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见到了你。”
他冲阿福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我没记错的话,放出你父亲太原王去世,你并没有同贺兰麟一起造反。”
阿福说:“你向朝廷称臣,写了降书,皇帝还嘉奖了你。我听我阿兄说的。我当时很意外,我猜想,你定是不想打仗,不想天下再起战祸,因此宁愿忍下杀父之仇。你当时能够放下,为何现在却不肯放下呢。”
菩提道:“我跟贺兰麟之流虽然有仇,跟贺兰乐律、贺兰澄明也不是朋友。可我们毕竟同出一族,兔死狐悲。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可不就到我了。你不觉得他太过分吗?”
阿福道:“他并不恨你,他不会杀你。”
贺兰菩提勃然大怒道:“你以为这世道是什么极乐净土,不过都是夹缝中求存。贺兰氏一族都死绝了,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已经无家可归。”
他站了起来。
绿色的眼眸中,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恨意来。
阿福道:“我知道你的痛苦。可是,贺兰氏一族现在已经一败涂地了。贺兰澄明、贺兰乐律都死了,贺兰麟也深陷重围。就凭你,还有你手下这几百上千人,能挽回什么呢?”
“即便杀了我,杀了他,也无法再改变任何事。就像他现在做再多事,也无法改变云氏的结局。”
云郁在军中,随同阿图,还有手下将领谋划着排兵布阵。
此番阿图亲自领兵,率领两万精兵南下,预备攻取原贺兰氏所控制的幽并二州。
贺兰氏眼下所剩的,还有三支部众。贺兰麟在晋阳,手下约摸有不到一万人。贺兰韬光在代郡,手下有三四千人,另外,贺兰菩提在栎阳,有两千余人,另外就是一些零星的散兵游勇和残兵败将。跟冀州韩氏两军夹击,打败他们,不在话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阿图见到云郁十分高兴,还笑盈盈问他:“韩福儿,她现在何处?”云郁说:“大王行军的速度太快,她前日刚有了身孕,不宜舟车劳顿,所以在安全的地方静养。”
他此行,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阿图到达的地方是代郡。
原本驻守代郡的大将,是贺兰韬光。
这个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害怕这人会跑了,要借此机会,手刃此人。为此,不惜快马加鞭赶到阿图军营中。哪晓得到的时候,贺兰韬光就已经弃城跑了。据探子报,已经逃往晋阳,投奔贺兰麟。云郁心中虽有些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下心来,跟阿图一起商议接下来的作战。他们对着沙盘、地图展开布局。
就在一切都顺利无比的时候,黄洪升带着几个重伤的随从,浑身狼狈,跌跌撞撞地闯进营中。
第175章 时光
云郁带着阿图调拨给他的五千兵马前往栎阳。
他心急如焚, 快马加鞭,一路飞奔。
他不敢设想,今生会再次和她分离。
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人生, 又会变成孤独的一人。
他太害怕了。
他在马背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干净清亮的眸子。他想起很多他不曾告诉过她的心情。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好像微风拂过湖面, 泛起轻轻的涟漪。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陌生人有何交集。他只是下意识地,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 焕然一新。他是天之骄子, 也是命运的弃儿。他迷惘的看不清自己,生命如梦似幻,如坠烟雾里。他感觉人生总是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本是一只蜉蝣。只有看到她的时候,他感觉视野骤然清楚了。
这个世界陡然真实起来了。
他的一切感官, 知觉、嗅觉和触觉都突然变得异常灵敏。
他喜欢她。
她有好多让他喜欢的东西。喜欢她的模样, 他很少说出口,但其实他觉得她很漂亮。他喜欢她过分漆黑的瞳仁, 还有毛茸茸的眼睫。喜欢她圆润的脸蛋,喜欢她笑起来甜甜的。他喜欢将她抱在怀里, 柔软温暖的感觉,喜欢有她在身边陪伴时的安全和充实。他喜欢她明知世故, 但依然单纯善良的模样, 喜欢她的娇憨而不娇气,喜欢她像块顽石一样坚韧。喜欢她简单的愿望和小心思,直率的目光。
他喜欢她, 她却爱他。
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他想告诉她,被人爱的感觉,很好很好。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很好。他从前不懂,后来懂了。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是她依赖他,她追着他。她似乎是太爱他了,她离不开他,所以要东南西北地跟着他走,吸风饮露,历尽酷暑严寒。但他知道,其实真正内心脆弱,真正需要依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兰菩提知道阿图的大军会到来。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
栎阳城没有城墙工事,防卫不牢,而且四周都是平原,敌人可以从任意方向发动进攻。阿图的部下都是骑兵,没有步兵,擅长野战,必定会以骑兵突袭,这是柔然人作战的惯用伎俩。纵横驰骋,来去如风,令人闻风丧胆。贺兰菩提事先让士兵们在城的四面挖了数条陷马的大坑。大坑深达数尺,宽接近一丈,坑底打着乱桩子,尖头朝上,上面铺上树枝,再用泥土和草虚掩着。营城四面都有陷阱,只在东南角处留着个缺口,以便我方大军出入。这样,敌人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掉进陷阱里。他准备凭借此地以逸待劳,将敌人引入圈套。
