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绍芸听出了其中的讽刺含义,开口想要解释。嘴张了张,又闭上。
因为男人搂她太近,有东西硌得厉害——大抵是腰间那杆被擦亮的□□。
“骗我一回,还嫌不够,想来第二回?”
这话丁绍芸没法接,所以她沉默了。
不知为何,二爷的话音里有了玩味:“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丁绍芸胡乱摇头,恨不得把旧事全都从脑袋里抖落出来。但对方的话依旧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朵眼里。
“贵人多忘事,看来丁小姐不记得了。”宋广闻抓起一缕她的短发,深深嗅道,“那我不妨给你提提醒。”
其实丁绍芸没忘。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都听见这句话,在耳边回响。
“你离不了我的,你自己清楚。”
男人腰上的血腥味、自己颈上的奶油味、融化的睫毛膏味顺着热水散出的白气一齐蒸腾上来,在眼前融成了浆糊似的雾。
丁绍芸觉得自己的灵魂失了分量,忽悠悠的离了肉|身。隔着万千烦恼丝,俯瞰着这一池春水。
时间蓦地倒溯,钟表指针滴答作响,一圈圈的往回转。
转回到了两年前,他们初识的那天。
***
“密斯丁,您要的口脂买到了。”小柳气喘吁吁的掂着一小包东西,跑进屋来。
“怎么这样慢。”丁绍芸看了眼腕间精巧的手表,细眉蹙了起来,“都要赶不及了。”
今天是她的“密友”高义峰高公子的生日,也是她回天津以来,最接近核心圈的应酬之一。
临出门前,她对口红的颜色不甚满意,便特意遣小柳去买一只洋红色的回来,没想到小姑娘花了这么久。
眼下已经五点十五分,距离请柬上的时间不过还有半小时。
初会露面,迟到是大忌。
“跑了好几家铺子才买到的。”小柳有些委屈,“桃红的、杏红的都有,就是没有洋红的。”
言下之意,干嘛非得揪着这一个颜色不放?
丁绍芸是没有时间向小柳普及美的知识的,于是简单道谢,接了过来。然后在耳后喷了两下香水,抻平了姜黄色旗袍,上了门外等候多时的汽车。
车行一半,摇晃的人几欲入睡。丁绍芸掏出口红,举起随身的小镜子,在丰润的唇上涂开一片灿烂的红。
吱呀——
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唬的她手一抖,把口红蹭到了腕子上,差点糟蹋了新买的衣裳。
“发疯了么!”丁绍芸气得训斥。
此时车外响起人的叫喊,打断了她的恼怒:“不得了!撞人啦!”
透过墨黑的玻璃,确实能影影绰绰看到车头处,散落了一地的纸钱。
撞上的不是人,是行丧的队伍。
队伍把轿车死死围住,看样子不下点血本,是走不脱了。
滴滴——汽车夫小林初生牛犊不怕虎,狂按喇叭。
唢呐声骤停,乌压压的人脸转过来,缟素煞白,晃得眼睛生疼。
“晦气。”小柳忍不住啐了一口。
“三小姐,您在这等着,我催他们把路让开。”小林大有要和对方好好理论一番的架势。
“不用,我去。”丁绍芸不想耽搁太多时间,推门下车。
行丧的队伍拉出去十来米远,她迎着刺眼的光,找到了当中那具铺盖得流光溢彩的轿子。
死人惹不起,活人她还没办法么。
丁绍芸快走两步,抬手敲响了轿厢。按老理说,这位应该是家主,拿得了主意。
帘子果然撩了起来,露出一张玉似的脸。
这男人长得真俊,跟雪狐似的,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对不住,冲撞了您。”丁绍芸眼睛半眯,别有风情,“我特意下来给陪个不是。”
轿中的男人没吭声,揉搓着拇指,打量起她来。
丁绍芸这才注意到,对方带着个透亮的玉扳指,水头儿极好。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块胖胖的银角子,递了过去,和气的说:“一点心意,您收下罢。还请节哀。”
轿中人并没有接钱的打算,直勾勾望向她,似乎是头回在天津城里见到这样的人物。
那时节摩登的姑娘还少些,丁绍芸算是特别出挑的,因此已经习惯了各色各样倾慕的目光。
“不用。”半晌,男人像是看够了。抬手一挥,帘子落了下来。
行丧的队伍重又走了起来,特特绕过了丁绍芸的汽车。
女人松了口气,踩着高跟鞋,哒哒的走回了车。
而轿中男人低头,发现刚刚那一挥手间,女人腕子上的口脂蹭了一点,到他的手背上。
他若有所思的用修长的指头碾过去,展开一抹血似的洋红。
……
丁绍芸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见到那个人。
一个礼拜之后,她随父亲去参加洋行的慈善活动,来的全是城里有头有脸的新贵。
场面上需要寒暄的功课太多,她很快就和父亲分了开来。
高公子主动走了过来,大有说一番亲热话的意思。
与他聊天的功夫,丁绍芸见着一个穿海青褂子的男人走进来,父亲还冲对方作了揖。
“他是谁?”她总觉得那人莫名眼熟。
“那是宋二爷,宋广闻。”高公子手里拿过糕点盘子,端给她,语气里不乏醋意,“怎么,丁小姐对他感兴趣?”
