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拖延时间并不能给人答案。
沈倪按照地址挨家挨户找过去,这是条很长的甬道。
周围高楼兴起,一格格宛如鸟笼。抬头唯一能看见的一方小天地都被两边的商家招牌压成了一线天,显得甬道愈发逼仄。
她在一片凌乱中找不到门牌号,只好一家家去问。
好不容易在商区后面找到了破旧小楼。
这些年变迁,这里如今是群居房,住着三教九流。
自从被寸头在南山镇堵了一回,沈倪现在独自一人特别小心。正值暑期,她找了个相熟的香港同学一起。
这会儿,她就在街口,买了两杯奶茶。
边等同学边给江以明发消息。
泥石流妹妹:【离开南山镇的第四天,好想回去啊……】
江以明还没回,她就往上翻阅聊天记录。
在她喊着离开南山镇的第一个半天时,他回的是省略号。
她说第二天时,江以明:【哦】
第三天,江以明:【鬼话连篇】
今天是第四天,等了一会儿,竟然等到了回复。
江以明:【没人拦着你】
这是肉眼可见的进步。字数和语气上双重胜利。
她有点儿高兴:【明天,最晚后天我就回去了!本来我今天就想回的,但是答应给顾爷爷找个人,就会晚一点】
沈倪猜他和顾老头的熟悉程度,应该知道的比自己还多。
她发完又加了一句:【地址估计还是好多年前的,你说能找到么】
jym:【几率不大】
他总是爱说大实话。
沈倪和他聊到同学过来,才依依不舍收起手机。
有个本地同学带路比她自己闷头乱问强多了,起码少了许多语言障碍。
同学照着地址带她一路找进楼里边,敲开门。
里边是个纹身哥,青龙白虎齐上阵的那种。跟沈倪平时的扮酷打扮比起来,她就是小巫见大巫。
同学和纹身哥讲了一通粤语,回头问她:“多久前住这的?”
“大约……二十多年?”她不确定道。
普通话大家都能听懂,纹身哥在里边也沉默了。
而后又是一通本地人之间的交流。
沈倪就听懂了前面几个字——有冇搞错啊。
砰一声门被带上。
同学朝她耸耸肩:“早就不在啦,这里流动性很大的。”
她也觉得找到顾娇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南山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不可能这么些年一个来港的人都没有。顾老头说不定也叫别人帮忙打听过,只是这期间始终没有音讯。
她这个人其实挺钻牛角尖的。
有点不甘心地问:“这附近住的人会知道吗?”
答案肯定很渺茫,但她这位同学在京城经常受她和薛成俊照顾,帮起忙来并不含糊。他没说什么,提议挨家挨户再多问问。
这期间沈倪其实都有点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白费功夫。
一层楼过去二十多户,紧凑地挤在一起。
她在敲门间隙就给江以明发消息:
【没找到】
【还是没有】
【没消息 11111】
……
到后来,沈倪有些气馁:【江医生,你说得对,找到一个二十多年前住这的人几率确实太小了。大概比我追到你的几率还小】
过了一会儿,江以明回:【放弃了?】
泥石流妹妹:【那必不可能!我很认真的,肯定要追到你的】
jym:【……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泥石流妹妹:【对我来说就是同一件。我要连这么多年前的人都能找到,说不定追到你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四个小时后,江以明换好衣服下班。
手机嗡的震了下,他拿起看了一眼。
泥石流妹妹:【江医生……】
“怎么了”三个字才打了个怎,手机在掌心又震了一下。
泥石流妹妹:【我好像要追到你了……】
***
沈倪远在香港,腿都快跑断了。
终于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花了两千多港币,终于让常年在这块地方收废品的老头想到一点头绪。
老头说很早之前,这里确实住着一户大陆过来的小夫妻。
女的大肚子,男的长时间不在家。
这么普通的一对夫妻原本不会给人留下印象。但老头说,男的好像偷了老板的金表,有一次看到他被好些马仔追了几条街。最后按在楼道里打了个半死,从此腿落下残疾。再后来就长期在家了。
女人生完孩子之后,跟着他捡了一段时间废品。
他让出一半地盘给她,她交保护费。
没出两年,男人又做了什么小偷小摸的事,被人打断一条手臂。
故事的最后,女人自己带着孩子搬走了。
沈倪拿到新的地址,范围很模糊。
她顺着线索找过去,又辗转四五条消息后,终于在敲开一道门后,说出顾娇两个字,对方有了反应。
老旧的铁纱门里,是个年轻男人。
他皱着眉看了门外许久,“雷嗨宾狗?”
