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茸缓慢的抬起头,仔细的看着李溯削瘦刚毅的面孔,然后轻轻握住他干燥微凉的手,抿了抿唇。
“阿溯,你知道吗……这一世,本不该是如此的。”
常之茸半垂下眼眸,眼睑微颤,她有些喃喃自语,轻声诉说着压抑的心绪。
“八岁那年,我随父母离京,便与你断了联系,说来我们便只相识了三年而已。离京后,我于霖县生活了两年,那时便以为,会一辈子在霖县平淡的生活下去了,可我年岁小,舍不得京城的荣华富贵,总跟爹娘闹着要回京,后来……真的回京了,可与我想象的,又是一番天差地别。”
“十岁那年,常家满门抄斩,我被爹爹送到了杨府,甚至那时候都不知道爹娘已故,杨夫人与我说,常家犯下窝藏皇子的滔天之罪,我为了活着,便只得留在杨府,这一待,便是五年,如同地狱一般水深火热的五年,被毁去了容貌,被绑上了花轿,替嫁给了一个莽夫,现下想来,这些事情仿佛已不那么真实……直至京中殪瘟肆虐之时,我亦没有躲过,到死都是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常之茸回想到这里,不禁微微摇头,叹道:“我恨啊,恨为何是自己,为何是常家,恨韶贞皇后,乃至恨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可重活一世,我才知道,原来心中含恨的,始终只有我一人罢了……”
“我总想着能否将命运改变,可如今真的改变了,我又心中后悔不已,我怎么能够如此自私,怎么能够为了自己,便让你身陷险境。”
“若我知道会有今日,八岁那年,我不会说出那句话,不会去改变任何事情。”
“我想让你活着。”
“你一定要活着。”
“阿溯,你听到了吗……”
……
第92章 . [最新] 元启 【终章】元启初年
“之茸, 京中贵女当温婉贤淑,不得爬树。”
“你、你莫要告诉我爹爹,我便上去摘果子给你吃。”
……
“只要茸儿高兴, 娘亲恨不得呀, 能活到两百岁, 天天伴在茸儿身侧。”
“娘亲活到两百岁,那岂不成精了?”
“胡说八道, 娘亲便不能是成仙?”
……
“之茸, 听爹爹的话,在杨府等为父去接你, 若发生了何事,莫要恨任何人。”
……
“之茸,我心悦的人一直是你。”
“之茸, 你相信我吗?”
“之茸, 我来接你了。”
……
东宫内,灯火通明。
常之茸额头抵着床榻,短短闭目了一炷香的时间,却仿若梦了一世之久。
她抬起头来, 窗外夜色苍茫, 已是子时。
常之茸转过头,下意识的摸了摸李溯的手,却被其滚烫的温度惊吓回神, 这才发觉, 昏睡中的李溯不知何时起, 浑身发热,皮肤滚烫,连同内衫和锦被都汗湿了。
常之茸见状, 慌忙起身,一边为他擦汗,一边为他换了干净的衣衫和被褥。
此时在外候着的吴太医也赶忙进了内殿,把脉仔细查探了一番李溯现下的情形。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吴太医才松开手,面上有些疑虑和不确定,然后对常之茸说道:“你可有发现何异样出现?”
常之茸微微皱眉,然后摇头道:“并未,殿下一直昏睡不醒,方才忽然开始身子发热,但我把脉看过后,这好似并非是寻常的头热风寒之症。”
“确实不像,脉相仍是紊乱,但这莫名的发热,却探不出是为何。”吴太医也疑惑了起来。
端着一盆清水立在一旁的福田,忽然惊讶出声道:“殿下的青斑,好似少了一些!”
常之茸与吴太医都怔愣住,福田便指着李溯的手腕处,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激动的说道:“昨日辰时奴才给殿下净手时,这里还有个小青斑,现下竟然没有了!”
