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呼出一口气,佘万霖伸手揪住羊蛋,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说:“你也不必记他的好,他不在意!我就是告诉你,你哥他喜欢唱戏,他有个想头,想成角儿,大角儿!
他想成三江水上最大的角儿!他说,待发了横财,他就荣归故里,带上最少一百个钱!好给你买糕吃,分开那天,你哥都偷了人家戏班子四十多个钱儿了,我也说让他别偷了,我借他钱让他赎弟弟,好像,如今~不用了……”
佘万霖说完,松开手,羊蛋那张脸从他面前缓缓滑了下去……
看着小爷儿冲出屋子,老臭就叹息了一声,走到床榻看看没动静的羊蛋,他倒是理解人的,就笑着劝道:“没事儿,他说你是他说给自己的,也不是给你听的,你不重要!你想怎么就随你,歇着吧!好好养着,你这条命有人惦记,那是福分,睡吧!”
说完他放下幔帐,正要出去,就听院里平多招呼到:“毅少爷!畴叔!我们回来了!大掌柜不让戏班子进茶场,说让你们大门口说话呢。”
这还真不是为难人,茶场是最有讲究,最说洁净的地方,
佘万霖与老臭匆忙赶到茶场门口,却看到,呼啦啦一群人里有张永青,有张永财,却没有张永宝。
心里咯噔一声,佘万霖便问:“小宝呢?”
就听平金道:“毅少爷,昨儿抓了不少人,一打听就知道地方了。我找的是正儿八经的关系,人家也卖了人情,这几个都押在司狱司里。
后来我就找了理问所的老关系,人家才答应出面作保,张班主花了三十贯赎人,可人就放了两个,您说的那个小宝,咱们也查了,问了,单子都见了,真~没这个人!”
张班主脸上呆滞,嘴角抽搐着想说点什么,可是张开嘴,就觉着嘴巴发苦,喉咙还有沙子,他再也没有三十贯,借?怎么还?
也不想为难人了,他就一咬牙,拉戏班子里的小戏,使了不知道多大的力气,才说了一句:“听,听天由命吧!”
他认真的给佘万霖等磕头,别人也随着他谢恩。
佘万霖就傻乎乎的看着,看着他们磕完头,看着他们一起离开。
可心里却想,小宝呢?你们不要了啊?喂,张永青,你不是要罩小宝一辈子么?你们不是吃点什么好,都要给小宝留些么?
看着人远去,老臭过来,到底搂住佘万霖的肩膀说:“走吧爷们,您记住这一幕,从此……便别忘了。”
佘万霖点头,随他回了屋子。
半下午,屋内寂静无声,倒是平宴掌柜不放心想过来看看,老臭就出去阻止,隐约能听到老臭笑着说:“嗨,江水上堵了一路,咱毅少爷从前在家,就是个独养的金贵孩子,也没交过什么朋友,这不就伤心了。”
平宴道:“还是见的少了,小孩儿!总要遇到不如意的时候,知道了,大了就好了,我说平畴,我得说你几句了,咱家嫡出的少爷,怎得跟个小戏混在一起,咋?那小戏脸上有花儿,还是个人间绝色?我跟你说,你可不敢给他带坏了,他可是守门单丁……”
“得得得,想哪儿了?真没事儿,咱屋里说去……”
悉悉索索脚步远去。
平金端过热茶,茶凉了,他又端来晚饭,饭一直凉到日落月出,院子里响起成片油葫芦叫声。
期间床上那冷心的爬下来,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吃了,一粒米都没给佘万霖剩。
平金回来收拾碗盘,看吃完了,这才安心回去歇息。
等到油葫芦都懒得叫唤了,佘万霖终于站起,走到衣柜前打开,竟取出一套夜行衣穿上,上次他还嘲笑老臭预备这破东西,谁知道还真用上了。
套好夜行衣,佘万霖打开屋门正要迈脚,就看到月色铺满的台阶下,放着一把腰刀。
他嘴角勾勾,弯腰提刀,抬手将巾布盖脸,瓮声瓮气问屋角:“叔~不阻止?”
老臭的声音无奈传来:“少爷就是要去?”
“去!”
“不过一戏子,燕京有的是角儿等着与您献艺。”
“小宝子喊我哥。”
“你有四个弟妹都喊你哥,亲卫巷子还有一大车,也都喊你哥。”
“那不一样,他现在就剩我了。”
“那就小心些。”
“呵~”
“笑屁!”
“一会子我~回来,咱爷俩喝点?”
“啊,哦,那就喝点,小鹰展翅先跌跤,您总要飞的。”
“不怕我吃亏啊?”
“吃呗,亏是好东西,越早越有福。”
“那~叔!”
“哎呦~祖宗!往日也没见你这般啰嗦,要走赶紧!”
