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杨嵩是男子,可是能这样胜她也叫她心中颇为忌惮和不满。
仓促间骤然回首, 却又惊讶的发现来人居然根本就不是杨嵩,而是她一来到猎场就有刻意关注过却又从没看在眼里的黎家那位大姑娘。
一个年轻的寡妇, 深居简出,可以说在黎家的三个姐妹当中她是最没有存在感的。
此刻, 手握长弓,策马而来。
身上穿的是一套天蓝色的轻便骑装, 面上表情冷峻,英姿飒飒。
岳元婧是军旅之人, 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气场很足的那种人了,可是她却骤然发现出现在猎场上的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黎家大姑娘在气势上居然毫不逊色于她。
此时不仅是她, 场外围观的所有人都被这位横空出世的黎家大姑娘镇住了。
看台那边, 岳元骐也沉吟着微微皱了眉头。
赛场上的众人也为这个变故受到了干扰,众人纷纷转头看过来。
黎浅策马而行,行至场地当中和岳元婧隔了一段距离对峙着遥遥相望:“怀远将军府黎浅。郡主既然有雅兴比试,那就不要冲着一群小辈的来, 好歹您也是南岳朝中声名赫赫的一员武将,就算赢了他们也胜之不武。这一场,我来陪你比!”
岳元婧今年二十一,黎浅二十二,从年岁上算,杨嵩这样的在她们面前确实都称得上是小辈了。
可岳元婧历经沙场,确实名声很响亮,而黎家这位大小姐却真乃一介深闺妇人,常年在家绣花教子的。
此时问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最初——
岳元婧拒战就要丢南岳朝廷的脸,而就算应战并且赢了,她也依旧得不了什么好。
毕竟是一方将帅对一个深闺妇人,赢了难道就会很长脸吗?
更何况——
就冲着黎浅上一箭射出来的准头,岳元婧心中也无十足的把握就一定能胜她。
黎浅当面挑衅,也没给她留面子,冲她扬了扬手中长弓:“郡主,请吧。”
岳元婧已然是骑虎难下。
何况她确实也不服输,用力的抿抿唇,同样冷冰冰的扬声回应:“却之不恭!驾!”
策马再次奔驰入赛场。
袁澄明那几个开始也都还有点懵和不知所措,盯着被黎浅射断在地上的那两截断箭看了又看……
一个个少年就全都热血沸腾的兴奋起来。
“走啊。”呼喝着挥舞着长弓兴高采烈的也重新奔入赛场。
岳元婧是为了碾压他们好给南岳的朝廷争脸面的,在场中当然不会谦虚相让,专心致志的开始猎杀猎物。
却不想,那位黎家大小姐下场来居然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始终不肯出手猎杀猎物,反而就策马在外围徐行,时刻都把控死了最有利的角度,只要她出箭,她就出手拦截。
前前后后四五次之后,无一失手。
岳元婧被她防得死死,连续出手无果之后就已然是恼了,失去了平常心。
可又偏偏这是在赛场上而非是在战场,纵然她心中恨得好几次都几乎要举弓直接对准黎浅本人了,却又不得不凭着理智克制。
最后这一场场内围猎下来,她两人俱都是一无所获,反而是袁澄明那几个公子哥儿斗志昂扬的满载而归。
从赛场上下来,岳元婧的脸色已经阴沉如乌云盖顶。
她策马追上正往场外走去的黎浅,单刀直入的发问:“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朝廷脸面而来,此次下场挑衅就是为了针对我,叫我出丑的?”
这目的很明显。
黎浅要是为争胜负,直接狩猎比试就好。
可是从头到尾她一只猎物也没杀,就盯死了岳元婧,也不叫岳元婧争得战果,明明白白就是泄私愤的。
黎浅略收住了缰绳,丝毫也没遮掩回避的回头对上她的视线,反问:“难道你不是?”
岳元婧一时似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这话里意思,蹙起眉头,表情略显迷惑又透着更多的防备。
黎浅索性就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你投身军中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家国大义吗?令尊大人当年为南岳边城守将,最后却因为兵变而死于叛将之手,之后你投身军中,励志为国效力,究竟是有几分为国,又有几分是因为旧怨难消?因为我大觐收容了曾经叛杀你父亲的仇敌,所以你怀恨在心,一直想要报仇雪恨不是?”
