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却并不着急:“你总归有法子的。”
文顺嘿嘿笑了,忠厚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神色:“您还真别说,挨打他虽然不说,但拿剪刀在他命根子上咔嚓一比划,那厮就全都招了。”
宋广闻笑笑——这招也就文顺能想得出来。他原就是德公公的养子,打小跟着太监干爹学了不少不入流的手段。
“常五怎么说?”宋广闻提起些兴味。
“赵宅前那枪击,果真是赵老爷子安排,冲您来的。常五手下从广德路就跟上您的车了,看您在赵宅前等丁小姐,带的守卫又多,不好下手。一直等到舞会散场,才趁乱行事。”
宋广闻点头。
他前夜才在宅子里打死了那枪手,前因后果已经顺的差不多。
他倒是没全骗丁绍芸——确实是赵老爷子要□□。只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杀的不是丁小姐,却是他宋广闻。
宋二爷要开厂。
虽说实业救国,但单凭挡了赵老爷子和日本人的生意路,就能惹出一串妖魔鬼怪。
也亏得丁绍芸运气不好,小可怜见的,成了钓鱼的饵。
宋广闻心思转到她身上,想到女人那句“我只爱赵青函”,老大的醋味又翻上来。
丁三小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就是心太野。
若是宋老太太还在时,看到丁姑娘这样的性子和做派,肯定要大呼家门不幸,好生教训教训的:“阿弥陀佛,还不去祠堂罚跪去!”
好在老太太死了。
痛痛快快死在了烟雾缭绕的芙蓉塌上,单留下宋二爷一根独苗,带着打娘胎里来的疯病。
宋广闻见不得人离了他——这是疯病,得治,男人知道。
他也瞧过不少土郎中、洋医生。扎针、吃药,统统不管用。
谁叫老太太怀他的时候爱抽□□呢。
大夫都说,当年没生出个傻子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啦。
“二爷。”文顺见男人立着不动,低声提醒,“既然那边已经挑起事了,您看咱们要不要低调些时日?”
“怕什么。”宋广闻回神,淡声道,“总归寻个机会,好好治一治这个老东西。”
“得嘞。那……常五?”
“既然落到你手上,你看着办吧。”宋广闻笑笑。
他认识文顺二十来年,知道手下的那点男女不忌的小癖好。
文顺就在等这句话。
宋二爷不开金口,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去碰那泼皮。如今得了主子恩准,喜得文顺搓起手来。
提到男女之事,倒有一件让宋广闻头疼。
昨儿个他被丁绍芸那么一句“另有所爱”的剖白,气的生生当面毙了人,恐怕把女人吓得够呛。
把人吓着了,势必回去得哄哄。
一冷一热,张弛有度,方才听话。
***
宋广闻从厂子出来,驱车直奔了瑞福祥。
既然说要哄,那就来真格的。
只是二爷先前是没有哄女人的经验的,不过是照着文顺的指导罢了。
“女人嘛,扯几尺上好花绸子,绞些漂亮衣裳。就是天大的仇,也过去了!”文顺捧戏子的套路多得很。
宋广闻觉得丁绍芸和八大胡同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她确实也爱漂亮——但他迷上的,是那股子若即若离的泼辣劲儿。
好像没被摘下来的花,肆意绽放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全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样看。
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姑娘们——人才十四五,行事规矩的好像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
瑞福祥的掌柜认出是贵客,扯了最好的布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揉搓:“这是新到的塔夫绸。您听这声音,砂子似的,脆响!”
若是拿这料子做上一身旗袍,亮晶晶不说,行动间还能带些别开生面的动静。好像女人的身子也成了琴,能弹出九转回肠的曲调来。
想到欢喜处,他脑子里多了点遐思,身上烧了起来。
宋二爷颔首,跟班马上看眼色给了银票。
单是选料子,似乎还少些罗曼蒂克。
时髦的男青年流行送花和糖果。宋广闻理解不了齁死人的甜蜜,只得捏着鼻子,买了一匣子巧克力。
满满当当一汽车东西拉回家,倒像是置办年货似的。
过了堂院,绕过戏园子,便看到了一个玲珑的影子。
宋广闻心里踏实了。
丁绍芸不在惦记着卖闺女的丁老爷子手上,也不在头脑简单、家境凶险的赵青函身边,而是在他这里,在他的家里。
真好。
丁绍芸抬头看见他,意外笑了。
她把手头的东西扬起来——竟是在做针线活。
“你会这个?”宋广闻瞧见那鸳鸯的描红图案,有些难以置信。
“看谁不起呢。喏,给你纳双鞋底子。”丁绍芸把手头的针线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
宋二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呼呼的泛着热气,拿着鞋垫,翻来覆去的看。
难不成经过昨天那一场,丁绍芸转性了?
