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析木也诧异:“厚木齿儿?可是谢公屐?”
辛一剑些许愣怔后点头:“啊!哥儿是读过厚书的,不若我,就些许认识一二百字,出门丢不了就成,好像是也是叫什么公鸡的鞋儿的。
如今时日好了,可穿着短衣扛着春犁下田的百姓也穿不起那种鞋儿,就过去些许试探便露了马脚,亏~咱这次带的是斥候上人,来不及交手便,便被晃倒了……”
辛一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憋屈,他是想按照江湖上规矩,好歹说点久违的南北堂门三炷香,兄弟们家里供着哪一支啥的?
那万一一个香头呢,就好说劝走呗。
好家伙,那边才露个防卫架势,这边就吹抹了神仙倒的毛针儿,不几下人就倒了,又不几下,那边利落的便把人抬走了。
人斥候只看结果,不跟你讲江湖规矩。
待人倒了,那头围了布幔的囚车都给预备好了,人丢进去拉好远儿辛一剑才察觉不对劲儿,娘哩!这是被抢功劳了?
谢析木多聪明,看看外面临时被陛下点的军士,还有阿爹派来的斥候便知怎么回事了,如此就哈哈大笑起来。
辛一剑有些羞臊,还怪不好意思的捏捏鼻子道:“有五人,四男一老妪,咱也没问出一个字儿,也没探明来路,人就被带走了。”
谢析木语气愉快的安慰:“无事!您别想那么多,此事不赖五叔,是安儿任性这才连累了大家伙,回头我与阿爹,阿娘说情去?”
辛一剑却不这样想,他很认真的摇头说:“您可别,都白吃了主家这般多的饭食,狗东西遇事就脱胯儿,就是他的错儿!咱安哥才多大?我往日就劝过他莫要贪杯,他多上一份心也没今日劳师动众这场~罪受。”
这是丐门里自己的事情,谢析木只劝了一句便不劝了,他扭脸瞧外面渐渐要落的夕阳问:“前面是风岚山吧?”
辛一剑道是。
谢析木便说:“从前我看远道人游记,说风岚山下有个临江大车店,还是老夫妻店,那店中经营粗茶淡酒,还有可睡二三十人的通铺,乃是远道人平生所见最大床榻,赞~今夜咱就睡那边儿。”
辛一剑闻言吸吸气,就满面一言难尽的看自己小主人,其实也不是小主人,陈家当他半个家人,他才乳名唤之。
就是关系太近,他才能明白自己这个在燕京有个狂放名声的小主人,心里是咋想的。
不过是借着弟弟丢“丢了”的原由,他便也出来狂野了。
算了,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等他救人,他平安无事就上上大吉了。
如此辛一剑点头道:“成吧。”
夕阳半下不下,昏昏沉沉百年老车店便在院中烧起几堆巨大的篝火。
那远行道人游记所写的老夫妻早就入土,而今管店铺的却是一对中年夫妇。
靠墙两口土灶边,四个大汉使得硬木铲子正在卖力翻热沙,一堆疲乏的远客就坐在篝火边烤干粮吃。
这人在它乡有贵贱,便是住便宜的大车店也是有高低区分的。
这入得店来,一等有钱儿的镖队来了,便包一个二百钱的通铺间儿,有臭气熏天被褥御寒,还有粗茶供应。
这二等有钱的,便待这几锅沙子翻热了,便一铲一铲丢入边上屋檐下四方形坑内,老客来了交上五文就在篝火边熬困劲儿,那困劲儿来了就上下脱个坦荡,抱着行李衣裳热沙子里刨个坑儿,把自己一埋也是舒舒服服一夜,店家夜里还会巡视一下,给你照顾下行李。
再有无钱的远客你进了院儿,那篝火也与你烤着,热水也允你一口,便是老店的仁义了。
这是官道入风岚山入□□界,虽前行十五里翻山路便是官家驿站,却也不是一二般人能住的,一来是入山夜路困难,二来那头也不招待平民百姓。
如此一山隔两店,一头高不可攀,一头却是老客拥挤也是一份热闹天地。
阵阵烤干饼粗馍的味道泛着,能看到篝火火星子的时分,掌柜他儿宝根便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响动,如此便满面兴奋的回头喊了几句:“爹呀!爹呀……赶紧开大门儿,有大镖队过来了……”
那掌柜夫妇本在水锅边看着那口沸水,总有不足尽的老客讨便宜,一次一次的来回要水喝,那住在山下劈柴便宜也要耗费人工不是,如此掌柜夫妇没事儿了,就喜欢搬个凳子坐在锅边看着。
听到宝根儿叫唤,掌柜便骂道:“叫~叫!没见过大镖不是?”
