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泽十四岁就进了军营了,而且为人正直勤勉,他们这些做叔伯的都很喜欢,甚至想招他做女婿的也大有人在。
黎珺叔侄都是精忠报国之士,却险些因为这个岳元婧的阴谋诡计而送命,所有人都为此揣着恨意。
田副将军说到此处还忍不住啐了一口,后就有些幸灾乐祸的冷笑:“黎家小囡做做了皇后,如今到了该是秋后算账的时候……我瞅着那娘们这次是该凶多吉少了。”
徐长胤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捏了捏,脸上始终如一是一副庄肃的神情。
军中的这些汉子多耿直,又是共事多年的老袍泽了,自然不会时时疑心去揣摩身边人的行为举止。
徐长胤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又问了一些战后军中整顿之事,两人聊了两句田副将军离开之后他也出帐篷去处理战后的一些问题了,却安排了一个亲兵嘱咐他回城去侧面打听一下和园那边是如何处置的岳元婧。
他在军中这一番奔忙,等再闲下来就已经是夜里了。
按理说虽然这一战是以大觐这边取胜而告终,可毕竟还处于战后的敏感时期,他不该擅自离营的,晚上就借口自己受了点外伤十分疲惫交代了两个副将让他们夜里多注意敌方动向,尽量晚上不要叫他,他要好好歇息一宿。
常年征战的人哪个身上都得带点病根儿,互相最是能够体量的,两位副将自然拍胸脯保证军中诸事不用他烦心。
是夜,三更。
一道人影选择和园防卫最薄弱处□□潜入,避开外院的守卫轻车熟路的寻到关押岳元婧的院子。
在附近先找到两个落单的巡逻侍卫将二人用手刀放倒,又补了一些迷药,然后扒下两人的衣裳,他自换了一套,另一套随手打包团起来,埋头进了那院子。
和园对岳元婧的看管不算松懈,在自己的地方守她这么个有伤在身的女人也用了八个人的精锐护卫。
那黑衣人出其不意洒出迷药,八个人里当场倒下一半,剩下四个也多有不同程度的中招,他似乎是尽量避免伤人,动作利落迅捷的只是将人拍晕,只在与最后一个完全清醒的侍卫交手时不得已出刀将对方砍伤,但随后还是补了迷药将其放倒。
岳元婧这一夜自然是不可能睡得着的,外面的动静虽然不大,但她习武之人又是夜深人静时,在屋子里当时就有察觉。
只是她被捆住了手脚又塞住嘴巴,一时也动不得。
等门外的人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她瞧着对方身形一眼认出——
眸中冷蔑之外就又漫上了滔天的恨意。
那人上前拿刀割开她身上绳索,她本能的抗拒了一下,随后却极坦然的接受了。
等到去了束缚,那人就把拿到的另一套衣服递给她:“换上,跟我走!”
岳元婧倒是没犹豫,坦然的接走衣服麻利的套上身,同时却竟然不忘出言讥讽:“大觐的帝后不惜设计全军袭营就为了制造机会设局抓我,你就不怕这是个圈套?”
姬珩和黎浔把她拿获又带进了城里来,却只是看押在此,还没有提她去问过话,这件事本身就有点不合情理。
她心里有疑,被关起来之后一直在琢磨的也就是这件事。
可现在送上门的救命稻草她也只会一把抓住。
来人起身去门口帮她把风,闻言只咬牙从牙缝里沉沉的挤出一句话来:“如果是圈套,那你就当场杀了我,死之前也可泄愤了。”
岳元婧手下动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再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就更是漫上了深恶痛绝的神情来,半点不领情的冷笑:“别以为你假惺惺的施以援手我就会领情。”
那人并不接她的话茬。
她忍着肩上的伤痛,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出院子又从地上捡了把刀抄在手中。
那人从前面开路,带着他沿原路走。
两人全程没有再交流,待到顺利翻出围墙,那人正待要领她去街角更换守城兵的铠甲,走了没两步却是勃然变色,脚步猛地刹住。
岳元婧原是在后面跟着他的,一个不察险些撞他身上,顿住脚步再一抬头,就瞧见了前面的路口处高居马上弯弓搭箭带着一队弓箭手好整以暇已经堵在他们去路上的黎浅。
她目色一寒。
她在黎浅手下吃亏也不是一次了,后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新仇旧恨涌上来,还不待发作就听得身后有开门声伴着一片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也凭空出现。
岳元婧的反应不算慢,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个反手将徐长胤抓在手里,横刀压在他喉间,并且果断的后背退到了旁边的墙根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死角。
身后打开的是和园的一个平时不会开的小侧门,披着裘衣和坐着轮椅的骆长霖被上百侍卫拥簇着从门内出来。
徐长胤是始终低垂着眼眸的,他似乎早就做好了会事败的准备,此时面上神情紧绷以此来掩饰所有的惭愧和汗颜。
他不敢去看任何人,也没脸去看任何人。
岳元婧却是满面杀机的挟持着他,严阵以待望向黎浔。
她不傻,当场就明白了:“你拿我做饵,你在设局?”