“得嘞。”
“……哎!那你,你小心点。”
“得~嘞。”
佘万霖一个纵身轻盈的上了屋顶,他看看方向,找到康纳山的地方,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金滇有好山,夜幕里也有秀色,佘万霖却来不及欣赏,就奔着一个方向起纵,走了三五里的距离,他停下身法,从树上蹦下,原地等了一会,才先听到一阵急喘,接着……羊蛋便快速跑来。
看到佘万霖,躲避不及,他就扶着一棵大树喘气,眼神依旧是冷的。
佘万霖终于笑了,笑的特别开心,他指着前面的方向:“走吧狼崽子,我还以为你没有心呢,带路!”
羊蛋却看着他说:“你,会死。”
好像是很久没用人这个身份说话了,他的语气古怪,还有点像鹦鹉。
佘万霖少年意气,就轻笑道:“危险是肯定的,可你死了我都死不了,走吧!”
羊蛋吸气,走到佘万霖面前就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回身带路,往一个方向而去……
他们过山头,越小溪,佘万霖在天上纵,羊蛋不会,就在地上跑,却也不慢。
然后……大概亥时左右,他们终于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山,那山是切面的绝壁,人就住在绝壁开凿出来的洞窟里。
羊蛋似乎是畏惧这个地方的,远远的看到,他就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佘万霖不想趴着,就站在他身边,站了足有一个时辰,羊蛋才缓慢的,缓慢的伸出手,向着绝壁爬了过去。
佘万霖吸吸气,耳边听着动静,就一步一步跟着,一直跟到那山寨附近,远远的看到那边灯火通明,还好像有人嘶喊着什么?
羊蛋开始在地上打摆子,就像被生脱鳞片的鱼。
佘万霖吸气,蹲下抓起羊蛋腰带,带着他就上了树,又几个纵身饶了一大段的路,最后由上往下滑,终于停在绝壁最大的凸起上,这会子倒是看清楚了……
佘万霖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山下入口周遭空旷,四处重兵把守,外围皆是坚固的攻城车,还有暗桩无数,若不是他有这身鬼魅的身法,他还真接近不了,主要人的视线受阻,他又纵的高。
他却没看到,他提溜的羊蛋两只眼睛里全是死意,在茶场他还跟老臭能对打,狠的犹如狼崽子。
然而到了这个地方,他就像被驯化了的狗般,看到站立的人他就想跪,也跪了。
佘万霖提着他站在凸起,将他放下,他就跪着。
山口外是一片广场,有无数火把亮着,照着场中间的一个个铁桩子。
那些铁桩子上拴着站不起,如牲口般的人。这些人的打扮佘万霖熟,那日皑城入口,桩墙上杀人的那些,都是这些个比乞丐还不如的……还算是人么?
佘万霖看看羊蛋,心里无奈只等四处打量。
就在这时,一个举着火把,穿着铠甲的大汉到了一处木台,他将火把往篝火里一丢,砰的一声桐油燃烧,高台通明!
而后他就手里拿着皮鞭,凶相露着,指着高台悬挂的几个尸体说:“瞧见了吧,你们也是长胆子了!还敢给爷玩哗变……啧~瞧见没!这就是下场!”
佘万霖手都是抖的,他看到小宝的尸体了,人就挂在地狱门口无助的晃着,他眼睛睁着,却什么都没看,为了遮掩什么,有人就扒了他的皮。
“哥。”
佘万霖蹲下,捂住羊蛋的嘴巴,在他耳边说:“哥在,咱走!”
第245章
那地方蔓延着恶臭,佘万霖想走,可羊蛋一动不动,捞不起人来,拽也拽不动,他就像地上看到的一块石尖,你想把它捡起来,才知道它是山顶。
佘万霖心里也是难过,并不想接受小宝的死,他是福瑞郡王府的小王爷,自出生只要想要,便没有不如意。
而今就使出这般大力气,却救不了一个小伙伴?他忽觉着其实他什么都不是。
他阻止不了三江之上寻死的江湖客,他给不了三江力役一个暖冬,他庇护不得一个小小茶场,甚至,他救不了羊蛋的心。
羊蛋,怕是跟小宝一样,碎了!
暂且舍了去意,他悄悄盘膝坐下,只等羊蛋冷静下,再离开这块地方。
他觉着从前所读一切书,学的一切本事,都不足以解释今晚所见。
在他过去的十多年生命当中,一切人都是良善的,一切人都喜欢在他面前展现最美好的东西。
老祖宗在家就是吃一口河鱼,都要念经超度一下,即便她傻了她也畏惧报应,怕到了地狱有人跟她盘盘总账。
这些人不怕吗?