这般说着,他脸上的喜意却是泛着,这入夜老客都是散的五文沙子客,他家十几间大通铺算是干耗着了。
七八个身材健壮的伙计机灵,听到少东家叫唤,也是一溜烟跑出来到了大门口,大家一起使劲儿把一根横在大木门上的“门闩”搬下,大大的,敞亮的开了店门。
这是风岚山下,山上常有野兽不说,粗木排起来的高墙也能抵御山风。
叫做宝根的少东家耳朵是一点儿都没问题,这店门才一打开没多一会子,远远的车马队儿便朦朦胧胧看到影儿了。
掌柜的听着牲口蹄儿吧嗒,心里估摸一下,便越发欣喜,知道能吃个大买卖,便对着院子里使劲喊:“老婆子~!赶紧着,让后厨上油锅,贵客来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却传来一声粗狂的老客吆喝:“贵什么贵!老店家,赶紧挂红堵眼,咱是白客儿……!”
这话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车马大院便一片安静。
白客也叫丧客,这不是入土归乡么,官道上不少这样拉着尸骨归乡的客人。
掌柜心里膈应却也不能不做买卖,如此便清清喉咙,远远喊了一句:“老哥说的是啥,咱百年的老店门儿,人世阴间都是咱的客,来人啊,甩震山鞭,挂红!!”
这话一落,那叫宝根的少东家便进了屋,没多久抱着两块发黑红布,还有一根老鞭子出来。
说话间,那车马大队已然到了近前,一看来人,掌柜等人便倒吸一口冷气。
暮色中一支马队来到近前,又哪里是什么风霜尘土敷面的镖队呦,尽是骑马带着武器的江湖客,坐马车的却是看不到队尾,挂着红绸的空棺?
这般多的棺材便是挂红也是极吓人的。
掌柜看的心里发颤,前朝倒是不少有这样的事儿,可,那也是新朝许多年了……这,这,这一看就是江湖客给自己预备的寿材呀……这是,这是又要折腾了?
看掌柜要问不问的样儿,带头的一个四十多岁,横肉络腮,眉眼粗糙,背后背一把刀把挂红绸的环刀的老爷便下了马。
他径直来到掌柜面前,先是对他说了句:“店家主,您也甭问来路,咱就是院里歇一夜,也不占您好屋子……”
他说完,反手却从马肚兜里翻出一贯油亮新钱交到掌柜手里道:“钱给足正,你赶紧挂红吧。”
钱财夯实,掌柜便吸吸气,稳稳心,强笑道:“老客,老客这话听着亲,亲哩~。”
这江湖客闻言就笑:“可不是,本乡本土人,您也甭问了,回头~算了,赶紧挂红吧。”
这语气,豁达不豁达的便听的心里沉重,他人虽在笑,可掌柜莫名就难受起来。
看掌柜眼神不对,老客一指门口:“赶紧着,咱也累了,要入门哩。”
掌柜张张嘴,这才想起大门左右一对小狮子还没有堵眼。
丢了丑,又想找补回来点儿,他就壮胆子般大力打了自己的亲儿一拳,又骂道:“没眼色的东西,你表爷上门了,赶紧堵眼呀!”
就这样,宝根赶紧把那发黑的红布挂在两只石兽眼上,又舞着鞭子对着远山,还有这些吓人的棺材,有气无力的喊了几句百无禁忌,这才让他们入店。
这四处规矩不同,有的地方还斩一只公鸡血备着。
可这等粗店,掌柜家自己都舍不得吃肉,还杀鸡?
待震山鞭甩完,江湖老客们便拉着棺木入院子,自己选了角落占领住两堆篝火便各自收拾起来。
卸车饮马,要酒肉一叠子粗声大气儿吩咐。
掌柜今日只觉心慌,便眼巴巴的等着儿子从那边队尾过来,便是听到老客入院叫酒肉,也高兴不起来。
任是谁入夜看到一排棺材心情也不能好。
好不容易最后一口棺材入了店,掌柜心里便得了一个数目,整整十三口,天呐,十三口?
这奔死还是排队儿来么?
山神爷,您这是要发威么?可别牵连到他小家薄产的。
心里畏惧腿打弯儿,这对父子一左一右正要关店门,却听那大汉又是一句吓人的:“我说~老表哥!这门就且开着吧,实话与你说,今夜,咱们这样的~许还要来一些。”
他这话一落,那些本就躲的远的散客心里畏惧,便纷纷站起,背着行李蜷在沙子坑边头都不敢抬的单等热沙子来了,好刨个大坑埋了自己。
使劲咽了一口吐沫,掌柜手都是抖的,也不知道该咋接这话。
好巧他婆娘提着一个双耳釜过来,先是瞪了这不争气的一眼,又赔笑到篝火边,先是给老客挂锅,边挂边笑说:“老表哥,我这当家的心里虚,就狗肉丸子上不得台面,您担待些,您,您贵姓啊?”