黎浔看向她架在徐长胤颈边的刀,就像是在看一场笑话,挑眉道:“一个屡教不改的叛将而已,你是打算拿他来威胁谁?”
岳元婧挟持徐长胤本就是下意识出于自保的反应。
黎浔的话叫她如遭雷击,不免愣了一下。
黎浔却真不是拿话来糊弄她的,说着就已经抬手下令。
她给过徐长胤机会了,所以哪怕这个人是军中主帅,并且多年以来兢兢业业毫无劣迹,就冲着今晚他人赃并获的情况,死在这里也不冤。
虽然——
她也不介意再给对方一条活路。
去路被黎浅带着弓箭手堵住了,这边杨嵩亲自带人压了过去。
岳元婧当然知道徐长胤对她的屡次援手一旦被识破大觐方面就觉不会再姑息于他,再看黎浔的这个反应也确实是没了机会……
她心中彷徨着一个慌乱,只在一个迟疑间就被杨嵩带人上前抄走了家伙,将他二人分开分别押下了。
黎浔款步上前,她也没和徐长胤叙旧,见面就单刀直入:“临了本宫还是想问将军一句……为何?”
徐长胤两度纵放敌国战俘,这已经构成叛国的死罪了,她没打算姑息,问就只是因为好奇,徐长胤答了她若觉得情有可原或者会酌情一下,但如果对方不想说……
她也没打算在这上面耗时间。
徐长胤的脸色此时已经涨得通红,因为羞愧,他死咬着牙关,终究也是无颜为自己辩解的,只道:“任凭娘娘处置。”
这样的结果黎浔一点也不失望,她微笑了下,并不勉强:“你是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今日之错毫无转圜的余地这是事实,但是本宫不会处置你。杨嵩,派人押他回京交给太上皇吧。”
杨嵩招招手,下面就有人要将他押走。
徐长胤被带走时却又猛地想到了什么的样子,蓦然回头,神情惊恐又哀痛的看向岳元婧。
岳元婧且还愣在那里,黎浔转头看向她,再度语气平静的给了她该得的结果:“你我份属敌邦,本就水火不容,何况你曾设局构陷我兄长,意图将我黎氏一族逼入万劫不复之地,于公于私,昨夜在战场上你都早该死在我长姐箭下了。多留了你一夜,现在你的利用价值也没了,死了不冤。”
言罢,就举步移向旁边。
岳元婧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按理说并不该被三言两语镇住,但她也是高傲惯了的,此时被黎浔看一件废物一样三言两语定了生死?
她这本该轰轰烈烈堪称传奇的一生啊……
还是那句话,她不怕死,但这不是她能接受的死法!
心中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在杨嵩身边的侍卫举剑将要砍向她时,她就蓦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之余整个人都蒙了……
浑浑噩噩间,却是已经被带出去四五步远的徐长胤目赤欲裂的回头,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的砸在地上,低吼道:“娘娘!饶她一命!”
他身为朝中二品武将,方才自己认罪时都没跪的。
这一跪,气势惊人,侍卫持剑的手顿住。
包括黎浔和岳元婧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哪怕这位徐大将军是因为当初杀死了岳元婧生父而愧疚,可他都出手两次了,现在更是连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都赔上了……
何况他当初反叛出逃也是因为与岳元婧之父心中道义不同,他根本就不该是如此愧疚的。
黎浔意识到此事之间必然另有隐情,再度拧眉质问:“为何?”
这一次,却是未等徐长胤开口,便是岳元婧疯了一样冲着他怒吼道:“我不要你救……”
旁边侍卫反手当场卸了她下巴。
徐长胤为了保她,已无退路可走,眼睛赤红的咬着牙字字泣血:“她……是我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今天有点事,耽误码字了,前面两更时间都拖了,但是有三更哈!还有时间,我继续去肝!
第246章 不悔
“呀!你……你你你你……”战烈眼睛放光, 兴奋的差点一蹦三尺高,最后是匆忙捂住了嘴巴才没叫自己当场把心里的想法都一股脑问出来。
老天爷啊,果然还是跟着我家主母生活更加多姿多彩啊, 打打杀杀的太没新意了,刨人家祖宗十八代的小秘密这可真是贼拉有意思了!
目光灼灼的盯着徐长胤,很有点跃跃欲试——
我说老徐啊,你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叛国的?真就是为了边城百姓天下大义?莫不是睡了顶头上司的女人, 唯恐事情败露才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人灭口了吧?
