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骂了一通,张七星他们能如何,便只能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回到篝火边,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倒是很佩服的看这白脖子公子讨老太太欢喜,心里那真是佩服不已,真真不知无畏。
这人跟人确实不一样。
谢析木亲手把鹿肉最嫩的地方切下一块,用干净板子盛放了,端给老太太道:“这块肉是不错的,您老可要吃一些?”
老太太低头看他,笑着摇头:“不吃了,生来赎罪的种子,也不配这样的好东西,牙都没有了,早就咬不动喽,你小呢,正是享福的时候,你吃,你吃吧。”
谢析木放下那盘东西,又指指自己的后槽牙也笑道:“您跟我家老祖宗一样,我家老祖宗前年牙就掉了一半儿了,她咬不动东西,吃饭也不香,就说活着没意思了……”
亲卫巷的崽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哄老太太高兴的高手。
鬼母对谢析木这话深以为然,便一拍手道:“可不是这样,吃饭不香,做鬼都无趣了……”
其实这就是一句普通的老太太抱怨,然而却把周围一切人都心防都放下了。
又想起才将鬼母说的,你们连死都不怕,还怕我个老太太?
这,便都不怕了吧?依旧是吃吃喝喝,却不敢大声喧哗了。
老板娘看看自己傻儿子,看他低头不语,就笑着把他推到自己男人身边,想来,今夜无论如何要跟孩子们交待一些事情了。
等那对父子不见,老板娘才从怀里取出一把半截木梳,又爬到棺材顶,跪坐着打乱了鬼母的头发,认真帮她梳了起来。
甭看鬼母年纪大了,却有一头好白发,垂下来也是很长很长的。
她们这般行事,却看的张七星心里十分别扭,这是人家的棺材。
他心里觉着不吉利吧,却也不敢反抗,耳边就听那吓死人的鬼母,还挺慈爱的问老板娘:“鲜花明儿~也要去呀?”
原来老板娘名字叫鲜花啊。
老板娘手上的木梳停了下,就笑笑说:“恩,都商议好了,宝根爹不去,我,我就备了一口棺木。”
鬼母笑笑:“你呀,那成吧,方圆几百里,也就我这个老东西还干耗着,棺材是现成的。”
老板娘不急不缓的打着发辫,又笑着嗯了一声,样子如后街里不争不抢的贤惠婶子一模一样。
谢析木好奇的看着这娘俩,她们跟自己想的江湖人一点都不同,也不是那般好,却也不是那般坏,其实,就是一般的普通人吧。
众人听到鬼母还有这老板娘也要去,便各自哀伤起来,张七星舔舔自己缺了牙的豁口,也不想说话,倒是端起酒碗倒满,站起来双手奉给鬼母。
鬼母挺高兴,就指着自己问:“是?是给我的?”
张七星点点头。
鬼母却摇摇头:“不会喝,没喝过,怪贵的东西,你给,给老婆子倒一碗水吧,我倒是有些渴了。”
张七星闻言大喜,连连点头的仰头喝了这碗酒,拿着空碗去那边热灶,反复把碗烫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的端回一碗热水奉给鬼母。
而后,鬼母就端着那水,一边享受小辈的照顾,一边说起一些老事来。
“若说~九州域的,早年间那真是好人呆的好地方。”
她看篝火边的晚辈不相信,就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傻子年纪小,才吃过几年苦,好歹你们身板好的时候,还遇到个造反的搭救,从此就有了好日子,可我们那时候有啥啊?是啥也没有哦!”
她用嘴唇沾沾水:“我们那时候,那种困苦你们绝想不到,算了,也不跟你们唠叨这些了,反正,你们也不爱听……”
“爱听!爱听!”
谢析木一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样,他看老人家不说,就赶紧道爱听。
这老太太其实就是等个捧场的,她幸运,就遇到个好捧哏。
如此便说:“真爱听啊?”
周围一圈人连连点头,鬼母便给他们面子,实在没办法的样儿道:“哎,那就说说……当年啊,那幽帝不是个东西,其实他爹他爷更恶心人,反正这家人都不是个好东西,那真是干啥都不成,祸害人间就数那家王八蛋了。
拿咱风岚山周围来说,我老婆子一辈子,看到最多人味儿,也就这十几年了,那上山的,跑远道的,住店的,如今人气儿才是个人间,从前那叫啥,要不喊咱这鬼山呢……”
不知道谁呛了一口酒,也不敢大声咳嗽,就低低咳。
“从前……从前哪里有这样热闹,没有的!要么老人家都说九州域好呢,那时候,敢跟朝廷叫板的还真不是护国寺,和尚是种地的,管不平真就是人家九州域。”
鬼母说到这儿,看这些晚辈不相信,就笑道:“不骗你们,那时候山上有歹人,可衙门里的老爷连歹人都不如,就是一帮子人间恶鬼!”