这位郡主的身世并不隐秘,就是当年南岳边境叛乱,岳元婧的生父当时作为驻守边城的一员副将,死在了携城来投奔大觐的那位叛将手里,当时她才刚刚十二岁,一怒之下就跑去军营投军,并立誓要为父亲报仇。
毕竟是个小女孩儿,年纪又小,招兵处自然不肯收她,她就不吃不喝的守在那里好几天。
后来事情上达天听,正好边境出了叛逃的内乱事件之后那一带一直民心不稳很不安定,南岳的皇帝也许真的是有感于她励志为父报仇的决心,但也同时为了采取措施安抚边境军民,就大力表彰,不仅破格准了她从军的请求,还赐了国姓将她收为义女还册封了郡主。
黎浅是不知道这岳元婧为国为民的心思有几分,可单就她今日在猎场上的种种表现和行事却不难看出她对整个大觐朝廷恨之入骨的那种敌意。
否则——
以她一个从军多年的军中领帅人物的立场和定力,她不该这般咄咄逼人的挑衅生事,沉不住气。
岳元婧被她戳中了心事,脸色就不由的又阴沉了几分。
她低头又抬头,暗暗调节好情绪,冷声反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黎浅道,“三年前我夫婿为国捐躯,也是死于你们南岳人之手的。既然咱们都是身负血海深仇,应当应分的……既然你明白我就是为泄私愤来的,又何故多此一举的特意追上来质问纠缠?”
她的态度从容,目光也平和冷静,可这样盯着岳元婧时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和打量。
岳元婧也许真的是武人习性,不很擅言谈,竟是被她生生问住了,一时眼神飘忽的愣了愣。
黎浅看在眼里,却没有过多的理睬她,撇了她,径自打马出赛场,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翻身下马,将弓箭和战马一并还给杨嵩之后就挤出人群直接离开了。
看台那边姬璎心里憋了半天的气此刻终于畅快的吐出来了,得了便宜卖乖:“闺阁女子,是不常在人前露面应酬的,宁王你莫要介意。”
岳元骐的脸皮也算是够厚了,呵呵的笑了两声,倒是还面不改色:“就是个游戏而已,大家消遣消遣罢了,觐太子说这话岂不就显得本王小家子气了?”
岳元婧这时候也过来了,坐在旁边沉默着一语不发。
战场上腥风血雨的,她也不是输不起的那种人,可是今天的场合不同,与在战场上打了败仗可不一样,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不轻。
但是经此一战,这猎场上的气氛却是恢复如初,重新彻底的活跃起来了。
黎浅回了帐篷,黎浔并没有追过去,倒是姬珩盯着那边看了许久,由衷的感慨:“一直以为你们家就你大姐姐最是沉稳安静平平无奇,没想到最后却竟最是个深藏不露的?”
黎浔侧目看她,那神情就骄傲中又带了难掩的苦涩,瞪了他一眼:“你能知道什么?若不是大姐夫出了事,她断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的。”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黎浅进京并且走入众人视线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副安静沉稳的妇人姿态,所以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就应该是这样,默默无闻又中规中矩的带儿子,操持家务……
可是,他们不知道,曾经的这个姑娘是何等的风采。
她也曾经肆意明媚,鲜衣怒马的生活过。
只是人生的际遇,人生中的那些变故和苦难,将她逼迫着做出改变,隐藏了锋芒,成为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古往今来,所谓战争的残酷,若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道它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惨痛。
黎浔的情绪低落,姬珩就识趣的不好再逗她了。
摸了摸她脑后的发丝,聊做安抚。
黎浔回他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眸中含了些许缱绻的笑意定定的望着自己,犹豫了一下,就重新转开了视线并没有拍开他的手。
黎浅现在必然情绪不稳,需要冷静。
黎浔知道她不是极端之人,所以也很放心,只是没有赶着回去打扰她。
等晚间她再回到帐篷去时,黎浅却明显是等候多时了,慎重与她说道:“我总觉得南岳这次的来人很不正常,尤其是那位郡主,我怀疑议和只是他们使用的障眼法,背后却不知究竟是在谋划些什么。等回家以后就给云泽和叔父他们去封信吧,提醒他们一下后面尽量要小心些。”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92章 追求
黎浔本来也就在琢磨南岳那边此次派使团来访的意图, 可是她和姬珩之间的有些事却不能再对第三人提起,现在黎浅既然也提起了这件事,她也觉得很有必要,就点头达成了共识。
众人又在猎场多呆了一日, 第四天用了早膳之后启程回京。