常之茸闻言,亦细细的检查了一番,发觉果真如此,李溯脖颈处一些细小的青斑亦都消散不见了,现下身上只有大片的青斑尚在,且因为李溯发着高热,身上火红一片,连同那些刺目的青斑都微微发红。
吴太医目光微亮,他抚着胡须道:“可见是药性发作了,这药性与殪瘟之症皆是强横猛烈,殿下的身子承受不住,遂引发高热,若是这热度退下,想必便能医治成功。”
有了吴太医这番话,常之茸心中更是紧张难耐起来,她打起十分的精神,撑着身子守在榻前。
这一夜,东宫内近乎无人能眠,具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氛围当中,常之茸与福田连番于榻前侍候,李溯身上的衣衫和被褥不断的被汗水打湿,便立即为他更换,只怕溻在身上会让高烧加重,如此来来回回的忙了整晚,为李溯换下了近五身内衫,锦被亦然。
直至清晨拂晓,朝阳渐起,第一缕柔光挥洒进东宫的窗棱内。
常之茸半撑起身,每隔一刻钟便伸手探向李溯的额头,她摸了摸温度后,又缩回手。
然后倏然醒了神,常之茸不确定的再度伸手探去,足足停留了半柱香的时间,这只手试完换另一只,十分确定手中的温度正常后,大喜过望,立刻拍醒了一旁已经靠着床棱睡去的福田。
“福田,快醒醒,去打盆清水来,殿下已经退热了!”
福田一个激灵起身,甚至还未缓过神来,只听闻一句殿下退热了,就迷迷瞪瞪笑着跑了出去。
常之茸亲自为他擦拭着脸和手,她细心的将脖颈处也擦拭了一番,将汗渍拭去,手中的动作忽然滞住,一只宽大干燥的手掌,包裹住了她拿着布巾的手。
常之茸身子一颤,抬眸看去,见到李溯不知何时竟然醒来了,他眼中再不是灰暗的无力疲惫,而是带着笑意,分外有神,熠熠含光。
常之茸立即回握住他的手,笑逐颜开,甚至眼前瞬间就起了一层水汽。
“阿溯,你醒了。”
李溯微微点头,喉咙间仍是沙哑:“之茸,莫哭。”
常之茸听到他的话,顿时难以自抑,埋首在他掌中,哭的仿若无助的孩童。
忍了这些时日,常之茸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在看到李溯脱离险境后,断裂开来,分崩离析,所有压抑的情绪皆溃散而出,令她嚎啕不已。
李溯看着眼前的泪人儿,为她拭泪的手都被打湿,却还是擦不净滚滚而下的泪花。
吴太医和苏广等人都没敢直接进去,福田亦是端着清水站在殿外,闻得里面的声音,他也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直至一炷香后,殿内的哭声渐没,福田才带着吴太医推门而入,端着清水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常之茸已是恢复了常态,只是眼角还红着,明显一幅刚刚哭过的样子,她接过清水,清洗了手中的布巾后,又细心的为李溯擦拭了一番。
吴太医则是为李溯认真把脉,神情谨慎。
片刻后,吴太医面上的神色缓了下来,他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言语间满是兴奋激动之情。
“殿□□内的殪瘟之症已好转了许多,再连着服药几日,想必便可痊愈!”
吴太医的话,让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亦忍不住都笑容浮面。
常之茸吸了吸鼻子,忙吩咐道:“快去将殿下的膳食和汤药端来。”
福田赶忙去了,吴太医则是匆匆写下一张药方,他眉欢眼笑:“此番京中的百姓亦有救了!不曾想这最后试药之人竟然太子殿下,老夫要替天下的百姓感谢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从今往后,再无需惧怕殪瘟,百姓得救,当值得普天同庆,老夫这便拿药方出宫!”