又有人剧烈咳嗽。
鬼母却无知无觉道:“实在活不下去怎么办?有冤有屈怎么办?那会儿,若是寻到九州域,人家还真的能出来管管闲事儿,要么说,那会子朝廷也畏惧九州域呢,那也是打过的……呵,那帮子完蛋货色是去一次败一次,从此天下人也就不相信朝廷了……”
听到这里,谢析木便好奇插嘴:“若如您老人家说,九州域还真不赖呢。”
“不赖!”鬼母笑着砸吧嘴儿:“真是小孩儿话,这一个人好不好,时候久了倒是能看出来,可一桩事的赖不赖就得分时候看了,拿现在说,这世间又有什么不平值当你们满门出来打搅这份安宁?”
辛一剑倒是想起老辛爷说的一句话,便岔话道:“晚辈倒是听家里的老人家说过,从前九州域若是反了也就反了。”
他不明白,九州域名声那般好,当初又为何一直不反?
鬼母轻哼:“许是,咱们这些受苦的不值得人家那般吧,好端端的山里的神仙当着,便是出来也是行侠仗义捉我们这样旁门左道上的魑魅魍魉呢,呿~一群老混蛋玩意儿!
这人世将将能端一碗饭吃了,他们到出来掀锅底了……”鬼母指指身边的山头苦笑:“我们那会子,那才是个难受呢,就说不出的难受!”
她说着苦,表情倒是挺豁达:“就记不得什么时候了,三五岁?六七岁儿?反正是有年一村饿死一半人,我娘半夜里哭着把我们拉起来说要饿死人了,族里的老辈儿就商议了一下,要换我们这些几岁的出去~我娘让哥哥们带我们赶紧跑,我们就跑了……”
谢析木听过易子而食的事情,便打了个寒颤。
鬼母却无所谓道:“那会都这样,我们吓得要死,就稀里糊涂的上了风岚山,还是琵琶他哥说,仿佛是有个老坟头叫人打了个盗洞,为了躲避族人,我们就躲了进去,也就有了点奇遇,从此~便成了鬼。”
她说到这儿忽嘻嘻又笑了起来,就看着满面好奇的张七星等人说:“你当我们的诨号是怎么来的?”
见张七星他们摇头,她便笑着说:“嗨!那不是我们年纪小,也打不了野兽,就四处挖坟想摸点东西下山换吃喝,那年冬日干冷,我们冻的不成了,就穿了新坟地里陪葬的寿衣,又趁着夜色下了山。
又恰巧那夜有镖队夜过风岚山,原本该我们几个小孩儿怕他们的,可是谁能想到~他们一看我们就大喊了一声鬼呀!丢下东西就跑了,也自那时候起我们才察觉,那年头不好~做人还不如做鬼呢。”
谢析木深想了一下,就咽了一口吐沫道:“从此,老人家们~便成了风山六鬼?”
老板娘终于将鬼母的头发盘好,听到谢析木问,就笑着说:“可不是这样!我爷活着那会就说,扮鬼多好,扮鬼也不用见血,一吓唬就有进项,可,到底是也是造了孽,为了赎罪,他们几个便一辈子只吃素,不沾荤腥了。”
几个江湖客愕然对视,所以吓了他们半辈子的恶鬼,竟是这样来的么?一时间心内真是滋味难当,就觉着这人间更不真实了。
可这一夜,对于谢析木来说也不好过,他做了噩梦,迷迷糊糊的就看到一群小孩儿跑呀,跑呀,他们的亲人就举着菜刀在追……天不亮的时候,他就听到老客栈的木门响。
他自车里坐起,满头冷汗的打开车帘,便看到院内火把齐聚,火光中,鬼母盘膝坐着一口老棺材,那个叫根宝的小东家正低声抽泣。
叫鲜花的老板娘打了他一下,也哽咽说:“你哭个屁!都多大了还哭,你娘不一定死呢,你到提前哭丧了!”
她说完,穿着一身麻衣上了车,亲自赶着车拉着棺木往外走。
谢析木也赶紧起来说:“一叔,跟上~跟上。”
辛一剑等着就是这句话,笑着侧身上车,驱赶骡车跟在队尾。
根宝哭的十分伤心,正难受间他就听到那小公子对他说:“嗨呀,你别哭了,一会儿你娘就回来了……”
后来,那些人就走了……
那些人入了山,都高高的举着火把,漫山遍野的火把犹如山中盘旋的火蛇,从四面八方来,又一圈一圈的不间断。
根宝痴痴的看着,而后就听他爹说:“别难受了,你娘肯定能回来的,你没听到人家贵人说了么,你娘能回来……”
黎明不到,天色蒙黑,楼船本该靠岸,却找不到老意源郡的码头了?