“您可真爱幽默。”丁绍芸捂起嘴,娇声说,“我怕是笑的要长皱纹了——都怪您!”
“不感兴趣就对了。”高公子得了美人夸赞,一时有些眉开眼笑,“要不说丁小姐有见识。那位可碰不得,据说跟宫里头的有点子血亲。”
“哟,那还真是不得了。”丁绍芸确实没想到轿中人来头会这么大。
“这人脾气怪得很,前几天才死了老子娘。今天就跟没事人似的,出来应酬了。别看他长得跟白面书生似的,实际上心机深得很,我爹都差点着了他的道。”
两人的交头接耳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
“丁姑娘。”
丁绍芸许久没被人叫过“姑娘”,微微一怔,发现却是那位名唤宋二爷的,不知何时走到了近旁。
“您吉祥。”刚刚还在嚼人舌头的高公子,此时机灵的给对方作起揖来。
丁绍芸见状,跟着规规矩矩的行礼,抬头时感受到了来自宋广闻针扎似的目光。
“可否借一步说话?”宋广闻低声开口。
高公子被截了胡,只得识趣的悻悻离开。
丁绍芸和宋广闻肩并肩往外走,谁也没吭声。不多时,就到了僻静的露台。
丁绍芸拿帕子掩面,温声致歉:“前些天,着实对不住了。”
宋二爷手撑着露台的乳白色栏杆,淡声说:“无妨。”
喜宝大饭店是西式建筑,从露台上倒是能俯瞰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此时庭院里亮起灯来,星星点点。
“这么看过去,倒像是萤火虫尾巴似的。”丁绍芸觉得气氛有些僵硬,随口道。
男人心不在焉的“唔”了声,似乎是在表示赞同。
“这玩意虽然好看,但到底是虫子,不如天上的星星。只是城里太亮,就是启明星出来,都看不大真切呢。”
“我住城外,夜里倒是时常可以看星星。”
“是么?”丁绍芸察觉出对方是个话少的,于是故意抛出话题,“那回头二爷可要赏脸,请我去您家做回客。”
“那是自然。”宋广闻虽然这么答了,面上却隐隐有些不自在。
丁绍芸瞥见那张微有些窘迫的脸,心里突然得意起来:原来这个男人,也对自己有想法。
拿捏住这点,她动作越发大胆了些,身子朝宋二爷那侧靠了靠,丰满的胸脯差点蹭到对方的手臂:“不知怎的,我的头有些发昏。”
“可是受了凉?”男人的声音果然带出了关切。
他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从兜里掏了帕子,想要隔着那层布去搀略有些摇晃的丁绍芸。
而丁绍芸却突然站直,眼睛里闪出狡黠的亮光,拉长声撒娇道:“我好着呢——您可真是个善人老爷。”
宋广闻听到“善人老爷”,蓦地僵住了,大抵是从来没人这么评价过他。
“不舒服的话,就回去罢。”半晌,他叹了口气。
“您赶跑了高公子,却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呢。”丁绍芸笑道,戳穿了宋二爷的小心思。
男人一时有些哽住,想来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像失了智一样找她,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他沉默的抬手收帕子,扳指一闪而过。
“这是老坑种的玉罢?”丁绍芸真心实意的赞叹,“可真好看。”
“你喜欢?”男人问。
女人由衷点头,她爱一切漂亮的事物——尤其是首饰。
宋二爷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丁绍芸的父亲在呼唤女儿。
“我先走啦。”丁绍芸俏声道,冲他眨了眨眼,“您可要请我去您家做客呀,这是咱们说好的。”
宋广闻看不见其他的,只能看见那张洋红色的嘴。
一开一合,好像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他看着女人的身影远去,在露台静静站到肩上下了霜,才悄声走了。
第二日,丁绍芸睡了美容觉起来。
还没梳妆打扮,就被小柳喊醒,说邮差一大早就送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裹。