见吴太医喜出望外的模样,常之茸也笑了起来。
是啊,殪瘟终于有救了。
※
元初二十四年五月末,殪瘟解药问世,拯救了京中所有患病且饱受折磨的百姓。
六月,京城回暖,再未有人感染殪瘟,百姓们尽数痊愈,许多南北城相隔,分散大半年的至亲们又得以重新相见。
京城殪瘟就此告一段落,百姓们逐渐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同年七月,宫中规复早朝监政,太子下令,厚葬景帝,举国大丧三月,亦将韶贞皇后迁移至皇陵,朝中顿时不少朝臣反对,但当太子拿出景帝的遗嘱,其中一条便有将韶贞皇后迁入皇陵供奉之言,众人见此,只得便纷纷闭嘴,遵从景帝遗嘱。
同年十月,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元启。
新皇登基第二日,便为十年前常家翻案,不顾朝臣非议,于京郊修缮陵墓,将常府之人厚葬于此。
同年十一月,又有朝臣善言举谏,皇上应充盈后宫,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大元方可延绵不息,千远流传。
然新皇视若无睹,不顾众位朝臣之言,并大刀阔斧清洗朝政,换下十数个老臣后,朝中一片恐慌,无人敢在此时多说一句话,皆开始明哲保身。更是传出新皇狠戾□□,惹得朝中一片哀声怨道之流言,但最终无济于事,众位朝臣不得不服从于皇命。
朝中虽不太平,大元百姓们却过得肆意,自新皇登基后,严查贪官污吏,许多地方官都夹紧了脑袋做人,不敢过分招摇,甚至为得民心,济弱扶贫,广施善举。
十一月末,锦华宫内。
常之茸牵着李思知和李思江二人,身后跟着一众侍女们,缓步去了一处小祠堂。
她推开门,让下人在外面候着,自己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进去。
这里供奉的,是韶贞皇后的牌位。
而一侧的桌面上,还有一个新牌位,上面鎏金烫字,雕刻清晰的写着:锦华宫大宫女纤月。
常之茸取了香,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为韶贞皇后和纤月姑姑续上了香火。
身后李思知和李思江二人纷纷效仿,叩拜上香。
常之茸静立在祠堂内,眼中含笑,淡淡的说道:“纤月姑姑,皇后娘娘,你们看到了吗……阿溯,已是继承大统了。”
在堂内轻声诉说了半个时辰,见着香火袅袅,常之茸方才出了祠堂。
念双静候在外,手中拿着一件披风,上前说道:“皇后娘娘,皇上说让您得了空,便前去午门城楼之上。”
常之茸披好衣衫,缓步踏出。
“皇上可有说是何事?”
念双摇摇头:“并未。”
常之茸便直接领着两个孩子,一同去了午门。
城楼之高,反身能将整座皇宫看尽,而若是站在正中央,望眼直视正前方,便是京城长安街的中轴线,将整座城池整齐均匀的划分,亦刚好能够将京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此时夜幕已至,月朗星稀,天色被灯火照耀微微泛着澄黄,京中华灯初上,临近年底,悬灯结彩,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于城楼上隐隐约约还能听闻得到,长安街上的吆喝声,和小孩嬉笑玩闹之声,灯火辉煌,一片太平盛世。
站立望了片刻,眼前忽的飘起了雪花,微微细雪,随风散漫而下。
常之茸裹紧了衣衫,觉得夜风有些冷了,她侧过头,正欲拿手炉,却忽然听闻到空中一声轰响,随后整个夜空都如白昼般亮了起来。
常之茸惊诧的抬头,看着空中四散而开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花火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烟火声势浩大的绽放于夜空之中,照亮了整座京城,仿佛天女散花,美艳绚烂至极。
城中的许多百姓们都不禁在街头驻足观望,还有不少人闻声踏出院外,面容兴奋,摇手指着空中的火树银花,所有百姓都在这同一时刻,眸中惊叹,看着空中绚丽盛景。
“好漂亮啊!”
李思知激动赞叹,她小小的身子和李思江一起,扒在城楼的墙壁上,眼中冒着光彩,一瞬不瞬的看着绚烂的夜空。
常之茸同样怔愣住,久未回神。
腰间忽然多了一双熟悉的手,刹时整个人便落入到一个温热的怀抱当中。
李溯低沉带笑的声音,于耳畔响起。
“之茸,生辰快乐。”
常之茸瞳孔放大,这才想起,原来今日,竟是她的生辰。
顿时嘴角不自觉的绽放出一抹温情欢欣的笑意,她握住腰间的手,轻声道:“阿溯,谢谢你。”
李溯亦展颜欢笑,陪伴着她,一起观赏了这场烟火盛宴。
“盛世繁华,愿与你共享。”
“浮生余年,盼永伴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