可惜,云郁却并没有被焦急冲昏头脑。
云郁这个人,向来做事冷静,深思熟虑。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他也会竭尽全力,周全从容应对。他告诉自己,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乱。越是心乱,越容易出事。贺兰菩提将阿福和悦儿掳走,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方寸大乱才好下手。
他这样一想,心就稍稍冷静了一些。
至少在见到他之前,阿福和悦儿是平安的。贺兰菩提不会动他们。他要是单只为了泄愤,早就在黄家庄将他们杀了,也没必要费尽心机把人抓走。他没杀人,就是想要利用。
目的,自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领兵的柔然将领,叫呼延。
行军中途时,云郁停下来,跟呼延商议:“将军打算怎么进兵,如何攻打栎阳?”
呼延道:“你有何见教?可汗命你领兵,你是主将。”
云郁神情焦灼,一脸风沙色,嘴唇有些干裂。骑马太快,他一路没喝水,嗓子干的厉害。尽管已经心急如焚,但他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保持面上的镇定。他语气却温和,看起来丝毫不乱,说:“将军你是主将。我并未带兵打过仗,这些士兵也不是听我的号令。不敢担主将之名,不过给将军你出谋划策,做个参军罢了。”
呼延看得出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人就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绝不越俎代庖。他对这一点,非常精明。让他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去厮杀,只是添乱。
呼延道:“我打算率骑兵趁夜突袭。我们有五千人,贺兰菩提手下只有两千多人。我地图上看过了,栎阳城外,并无坚固的城防。骑兵很容易突破,我打算加速行军,三日之内到达栎阳。届时可以趁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是骑兵一贯的战法。”
云郁道:“贺兰菩提掳走了我的妻儿,他必定知道我们会来,绝不会坐以待毙的。我猜,他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着我自投罗网。恐怕只有他以逸待劳的份,弄不好,措手不及的是咱们。咱们不能这么突袭。”
呼延思索,觉得他说的有理。
“那你有什么主意?”
云郁道:“不必太快,正常速度行军。咱们要一路小心,见机会再行事。多派几路斥候出去,前方打探敌情。”
呼延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加速行军,还有夜袭的计划,改为白日里正常行军,夜里停军休整,并且加强戒备,谨防敌人偷袭。同时派了多路斥候出去探路。这些柔然军中的斥候,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极是厉害。先一日就到了栎阳城外。斥候见入城的必经之道上地面不平整,泥土颜色有异,扬起奇怪的烟尘,怀疑有诈,于是回到军中禀报。
果然。
若是骑兵夜袭,必定发现不了这些状况,一准落入陷阱里。一旦大军连人带马栽进坑里,那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铁定是爬不出来,战场上只有等死的份。呼延心悸之余,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郁问:“看清楚了,是四面都有陷阱?”
斥候道:“四面都有。”
云郁道:“他们的骑兵早晚也要出来,肯定留的有口子,不可能把路全都封死,只是咱们现在不知道它口子在哪。”
众人商议对策。
云郁建议呼延:“让士兵们,都换下马。咱们不骑马了,改骑兵为步兵。步兵脚轻,趁夜突入敌营。捉住贺兰菩提,不能让他跑了。四面是陷阱,必定给骑兵留的有出口,找到他们的口子,将其堵住。看他们往哪里逃。”
安排部署下去。等到凌晨,人睡的正熟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行动了。
那断马的壕沟,对骑兵来说,是致命的,对步兵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人轻而易举就能越过去。马蹄声重,还容易打草惊蛇,步兵却能轻手轻脚,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士兵们衔枚而进,很快越过屏障。
阿图的精兵,战斗力,实在是强悍到令人咋舌,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了敌营之中,在夜色中与敌人正面交上了锋。云郁骑着马,站在银色的月光中,一言不发地观看这场杀戮。面具恰如其分地遮挡了他脸上的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
他并没有觉得兴奋,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欣喜。
这场杀戮。与他无关。
他既不是那个主导者和发号施令者,也不是参与者。
他只是旁观。
他对任何战争和杀戮都只觉得厌倦,如果可以,他宁愿永世不再经历。
城中的契胡兵,见敌人杀来,仓促迎战。事发突然,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只当柔然人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断马的沟壕。契胡兵人数,本来就不敌,众人顿时起身逃跑。偏偏,那营地四面,都被他们设下了陷阱,逃命这种事靠腿是不行的,要骑马逃跑根本没有路,只能往那东南一个口子的方向跑。柔然兵们已经率先封住那个口子,在出口处放置了拒马。
一时间,人仰马翻。
贺兰菩提见大势已去,仓皇中回到别院,捉住韩福儿的手,就要带她上马。
“走!”