百如意与四苦和尚不放心,便踩水上岸,想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到了岸上举目四顾却是满目空旷,一片木片都没有的老码头,荒凉的仿若从未有过人烟一般。
百如意便对四苦说:“和尚,我听他们说,意源郡码头有个几百年历史了?是这里么?”
身后无人回话,百如意便回头找人,却看到四苦正蹲在地上不知做什么?
他走过去一看,却见四苦从靠岸的野草堆儿里拔出几颗狗尾巴草一样的东西。
他就问:“和尚在做什么?”
四苦道:“我师父说,贫僧最傻,许有大出息。”
百如意不明白和尚要说什么?
四苦却从地上挖出一块湿土,将狗尾巴草根部包裹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捧着站起来说:“贫僧就想,别的反正我们也不会,还不如从此就只做一件事。”
他举起手里的草道:“此乃意源野稗子,跟我们燕京那边的有些不一样的,仿佛是比咱那边的要壮实些,贫僧要回去收拾收拾……”
说到这,他在朦胧光线里又四处打量起来,至于什么小郡王的安危,什么九州域的祸事,他也暂且就忘记了。
他就想着,回去把这野稗子跟家里的稗子放在一起收拾收拾,说不得就能种出新的粮种呢。
正寻找间,四苦就忽听到靠不了岸的楼船上有人大喊:“快呀,快看呀!看那山上,是什么?”
如此大家齐齐看向那风岚山。
佘万霖也被闹腾起来,他披着衣裳推开窗……
风岚山上的火把,就如星斗般在那边璀璨着。
第220章
也不知那些人从何处来,他们怀抱赴死之心,在天色渐明的时候,就一个个的挤在老码头上。
那一排一排论资排辈的列着,看上去……还,还挺吓唬人的。
待到小宰他们全都出来,借着黎明的光线往岸上看,真真如地狱量刑一般,那是一排麻衣一排棺。
后来的人太多,岸上搁不下,就拥挤在山路继续往后排。
小宰与载师是什么人,站在甲板上些许打量,就能从气息上看出,那源源不断队头看不到队尾的人,皆是他从前看都懒的看一眼的末流江湖客。
都是些开一般武馆的,走下等镖的,给财主护院提鸟笼的……除却前头几个老头儿,哦,还有个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婆子,这个还有些样儿,算得上是个人物,至于其余,就是一帮子不上台面的。
下山虎遇到了几百只走下水吃烂泥臭肉的老耗子,这,这叫怎么下口?
难不成几百年的白道名门,而今竟然被一群打家劫道的给威胁了?就凭这些玩意儿都算不上的东西,还想踩着他们的肩膀,直杠杠来到他的面前想混个义士?
便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小宰能杀他们么,能,别说他们人多,载师出去也能应付过去,不是打不打的事情,是只要今日他们双脚敢踏上码头那片土,只要与这些低等的江湖客有过交手,从此九州域的脸就真的掉到地上,拣都捡不来了。
不是一个层级,交手也是一种耻辱。
人家这是癞蛤蟆落脚面,我打不过你,我就是来恶心你的。
九州域能怎么办?
小宰就沉默不语的看着,那岸上的人们也沉默不语的等着。
四处至静,火把多了,燃烧的声势就大了,噼噼啪啪中竟还有火龙之声。
小宰不动声色,倒是栽师心眼不大,感觉被羞辱就气的内息烦乱,一口血憋到嗓子眼,又生生咽了回去。
老方愤怒,便对小宰道:“圣师,就让小的去跟他们碰碰盘,问他们是何意?”
小宰微微摇头道:“不必了。”
不值当。
老方憋屈,便说:“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咱没法子上岸改道,那就得往金滇那边去,这不是越来越远么,旁个地方还好说,金滇那边是哪儿?那谭家的地盘,那边本就混乱,便……”
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圣师,不然这样,咱们……咱们先离开这里,再,再~找机会悄悄上岸……”
“你闭嘴!”
载师愤怒,对着老方训到:“九州域历代圣师高隐行事从来光明正大,什么叫悄悄?如何悄悄?我们今日若敢退,又将九州域声誉置于何地!”
他们仿佛是忘记了,此燕京一行并未光正,他们甚至绑架了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少年。
老方好苦恼,逼急了也顾不得怕道:“那怎么办?这一路码头不敢靠,咱船上甭说粮食了,就连盐巴都要断了,咱们几个还有些好力气,可舢工想出劲儿就得吃盐巴,不然,咱就是想走金滇绕半个大梁,也得先行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