怪不得他投奔大觐之后没多久就撇下媳妇和儿子自己死遁又出来了,莫不是媳妇儿子都是意外, 岳元婧的亲娘他的老相好才是真爱?
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自己的推论靠谱就等于实锤了!
鉴于这厮得意忘形表现的实在太兴奋了, 就是黎浔这种不与白痴论长短的都忍受不了, 警告的横了他一眼。
战烈倒是知道自家主母不能惹, 缩了缩脖子耷拉下脑袋开始暗搓搓的自己玩手指,一边还是忍不住不间断的去偷瞄徐长胤。
岳元婧这时候因为气恼已经面目狰狞。
她拼命的挣扎,想要冲上来, 喊不出完整的话来也不消停, 口中嗷嗷乱叫的发出怪声, 冲着跪在地上的徐长胤咆哮。
徐长胤目光沉痛的望着她。
他也知道女儿恨自己, 不想承他的情也不想被他救。
他之前跟岳元婧说如果这会是个圈套的话就让岳元婧当场杀他泄愤, 这其实并不是一句气话。他是个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了,又如何看不出来帝后扣住岳元婧却不立刻处死极有可能是个陷阱,分明之前骆长霖的出现已经是在给他示警了……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今夜必须出手。
如果岳元婧方才就一刀杀了他,那么他身死之后无论岳元婧会被黎浔如何处置他也都管不了了,总归是他能做的都做了。
可偏偏岳元婧没能领会他的意思,错过了他以死解脱的唯一机会。
现在他既然还活着, 就真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亲生女儿被处死。
满场的目光都齐齐聚焦在他们父女身上。
他咬着牙,无比艰难的再度开口:“当初我叛来大觐之前其实是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可是我的女儿……她接受不了我当初所做的决定,在事发当夜与我大吵了一架,后来我去忙着做外面的事,她母亲……一个没留神就让她跑了出去。”
对于叛出南岳的决定,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也不曾后悔,可是就因为这个女儿……
自那以后他就陷入了无止境的自责当中。
在被大觐朝廷收留并且荣养起来的那两年,他几乎是夜夜噩梦,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日日被折磨,短短两年时间就苍老颓废的不像样子。后来是他的妻子实在于心不忍,心一横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干脆来两国边境从军吧。夫妻多年,她是了解他的,想着他人在这里,每天亲眼看到因他的守护而重新有了正常生活的这些百姓,他就能有勇气和毅力坚信着自己当初的决定。
可是他当时的身份在大觐朝中很敏感,哪怕是来军中做个下等的小兵都要皇帝下令恩准,于是他上了一封密折给皇帝,请求。
后来皇帝召见了他,两人聊了许多,出乎意料之外这位陛下居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忌惮他,甚至有意提拔他为将帅。只是他叛将的身份太扎眼了,出现在军中下面的部将和士兵很难服他,所以皇帝给他变换了身份,将他扶持上位。
为了彻底隐藏他的身份,他就必须要和妻儿分开,妻子纵然不舍,但更不想看着他痛苦颓废下去。
她当时说的原话是:“你在我们母子身边,用不了几年也要抑郁而终,与其这般,便不如去吧,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即使以后不再见了,也只当是你早了两年离开的我们母子。”
她想要他活着!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比看他熬死在自己面前要更好!
于是从那以后,他斩断过往,用皇帝安排给他的新身份来了南境从军。
心里是记挂着大义的妻子和被他抛下的幼子的,本来也没想着再婚配,可人在军中却是身不由己,推三阻四的次数多了又要惹人怀疑,最后才以徐长胤的身份又娶了一个媳妇儿。因为他心思都还在自己原配的妻儿身上,也无心再跟别的女人儿女情长便随便挑了个苦命的寡妇,寡妇带着的女儿他也视如己出的抚养,为的……
也算是寻个安心,借以弥补他心中对亲生女儿的愧疚。
直到——
两年前南岳派使团入境求和,他正面近距离的和岳元婧接触过之后。
女儿的眉眼神似他夫人,而且年岁也差不多,他当时就起了疑心,但是不敢确定也不敢声张。
再到后来岳元婧在姬珩和黎浔的婚典喜堂上行刺被俘。
那夜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去关押俘虏的帐篷迷晕了侍卫,查证了岳元婧后颈上与他女儿一模一样的胎记。
父女重逢,本是件催人泪下的喜事的,可是他和女儿的重逢……
徐长胤说着,忍不住又再转头看了岳元婧一眼,眼中神色越发显得沉痛:“当年我们也找过她,可是黔州城整个处于□□之中,尸横遍野,那时候她才只有八岁,我们都当她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