他冲他厉声呵斥。
他恨云郁。
阿福一直以为,他是要拿自己当人质,将自己绑在城头胁迫云郁就犯。
贺兰菩提也是这样想的。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妻儿杀死,让他也尝一尝这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知道什么叫报应。
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韩福儿死。
这性命生死关头,他竟然想的是逃命。他要逃命,逃出这地狱,逃出这尘世。他要带着她一块逃。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
那就是韩福儿。
他爱她吗?
他不爱她。他心想。或许曾经是喜欢过的,但也说不上爱。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丁点儿爱,这么多年,也早就消失无踪了。他不爱她。只是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地位和尊严,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他能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
在洛阳时,他喜欢过这个女孩子,他觉得很快乐。她很好,漂亮又可爱,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想,如果重新把她捉回来,他能不能够回到过去,能不能重新找到快乐。
他觉得,自己其实跟云郁很相像。
他们都是失败者。
她能给云郁带来快乐,想必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吧。
第176章 琉璃
阿福挣扎反抗:“我不走!你要走你自己走!”
贺兰菩提解了腰带, 将她双手一捆,扛起来,直接丢上马背, 随即一手提着刀,翻身上马。
悦儿大哭着, 迈着小脚, 从房中奔出来, 一边嘴里叫:“娘,娘。”一边跑到马前来,要扯阿福的衣裳。贺兰菩提看也不看他, 猛力地一挥马鞭。
那马一撂蹄子, 往前一蹬,悦儿被马蹄带倒,一跟头栽倒在地。
他被摔懵了, 一时没了声。阿福见状,忧急万分, 拼命想挣脱贺兰菩提的掌控:“你放开我!”贺兰菩提一手捉着她衣服领子, 一手纵马。马蹄疾驰而去,留在悦儿在身后。
他被马踢了一脚, 滚了一身的灰,爬起来, 看到娘已经离去,大哭着追在马后奔跑大喊:“娘。”
他哭的撕心裂肺。
他还太小了, 他不懂什么叫打仗。周围乱糟糟的, 到处都是人,他只知道娘没了。他到处找娘。他跟着那匹马身后,不停地奔跑, 嘴里一直叫。鞋子跑掉了,光着脚丫踩在石子上,指甲撞的流血,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
云郁带着一列人马,在出口拦住了贺兰菩提的去路。
“放下她。”
贺兰菩提记得,他跟那人仅有的几次见面,是在洛阳宫中。年轻的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萧萧肃肃,如青松翠竹。当真是玉树芝兰一般的人物。锦绣堆里长出来的玉人儿,天生的美丽皮囊,而帝王的金冠,又给他的美丽,渡上了一层神秘神圣的光辉。人看到他,一时只觉得美,光芒笼罩,不敢直视,而事后再回想,却说不清他究竟什么模样。
这次,贺兰菩提倒是当真看清楚了。
他穿着素色的布衣,在一众浑身甲胄的士兵之中,格外醒目。即便是戴着面具,贺兰菩提也能认出那双眼睛。
他挽弓,搭着箭,瞄准贺兰菩提的胸膛。
“放下她。”
贺兰菩提勒住了马,一副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他:“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你。我劝你最好不要放箭。你的女人现在还在我手里,我若死了,我手下的这群将士们,会立刻替我报仇,将她剁成肉泥。你猜一猜,是我的人快,还是你的人快。你不会冒险吧?”
云郁箭指着他:“你带着她,我会穷追不舍,追你到天涯海角。放下她,我们恩怨两清。我让你走,给你一条生路,今生今世,不会再同你贺兰氏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