沈倪用普通话解释了一遍自己来找顾娇的原因,又暗暗戳了下同学。
同学刚打算用粤语再说一次,男人皱着眉,换成普通话:“听得懂。”
他隔着门,说:“她不在了。”
“不在的意思是……”沈倪心里滑过不好的预感。
“前些年就已经送她回大陆了。”
沈倪倏地松了口气:“那她现在在哪?能给我地址吗?”
男人想了想,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手里拿了张纸条。
沈倪接过,刚落下的视线忽然停住。
伴随着男人后一句话:“你方便的话,顺便帮我送束花。这两年都没去看她。”
纸条上写得明明白白,南山镇前大路11号青山墓园。
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
沈倪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想到的是101的阴湿楼道。
想到了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依然把女儿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顾老头。
她问:“你知道顾娇的爸爸还在吧?”
“知道。”男人说。
“那送她回大陆的事……”沈倪想了个温和点的说法,“他好像不知道。”
男人点头:“没让他知道。我妈走之前交代的,她回乡别告诉老头。”
一边是故意瞒着顾老头,一边是顾老头这么多年没放弃打听。
沈倪第一次这么为难。
她说:“是顾爷爷叫我来打听的,所以这件事……”
“我做不了决定。”男人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从小生活在香港,那些隔着山与海的亲情对他来说很浅薄。
远亲有时候确实不如近邻。
沈倪来找顾娇的路上怀揣了一肚子心事,离开的时候亦然。
她拿出手机,才看到好久之前江以明给她发的消息:【找到了?】
泥石流妹妹:【找到了……】
这不像是找到线索的语气。
江以明猜到大概,问她:【但是?】
泥石流妹妹:【她就在南山镇】
隔了好久,沈倪才打出第二行:【青山墓园】
聊天框里寂静了许久。
沈倪问:【回去了还告诉顾爷爷吗?还是……索性说没找到吧?】
她和江以明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已经习惯了依赖他。
这样艰难的决定,她绝对无法单独做出判断。江以明的意见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沈倪盯着聊天框,终于等到了他的回音。
jym:【这么多年了,别低估任何一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做的心理准备】
沈倪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接连过来的另外三条。
jym:【我们没办法替别人的人生做决定。你只是负责消息传递】
jym:【譬如医生,病危报告并不会瞒着当事人。有时候隐瞒不报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善意】
jym:【事情结果与你无关。别想太多】
没有一句明着的安慰。
沈倪却觉得压在身上的分量由重变轻。
她突然感到释怀。
不是因为江以明最后说的那句【别想太多】。
而是因为这就是江以明,对她来说独一无二的江医生。
第25章 回去
沈倪告别同学, 回到酒店。
流月正等着她回来商讨接下来的行程。
她忙了这么一圈回来,发现最初故意拖延时间的烦恼还没解决。
去不去参加京城那场,依然没有答案。
流月让她再考虑考虑,起身去洗手间。
沈倪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正苦恼着, 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她摸摸口袋, 发现不是自己的。
应该是流月的手机在响, 在包里一个劲地震动。
流月这几天背了一款很适合夏天的透明果冻包, 此时就放在桌上。
沈倪托着腮看过去,刚好能看到手机屏。
电话联系人上有个她很熟悉的名字, 沈清。
她怔了几秒,然后往前倾了倾身。
沈清两个字在手机屏上异常清晰。
沈倪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给自己联系簿里的沈清拨过去, 机械女声提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拨电话给流月的这个沈清……是姐姐没错吧?