“我给你买了些东西。”他如此想着,便招呼下人把绸子和吃食拿过来,丁绍芸表情果然欣喜。
“二爷眼光不错。”女人夸赞道,掂了巧克力放进嘴里,露出甜蜜的笑。
细细的看了一遍礼物,丁绍芸突然又撒起娇来:“你方才去哪里了,我等你等得都饿了。”
宋广闻立刻招呼传菜——至于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是不说为妙。
丁绍芸倒也没深究,自顾自坐下,专捡冷碟吃。
“二爷怎么不动筷?”女人疑惑道。
“我不饿。”
宋广闻确实不饿,他看着女人笑吟吟的嘴,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丁绍芸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欲念,拎起酒壶,给男人和自己的杯里都斟了酒。
她端起一杯,朝宋广闻递过来,嫣红的指甲在油灯里反着光。
“二爷不饿,那渴不渴?”她问道。
☆、琉璃锁(9)
酒是好酒,陈年老酿。单是凑近晃上一晃,都能闻见扑鼻的干洌香气。
“丁小姐兴致倒是颇高。”宋广闻坐着没接,淡声道。
丁绍芸碰了一鼻子灰,毫不在意似的:“二爷不喝就算了。”
她腕子一抖,胳膊伸了回来。酒杯冲自己转过去,仰脖干了:“我自斟自饮还不成么。”
酒液甘醇,辣得女人一眯眼,好像一团火落进胃里。她轻声“嘶”了下,吐了吐粉舌。
男人没做声,静静打量她,模样端正得像一颗松。
“这杯酒……”丁绍芸举起先前给自己倒好的那杯,艳色的嘴唇挨上杯沿,眼光柔且媚,“绍芸敬二爷。”
丁绍芸这厢才抬手仰头,宋广闻动了。
他骤然俯身,含住了她的唇。唇齿交汇间,才入口的温热酒液,被有意无意的渡进了宋广闻的口中。
男人咽了下去,揽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丁绍芸被揉搓的满面通红,气息不稳。她从他怀里挣出来,娇嗔道:“壶里还有老些呢,二爷抢我的酒作甚?真真是看别人嘴里的香。”
她见男人眸色深沉,又调皮问道:“好喝么?”
宋广闻嗓子喑哑,含糊的“嗯”了声。
丁绍芸得了回应,满意起身。她一手拎起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把旗袍略微提上来些,跨坐在了二爷的膝上。
男人顿住,随后隔着旗袍丝滑的料子搂在她的肩胛骨上,好像在掌心里拢住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我请二爷再小酌几杯。”女人道,“二爷不会不赏光罢?”
宋广闻挑起眉毛。鸦羽似的睫毛下面,是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开口欲说什么,被女人打断了。
“嘘。”丁绍芸抬起纤细的食指,停在了宋广闻的唇上,“别乱动,我来喂你。”
一个吻,一口酒。
情深而意浓。
“咦,怎么一滴也没有了。”丁绍芸晃了晃不知不觉变得空荡荡的酒壶,疑声道。她面颊一片酡红,许是喝了太多,失了魂。
宋广闻喝的比她只多不少,虽然面上看不出颜色,但呼吸间都是浓重的酒气。
“我怕是醉了。”女人说话含含糊糊,好像属实困倦,头往宋广闻身上靠去。
男人揽住了她,言语里带了几分温柔:“酒量不行还逞强。”
他凝视着女人肉嘟嘟的唇,多了些怜爱:“若是困极,就睡罢。”
“我偏不睡。”丁绍芸撒起娇来,“你怎么还不醉?”
