了,崔二典说骨子里是一类人,胡有贵就不服气了。
他反驳完,提起酒碗喝了一口抹嘴儿,嘿嘿笑着说:“人家常侯什么眼神,抬眼五代后,甭看现在这一代惨,下一代一准儿受这个教训知长进了。
人家这是举目便看几千里,胡醇厚是啥?我弟可大才啊,那是能进国子学的大才,他偏看不到!嘿嘿,老胡家若有前程不在我,在我弟那边呢,所以这两人从骨头缝便不是一样的人,姓胡不考虑以后,也没啥人情,懂了没?”
管四儿这一年多,被他爹管的有了些公子样儿,说话也思考了,就劝他:“你也别想那头了,总之一个他爹!”他指指趴在榻上吃梨儿的常连芳:“一个他爹,人家都是长辈,礼法上你就吃着亏呢。哥,你跟哥几个说话没啥,出去总要收敛的,不然被人抓住辫子,虽说不怕麻烦,那也是麻烦不是?”
正说着话,人家常连芳的小媳妇带着婢仆端着好些吃食过来了。
啧,一会不见,瞧这惦记的。
这两人一个趴着,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会子不见都如离了几秋的含情脉脉对视,就寒的人胳膊上起麻麻粒子……呃,等着吧,这不是刚成婚么,热乎着呢。
且等三秋各自露了原型,你且看他,脑浆子给你地镗刀淦出来。
就多余来啊,也不知道大哥咋想的?
当然,不多的日子,小花儿这媳妇却是很受亲卫巷众人喜欢的。不论是办事儿的爽利劲儿,还是人品,这仿佛是照着亲卫巷子味儿寻的人,人来了就容入了,没耽误半点功夫。
甭看人家这小媳妇个子几个嫂子里最低,却最会穿衣打扮,啥大红,大绿,大紫,人家都敢往身上挂。
爷们眼睛瞎,从前都是土根儿,也就认大红大绿好瞧的很呢。
心道不若家里那几个,除了茜儿嫂子稀罕个鲜亮鲜艳,都也是一样的年轻,还就爱跟燕京那些媳妇学,讲究个素雅?
哎呦,都年纪不大,竟把自己收拾的跟个念经的尼师一般,也不知道咋想的。
恩,咋想的也不敢回家说,错非找死没地方。
今儿许熙美穿着大红底金织的薄底衫,外罩轻红冰纱,头发照旧抓的极高,插了一支,咳,也挺高的一串花簪,走路就像在云彩里般。
常连芳看到自己小媳妇就笑,看她带的几个丫鬟手里拿着托盘,里面都放着铜钱,就好奇问:“这是要出门?”
小媳妇下台阶,拿起帕子低头给常连芳认真擦擦嘴,细声细语的说:“恩,出去呢,不多呆,去去就回。咱嫂子说前几日下连阴雨,雨停就来一阵瘟风,这大人还好说,庆丰城三岁以下的孩子走的就有些多了。
咱阿奶也觉着不好,就说,咱几家合点钱儿先在奶奶庙做个法事,再汇集了这些单买雄黄,雌黄捐出去好给那不成的人家救急呢。”
常连芳看看那几盘钱,还没说话,小媳妇又说:“小嫂子说最多一家三十贯,其余六巷人家都是二十贯的,也有十贯的,后街那边就是三五贯的意思,总之咱不能太过分。那头还有捐沉药的呢,她们都看唐府,也~没看咱们呀。”
说完眨眨眼,常连芳就笑了起来。
人家唐府当家奶奶李氏喜欢总览这样的事情,就不跟人家争呗。
这才到了几日,这就把亲卫巷子的抠唆劲儿都学到了。
还美其名曰,看唐府。
他伸手拍拍自己娘子,语气特温和着说:“去吧,多玩一会子,我这边人多,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我有他们呢。”
许熙美却不放心的嘱咐:“我虽不在,你却也不能淘气。”
常连芳脸颊当下晕红,指指门口让她赶紧走。
真是倒过来了,怎么啥也敢说呦,什么淘气啊!啊?他都多大了?
大家心照不宣的低乐,就看着人家婷婷嫋嫋站起,特有仪态的跟亲人伯子,叔子们告辞,这才才带人离开。
没看过她带人砍马脚那彪劲儿,这就是个谁看了都护在怀里的小乖乖,当然,这个谁,是老宅里的老太太们,是各家的小嫂子们,就特爱打扮这一位。
单是一个乖字儿,大家伙就遭不住了啊。
这一位脾气还特好,你说什么是什么,人家爱打扮她,她就乖乖坐着随大家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