看样子是不怕的。
就在高台不远的大营栅栏顶上,一个桩尖挂着七八个尸首,有新有旧臭气熏天。
虽然阿爷常带他去刑部大牢,去听堂审,去看斩首甚至凌迟,可这里有个简单的前提,那些人是坏人,他们犯法了,犯了律法不容的罪孽,就得死,这是人世间规矩。
甚至在江面遇到的那个少年,他的死亡涉及江湖恩怨,这个是可以接受的。
张永宝为何要死?不应该啊?
张永宝的生命简单无害,他就是从路上走,都因心里的怯懦而不敢大力落脚,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他也不敢招惹谁,谁也能欺负他?
下面那军人越说越气,就蹦下高台,举起皮鞭对着那些不能反抗之人一顿折磨。
佘万霖就觉耳朵嗡嗡的,眼睛里看不到世界,只能看到黑,唯一的光来自下面,篝火照着张永宝那张脸,他左摇右晃,眼睛睁开,仿佛是活着。
感知着场子中间那一个个拴在铁桩上的人,佘万霖那颗少年对老刀曾有的崇拜,一刹那就化为飞灰,又聚拢成了悲愤。
难道,自己的父亲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么?毕竟他与羊蛋来自一样的地方,学着一样的东西。
自己的爹也被这样的侮辱过么,就像一条狗,不,狗也有反口咬的尊严,逼急了什么动物都该有愤怒的灵性。
可是如今被称为老刀的人,谭家首先剥夺的是他们愤怒的灵性,谭家,在养恶鬼。
而父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鬼变成人的?
就怪不得,幼年的自己骄傲的对爹大声说,待儿长大,也要跟爹爹一般,做世上最锋利的老刀,爹的脸上在笑,可眼睛里却满是哀伤。
他的叔伯也都是这样,都笑眯眯的一言不发。
这是他们永远不会提及的噩梦吧。
然后娘亲总是焦虑的,会立刻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爹有甚出息,学他做啥?娘的安儿做自己就好,恩?”
爹满面赞许:“是的是的,你娘说的对呀。”
他也终于懂了,爹与叔叔们为什么会常常躲着,春日里有一大片阳光,他们也会选择角落,把自己藏的严严密密,偶尔高兴了,奢侈了,才会伸出粗糙的大手去接光明,再往脸上摩擦,反复摩擦。
这样丑恶的地方,他们来过呀!
崖壁山洞传来机关的机噶声,野兽饿极了的咆哮起起伏伏,一直趴伏的羊蛋忽然打了个哆嗦。
他猛的抬头,死死盯着那些面孔,亲哥,带着他逃离的哥哥,他们说,咱要出去,好歹吃一顿饱的再死。
佘万霖从深思中回神,他想抬手安慰羊蛋,却惊愕的看到,木台上那人手提钢刀,从悬挂的尸身上砍出更多的不会流血,却有肉腥味的伤口。
小宝摇摆着,无依无靠,他活着对这个世间无害,死了更无害的接受一切恶。
可是这样就对么?
几只蛮熊,肚子干瘪的豺狼,甚至还有一只猛虎从崖洞栅栏放出来,一出来便奔着自己的食物而去,眼见就要撕咬上去,佘万霖腰上的刀却被拔出来了。
阴云覆盖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敢目睹人间,羊蛋背对着佘万霖,他站起来,摇摇晃晃挺立稳当说:“我哥在下面等我呢,你……走吧。”
说完他就蹦下去了。
佘万霖先是一惊,接着与羊蛋急速下坠。
他鼓动全身的力量,憋着愤怒的郁气,就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畏惧,如真正的少年只为个简单的道理而奋起。
拴在攻城车上的恶犬忽然集体对着一个地方叫了起来。
场中兵士齐齐抬头,就见两道人影仿若流行坠地。
才将这些狗没有发现佘万霖与羊蛋,却是因为羊蛋跪的与下面那些人一样标准,现在他站起来了,那些狗自然就开始乱吠。
这么明显的两个目标被人发现,一刹那,本站在高台上的那军官便狞笑起来,十分利索的对虚空摆臂。
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站立,对着羊蛋与佘万霖便是一阵急射。
此地叫做康纳山,它养有恶龙,对人命死亡根本不屑一顾,可今日不同,他们遇到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叫做佘万霖,乳名安儿,他是老刀与转世之人在人间降落的第一颗种子,他必要成就不凡,证一场大道,折世间一切恶刀。
眼见箭雨落下,佘万霖已经挡在羊蛋面前,他抬手抓起一根铁柱,挥手拽断锁链,并将那辱人的柱子使劲抡起,对着面前的箭雨破开一条凛冽的生路……
那铁柱深深扎在地面的岩石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斤,就这样被人轻易提起了?儿臂粗的铁链也被轻易拽断了?又轻易的对着高台甩了出去。
这仿佛是个妖人降临,把一干兵士就看了个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