本乡本土说不得哪辈有个亲戚,如此出门在外皆是表亲,套近乎便以表哥称呼。
这大汉脾气好,便笑道:“老表嫂~咱姓张,家里离这里不远,我从前来过,那会子老掌柜还在,你还没进门呢。”
玉皇大帝姓张,如此天下姓氏只张姓不免贵。
掌柜媳妇笑的越发真诚道:“呦,还真是贵客哩,哎呀,咱们老掌柜都没了二十多年了,这时日可久了……不是本乡本土,也都忘了他了。”
她却不知,这家山脚野店却被一位道人写到书本里去了。
掌柜的被媳妇寒酸的抬不起头,自己回到柜前,取了钥匙开柜亲抱着老表哥要的一坛五斤酒过来伺候。
这好巧不巧,他人一过来便看到那客人从棺材里拖出一只还在滴答学的鹿丢在地上。
先是一头鹿,又是七八只兔子,最后还有两头大尾巴狼,就听得闷声不断,血腥气还越来越浓郁,那老表哥本想取刀扒皮,却忽然不动了。
他支着耳朵听音儿,听真了,便对掌柜说:“得嘞,赶紧拿着鞭儿门口迎客吧,这是又来了……”
第217章
谢析木并未带着仪仗来住大车店,用他一叔的话来说,何苦赫赫扬扬去吓唬平民百姓去?您这般去了不要紧,甭说大通铺看不到,人家掌柜的瞧见您大概就得赶客去。
您留下,旁个客人都出去回避。
春日里也寒凉,又是山脚下,何苦给人家添麻烦……能到这地方的,大概齐最少都走了四五十里官道,才寻一片好瓦歇息,撵出来了?
你撵了人家没关系,人心里委屈憋闷,背地里不堪的话说出来,人也不骂你,连累先人父母便不好了。
出门行事积德行,这也是孝顺。
辛一剑也好,辛五刀也好,这二位心里很是怜惜贫苦,本身就是苦根上来的人,又遇到辛爷那样的好人带着,做事就很讲道义。
若是换了郡王府,西城伯府任何人,都会觉着,咱们家爷脚踏贱地,你们回避不是天经地义么?
所以霍七茜给俩大孩子寻这样的侍卫头子是正确的,好歹这两人会心无顾忌的告诉俩小主人,这世上为难人多了,咱不能做事理所应当,对您没多大事儿,可对旁人呢?
人家天塌了,便世世代代诅咒您,图什么?
如此这主仆二人便换了一次装扮,一人做跑单镖的镖头打扮,一人做四处游历的读书人打扮,再赶上一辆健壮的青骡子车,那就齐全了。
虽咱们小伯爷怎么收拾,也是细皮嫩肉也不像个受过苦的人,哪能咋办,将就呗。
这就不错了,多听话啊。
比燕京那些遛鸟闯祸的下几等公子强千万倍去。
这主仆二人收拾停当,赶着骡车才趁着暮色上了官道,迎面就遇到了一个棺材队,好家伙,举目一打量整整五口棺?
完事儿,那些人也不说话,远远的看到人就放慢脚步,谁大暮色里也不爱看到几车棺材,就老规矩,走阳间路的要么早早回避当看不见,那要赶路的,就要走在棺材车前面。
其实辛一剑倒是想过去与江湖兄弟搭搭话,可是看到满眼兴奋,正在琢磨那个插在车上的杉树皮淋了桐油的火把。
老实话,长这般大,这位爷没见过这玩意儿,人家的日子就是点羊油蜡烛的,外面人吃都吃不上,还点蜡?
辛一剑无奈,只能又嘱咐一句:“我说哥儿,一会子咱少说话,莫要露了马脚才是,咱回车里坐着如何?回头山风皴脸面,那就难受了。”
小伯爷心里雀跃,连连点头答应,回身坐在了车里,靠在一床干干净净的棉被之上。
咱这便是青布棚子辕车,那也是讲究的车儿,拉车的是上好的大青骡,车架硬木制,轮子都上了精铁包片儿,车内铺的是双层羊毛毡儿,可不是藤毡。
那桐油布裹着的车篷厚实又严密,除了颠簸那是风吹不透,雨淋不到,怕他委屈,满车座下面格子里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以往官员赴任,七八品的实在老爷也就这个配置了。
可小伯爷并不觉着如何,反倒是处处新鲜,铺的羊毛垫都翻起来看了两次。
没办法,“乡下”孩子没有出过门。
夜色中火把摇曳,这十几辆车就相跟着慢慢悠悠入了风岚山下,远远看到那显眼的大车店火把,借着些许光线,谢析木便撩开车帘,砸吧下嘴儿道:“就这?”
辛一剑看那大车店门口挂着一条破破烂烂布条,又悬两个扑啦啦掉黑灰的秸秆桐油火把他也笑了。
其实这店的围墙倒是很体面的,借着山神老爷的福利用的都是上材,颇高笔直的圆木杆子削了尖尖深埋入地,那没有一二般灵巧的身法还真进不去,更不论下山野兽了。
能想象住在这样的店里,就是围着篝火打迷糊,那也心里也是稳妥的。
他当然知道这位小伯爷心里咋想,便笑了起来,摇头晃脑袋的说笑道:“哎呦~我的哥儿,您咋想的?这就不错了!您当是您看的那些书卷里写的游记?什么幽绝之处满山石兔,西行三里见一茅舍又遇老翁,老翁见您不凡,便留您宿下,招待美酒又与您手谈?一夜好梦第二日起,竟是奇峰山野之间,难道~是遇到仙人了不成,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