回去的路上, 姬璎心情很好, 就叫了姬珩过去说话:“本宫如今才发现你竟是颇有眼光的,你看中的那个黎家, 姑且不论他家的男丁最后究竟能爬到什么位置上去, 单就是家里的姑娘就各有千秋, 个个都非俗品。别的不说,单冲着黎家大小姐这次在猎场上的表现, 本宫回去便向父皇请旨给予嘉奖。”
三小姐黎渃活泼明媚,大小姐黎浅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
这么相形之下, 其实反而好像是被姬珩先盯上的那位二姑娘黎浔最是平常了。
话至此处,姬璎倒是有点开始怀疑他这傻弟弟挑女人的眼光了。
姬珩倒是挺高兴的, 只是斟酌了一下,提醒:“褒奖是该褒奖的, 不过阿浔的这位长姐毕竟是寡居,人家平时都小心翼翼尽量的深居简出不招摇了, 一看就不是那种贪公好利之人。父皇和皇兄奖罚分明是好事,但我觉得这件事上还是意思意思就好, 省得张扬过盛, 反而要适得其反,弄得人家当事人不自在了。”
黎浅这个寡妇的身份确实是有些特殊和敏感的,姬珩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姬璎倒是听进去了。
回京之后, 他进宫复命,姬珩就没有同去了。
进城之后各家的马车分道扬镳,他就打马回去找了黎浔。
黎浔回城的路上还是和黎浅同坐一辆马车,见姬珩出现在车窗外面,黎浅就叫停了车夫:“颠簸一路,渃渃身上的伤我不太放心,我过去给她看看。”
下车给姬珩行礼打过招呼之后就自去了前面黎渃和秦语冰乘坐的马车上。
这时候陆陆续续各家马车都在相继进城,黎浔这边既不能长时间停车下来和姬珩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姬珩也不方便上车来,她索性就趴在了窗口。
姬珩来找她,无非说的就是姬璎有意给黎浅请赏的事。
黎浅一介女子,确实也不是争名逐利爱显摆的那种性格,姬珩的想法就与黎浔不谋而合。
“我长姐确实不喜招摇,而且她那天之所以出面也不全是为着朝廷脸面,反而私心的成分更重一些,这样也对。”因为她两人要交谈,车夫就刻意将马车靠边走,也尽量行得慢一些,正说着话,后面的马车连超了两三辆,就看见了骆家的车驾。
骆霺最近被关在家里备嫁,加上她腿伤也需要养几个月,不能出门,所以这趟去猎场的就只骆雪一个。
这几日每天用膳的宴席上黎浔都能和她打个照面,不过再多的交集就也没有了。
这两天猎场上的风波不断,黎浔也没太有心思去注意她,这时候瞧见了才终于想起来早前好些时候的遗留问题,又问姬珩:“你之前说要试探她也没试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接下来是个什么打算?她知道的事情毕竟是挺多的……要么就我直接出面找她摊牌谈一谈?”
说实话,这个骆雪前后两辈子给她的印象还是很有落差的。
前世记忆里的这位骆大小姐,端庄高雅,有眼界也有城府,是难得一遇的那种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的名门闺秀;而这辈子……
黎浔依然和她接触不多,却赫然发现这个人在端庄宽和之外那股子杀伐决断的狠劲竟是远超出她想象的。
就因为她觉得将来姬璎会被姬珩挤下来,就当机立断的拿掉了自己的亲骨肉,单就这份当机立断的决心绝大多数女人都做不到。
黎浔虽然明着没跟姬珩说,但是平心而论……
她现如今对这位骆大小姐已经从一开始的漠不关心变成了不喜,甚至是忌惮了。
原因无他,因为她在怀疑,如果前世的骆雪给她的端庄大度都是表面印象,那么即使表面看上去再没有利益冲突她也有理由怀疑这个女人不是善类。
前世还有两桩无头公案搁置在那呢,这始终是她心里的结。
她本来就是心思极其细腻又敏锐的人,即使没有互相当面谈过,姬珩也大概能猜到她如今对骆雪是个怎样的想法。
他笑了笑,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只就不甚在意的甩着手里马鞭把玩,随口道:“再等等,暂时还没有这个必要。”
黎浔不解,朝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姬珩这就笑得颇有点幸灾乐祸了:“骆璟良受她挑拨闹了一场逼婚东宫的乌龙,虽然现在及时缩头回去了,可如今他这个所谓‘中立’的左丞相也和以往不是一个概念了。老三将他视为眼中钉,不拔不快,太子那边虽然还在极力的争取,可是也迟早会失去耐性的,就迄今为止这位丞相大人就等于是废了一半了,而将他坑到如此地步的就正是他的亲女儿,这位看似已经洞察了先机的骆大小姐。这才放任她没两个月,她就把朝中位高权重最难缠的丞相大人架到火上烤了……那又何妨再给她更多的时间叫她去施展?本王是真想看看她最后究竟能把这个骆家坑到什么地步。”
黎浔本来还对骆雪起了忌惮之心,此刻闻言却不免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想多了:“骆璟良如今在朝中的地位的确已经不稳,并且开始变得岌岌可危了,这种颓势,只怕是他察觉了端倪并且使出浑身解数去挽救也够呛能掰得回来。都到了如此地步了,你还指望骆大小姐能如何继续的坑他?”
前一刻她还觉得骆雪的心机可能比她印象中要深很多,再瞧瞧骆璟良被坑的那个熊样……
那位骆大小姐的格局眼界和手段其实都是叫人堪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