沈倪听到脚步声回转, 立即坐直身体, 紧张地低头玩手机。
片刻, 她抬了下头, 指指桌上那只包:“刚你电话一直在响。”
“是嘛!”流月擦干手,捞出手机看了一眼, 然后哦了一声:“没事儿,不重要。”
她拿起手机往外走了几步, 看样子是准备给对方回电。
沈倪看着流月的背影,看她状似若无其事走出房间,然后轻轻喂了一声。
沈倪身上每个细胞都迫切地想知道电话那头是不是姐姐沈清, 更想知道姐姐和流月怎么会常常联系。
她起身, 佯装去洗手间, 离房门更近了一些。
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对啊, 挺好的……京城的还没确定呢。”
“也没有帮什么忙啦,本身就有粉丝所以比纯新人真的好带很多……以前改东西会倔一点,现在不会……真的很省心啦!”
“不是好苗子我当然不会签了~别这么客气呀,我们这也是互相帮忙……好的,那帮我和阿姨问好……行,没事儿~”
沈倪在这期间再次拨了一遍沈清的号码。
前后两次都在通话中。
她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流月已经接完电话回来了。
流月眼巴巴地看着她:“想好没?去不去最后那场?”
沈倪心里有事就憋不住,她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那个,我刚不小心看到你电话了。”
“……啊。”流月慢吞吞啊了一声。
“是我姐姐?”
沈倪自己在洗手间想明白了。
同样有些粉丝群体的画手,怎么gogo就单独签了她。两期正刊还没听到水花儿,怎么就又那么幸运,带她来见面会。
仔细想家里那边。
刚刚好,季容娘家做了好些年文化传媒,能与gogo牵上线也不奇怪。
她心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愧疚感再次爆发。
总是这样,逃得再远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她自己发现了这层尴尬的身份,季容对她真的如同亲生母亲一样,永远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还有沈清,明明就只大了她半年,却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照顾、包容。
沈倪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她到底是在这个三口之家之外,还是始终被紧紧包裹在内。
她甚至不知道,这样值不值得,她配不配。
要怎样才能对得起季容和沈清对她的毫不见外。
那边流月发现她知道了,也没太惊慌失措。
尴尬地挠了会儿手机壳,说:“那我也不瞒你了。当初签合同,是季阿姨那边推荐给我的。当然啦你别以为自己是纯后门签gogo的,我可是走了正规的审核流程~那什么,领导都同意的。”
沈倪张了张嘴,听流月最后加了一句:“你妈妈肯定是怕其他不熟悉的公司合约坑人,你就当她随口推荐了一句,是我们自己决定签下来的啦!”
沈倪晃神,而后想起,在别人眼里,季容就是她亲妈。
这件事只有家里人知情。
从流月的角度来看,其实暴没暴露最初季容这一笔没什么重要的。
她说完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京城那场就在你家附近诶,之前都没敢告诉你,你妈和姐姐都有邀请函。这你还不去?”
“……我最近不在京城。”沈倪更纠结了,“我回头想好了再和你说。”
沈倪是第二天到上海的机票,然后再辗转回南山镇。
她这个想好再说始终没能给出结论。
重新站在县城火车站,还是能看到显眼的红色招牌“住宿上二楼”。
灯牌没修过,这回直接哑火了两个字。
这个不繁华的小县城,意外让人觉得心安下来。
沈倪到站打了辆车,没和江以明说。
和第一次到南山镇一样,司机把车停在了巷子口。她这回轻车熟路,拎着小行李箱飞奔着跑回里春巷。
五楼奶奶坐在树荫底下乘凉,二楼大爷大妈习惯性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