其实是有点儿醉的。
方才大半的酒都灌给了他,宋广闻总是酒量再好,也有点陶陶然的眩晕。
“我要脱你衣裳。”女人突然开口,语气娇憨。
宋广闻蓦地一愣——这流氓言论纵然是打丁绍芸嘴里说出来,也过于惊世骇俗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女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掀起了他的长袍下摆。
——和撒酒疯的人是讲不得道理的。
宋广闻觉得自己陷进温柔乡,出不来了。整个人好像被裹进了甜蜜的泡泡里,随着飘荡的气流起伏,踩不到地。
烈酒与爱情是最醉人的东西。
就好像机敏的水手,听见塞壬的歌声,也只能沉浸其中,失去抵抗。
二爷走神的功夫,袍子被撩了起来,那柄别在他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就露了把柄。
而女人的目光从武器上滑过,眼光沉了下来。
就是现在。
丁绍芸扔了酒杯,趁宋广闻一个没注意,右手猛地把枪拔了出来,快速起身,急急往后退去!
她双手紧握住手|枪,黑黝黝的枪|口直对着宋广闻。
“放我走。”丁绍芸说。语音里带着颤抖,但一字一句吐得清晰。
宋广闻先是愣了两秒。然后抬脸,点墨似的眼珠仁死死盯着她。
丁绍芸头回觉得自己看懂了男人的表情——起初是疑惑,接着是背叛的愤怒与难以置信,最终……化为平静。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端起桌上的酒杯,不紧不慢的喝了起来。
“放我走。”丁绍芸晃了晃□□,提高音调,“快点!”
宋广闻终于开口,语气平静,“丁小姐准备怎样,一枪毙了宋某?”
“我若是能安全离开此处,就饶你一命。”丁绍芸谨慎措辞,“之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权当无事发生。”
宋广闻听了这话,竟笑笑,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他向前走了一步。
女人一边后退,一边把枪扬了起来:“不要靠近我!”
两步。
男人恍若不闻,继续上前。
“你哪里敢开枪。”宋广闻道,“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我罢了。”
“我没有在吓唬你!”丁绍芸大声道,“我警告你,离我远些!”
三步。
“哦?”二爷笑得开怀,“既然丁小姐有勇有谋,为了施美人计,连贞洁皮囊都能不要。那不若就让宋某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
男人刻薄讥讽,越走越近。
丁绍芸一股热血冲上颅顶,恶向胆边生,闭眼猛地扣动扳机!
咔哒。
无事发生——扳机竟然卡住了,死活按不下去。
睁开眼时,宋广闻人就停在了丁绍芸面前,不过一步之遥。
他笑道:“没人教过丁小姐,开枪前要先拉保险么?”
他的手抻住枪口,力道大的惊人。丁绍芸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但对方并没有要抢走手|枪的意思,而是帮她拉开了保险栓。
宋广闻拉着丁绍芸的手,亲自把枪|口朝自己英俊的面上指去:“来罢,我早就活腻歪了。”
丁绍芸仗着几分酒意鼓起的一腔子热血,已经在方才不成功的一枪里消失殆尽了。
刚刚的举动纯属冲动,如今静下来,单是想想打死宋广闻的后果,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并不是想见血——杀|人这档子事,离她太远了。她连鸡都没杀过,最爱的鸡公煲都是仆人炖好端上来的。
昨夜厅堂上那张烂了一半的脸和血淋淋的眼珠子又浮现在眼前,让丁绍芸胃里涌起酸水来。
“杀了我,你就能走了。”宋广闻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语气狂热,“来罢,打死我。”
“不……不。”丁绍芸抗拒到。如果不是男人手把手握着,她的手颤抖的几乎握不住枪。
“你是不想杀|人,还是不想走?”男人步步紧逼。
丁绍芸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那我替你做决定。”
宋广闻话音刚落,竟按着丁绍芸的食指,扣动了扳机!
啪!
浓重的火星子喷涌出来,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女人往后坐去。丁绍芸惶惶然侧脸,以为会被血点子、脑浆子浇的一头一脸。
直到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时,她才瑟瑟扭头。
——原来是方才她被迫开枪时,因为太过害怕脱了手,准星偏了。
宋广闻没被打中,倒是他身后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被炸的四分五裂,落下一地白玲玲的碎渣。
这屋里闹得动静太大,宋广闻的手下已经远远围了上来,擎等着主子一句话,就把丁绍芸拿下。
男人却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近前。
“丁小姐今儿个若是杀死我,咱俩的事就算了了。”他凝视着丁绍芸,从地上捡起枪,重又递了过来,“还要再试一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