她打开来一看,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包裹里无他,唯有一个墨绿的玉扳指。
作者有话要说: 原计划是一个短篇,结果越写越长了……感到绝望.jpg
☆、琉璃锁(6)
丁绍芸掂起扳指,对着光细细打量了会儿,然后往手上套去。
宋广闻的指头远比她的粗些,因此戴上去有些晃晃荡荡。
扳指的雕工自不必说,打磨的圆润透亮,颇为可爱。单瞧戒面,莹莹得都恨不得汪出水来。从年头儿来看,是个老物件,恐怕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
“嚯,可真是个宝贝。”连小柳这个不识货的,都能看出品相不凡。
丁绍芸笑笑,把扳指褪了下来,半晌才应声:“这玩意收不得。”
说完,当真把宝贝收回包裹里,提笔小书一封以示感谢,对着小柳说:“你去寻了邮差来,叫他把东西好生送回去,莫要弄丢了。”
小柳看不懂三小姐的矜持,诧异道,“送上门的礼物,为什么不要?”
“你呀。”丁绍芸用梳子拢住卷发,别上流光溢彩的珍珠发卡,嘴角噙着一抹笑,“可学的地方还多得很。”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老话诚不我欺。
男女之间,最讲究推拉之术。直钩钓上,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可这条大鱼被放回海里,竟就悄无声息了。
宋二爷既没有像丁三小姐原先预想的那样,请她去城外祖宅一叙。也没有再出现在社交场上,与她热情寒暄几句。
数日后,丁绍芸人与高公子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眼睛在看文明戏,心里却挂念起那个狐狸似的男人来。
难道是她玩脱了?还是宋广闻没有懂她的心思?
此时电影院的荧幕上正在演黄包车夫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地,观众们因此笑得前仰后合。
一群蠢货,丁绍芸想。她心情不佳,思绪也格外刻薄。
隔壁汗津津的臂膀伸了过来,借着半明半暗的光,搭在她的椅背上。
高公子附耳问道:“我租了条船,晚上要不要去河上小酌一杯?”
丁绍芸敷衍:“不是说散场之后要去我父亲那儿坐坐?”
德兴洋行刚从英国人手里进了批尼泊尔的料子,丁买办全指望着高老爷子手下松一松,好快点把货销出去。
得了父亲的委托,所以这两天丁绍芸只得耐住性子,好好笼络高公子。
“这个不急。”高义峰眼睛滴溜溜的转,直往她丰盈的胸脯子上看去。
他眼馋丁绍芸很久了。
只是美人跟条滑不溜丢的鲤鱼似的,心眼子极多。每次眼瞅快要到手,又脱了开去,愣是一直没吃到嘴。
越是吃不着的,就越香,大抵男人都是这个脾性。
而丁绍芸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电影传单,也有点烦躁起来——高公子这狗东西,一点力不出,净想着从她身上占便宜!
她自然是不能让他得手的——他虽然模样不坏,但发油涂得太多,连带着那股子自以为是,熏得人直犯恶心。
“哦,我的宝贝。你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我找找寻寻,成了爱情的傻瓜!”
丁绍芸走神的功夫,电影不知演到了哪里,荧幕上打出这么一行字来。
高公子好像受到台词鼓舞,热乎乎的胳膊也从椅背上滑下来,落在女人圆润的肩上,轻佻的捏了一下。
丁绍芸知道此时她应该感到被冒犯,于是借机拎着皮包豁然起身,走得飞快。
高公子果然跟在后面跑了出来,急出一头汗:“等等,等等。”
女人假意恼怒,细眉拧了起来,停下脚步。
高义峰赶忙道歉:“刚刚是我不对!丁小姐,我请你去吃大餐。”
“之后呢?”
高公子成了“爱情的傻瓜”,只得咬牙道:“之后去洋行!”
丁绍芸悠着手包,珍珠链子哗啦啦直响,半晌才重露笑颜,吐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