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也不识字。”
贺兰逢春冷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封信,让主簿来念。”
韩烈鸡贼,赶紧把主簿叫来。主簿胆子小,手抖的如筛糠似的,战战兢兢打开信纸念:“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
主簿念到这几句,停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贺兰逢春:“太原王,后面的话,属下实在是不敢念。”
“念。”贺兰逢春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主簿几句念完,将信纸奉还,往地上一跪。
“太原王,陛下是什么意思?”韩烈浓眉大眼,语气神态有几分天真的样子。
贺兰逢春那张英俊的面孔冷肃了起来,双眸暗绿,像狼。
他要做皇帝。
可云郁写信,表示愿意拱手让位了,他又有点心虚不安。
沉思了半晌,他忽然问:“杨逸在不在?”
“杨逸在河桥。太原王让费穆带禁卫军返回河桥的营中,费穆已经返回了。杨逸现在应该在那。禁卫军那些人,这会跟咱们一样,八成也在密谋。”
贺兰逢春摇摇手:“快,把他叫过来。”
“太原王要见他?”
韩烈道:“这个杨逸,表面上两头讨好,实际是皇上的亲信。太原王要杀,何不干脆把他一起杀了?”
贺兰逢春道:“杨氏和我,有多年的交情,且素来为人正直,是最重情义的人。不要杀他,立刻带他来见我。”
第19章 你也去
阿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往河桥去!
阿福家在北方。要北去,就必须要先过黄河。河桥有重兵把守,天亮才放行,夜里禁行,阿福寻思着,不如先去河桥等着,天一亮,就早点过河。她混在一群百姓间,寻思着也没人认得自己,哪晓得,好巧不巧,就撞见一个大官,提着灯笼,带着几个兵经过。
那大官穿着厚厚的黑色披风,缎面靴子,风帽挡着脸。经过阿福身边的时候他却突然住了脚,扭头看了她一眼。
“韩福儿?”
阿福那会,正邋里邋遢,像条狗似的,蜷在一群百姓中间,准备眯觉呢。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瞬间就精神了。她见了官畏惧是天生的,赶紧拍拍衣服站起来,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话:“大人,您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这官语气有些好笑。
大官脱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皮肤洁白,鼻梁高挺,眉眼乌青的脸子来。
阿福面上傻笑,心说,这人好年轻,看着好眼熟,偏偏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官道:“韩福儿,你不在陛下身边,你怎么在这?”
阿福脑子里灵光一现,顿时认出了。
杨逸!
昨天夜里,在云郁帐中,第一个接见的那个大臣,就是这个人。就是那会,云郁刚沐浴完,阿福正给他梳头,擦鼻血呢,有人传报,说:“给事中杨逸到了,正在太原王帐中。”
对,就这名字。
昨天夜里,他穿着青色衣衫。
阿福当时觉得这人个子挺高,身材好,举止挺有风度。
相貌么,在云郁面前,谁都没资格提相貌。不过这人长得不丑,这么单独看,模样还挺清俊。他跟云郁的关系似乎不错,谈的话都很密。
好死不死的,怎么就碰着了他了!
完了!
阿福预感不妙,赶紧扭过头就跑。
“拿住她!”
杨逸赶紧命令左右:“不许她跑了。”
阿福又被提着领子捉回来,一时欲哭无泪,像只暴雨打过的鹌鹑似的:“大人,您认错了,奴婢不是韩福儿。”
杨逸见这丫头片子好笑:“你是在怀疑本官的眼力,还是在怀疑本官的记性?”
“大人真的看错了,奴婢真的不是。”
“那我刚才叫你你跑什么?我不会认错人。把她一并带去,伺候陛下。”
阿福跟个小耗子一般,落到这眼尖的老猫儿手里,百般不情愿。她看这杨逸不像是坏人,一路可怜巴巴地哀求:“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放了我吧。奴婢家里还有八十的老母。”
杨逸见她满嘴谎话:“你是陛下的侍女,我带你去见陛下,你却不去?”
阿福道:“陛下让我照料云钊,结果云钊被我给看丢了。陛下要是见了我,一定要杀了我的头。”
“云钊的事跟你无关。”
杨逸道:“陛下不会迁怒你。”
阿福找了一堆理由不管用,急的直跺脚,心说谁都知道陛下活不长了,杨大人这会要奴婢去,就是要奴婢送死。奴婢我手脚笨,脑子也不灵光,去了也不济事。这可是倒的哪门子霉。杨逸猜出了她心思,却并不解释,道:“陛下待你非同一般。而今他身处险境,你却畏惧逃跑,弃他于不顾,你可对的起陛下的赏识?”
阿福心里直犯嘀咕:这杨大人该不是昏了头,要不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来套路我,陛下哪里待我非同一般了。”
杨逸自顾自道:“你这丫头,看似聪明,其实蠢笨,目光短浅。陛下而今龙困于浅潭中,你要是能在此时示以忠心,对他不离不弃,他必定记你的恩,来日乘云登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陛下现在还活着,还没说怎么样呢,你倒想着自己先跑。”
阿福心虚:“杨大人,奴婢想问一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
“那……那咱们去了,皇上要死了呢?”
杨逸道:“陛下要是死了,我得去替他收尸。”
阿福闭紧了嘴,顿时不敢做声了。
“你也得去。”
杨逸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阿福不解:“杨大人,我能做什么?”
杨逸住了脚,盯着她,道:“你知道陛下今年青春几何?”
阿福摇头。
杨逸道:“二十一岁。”
阿福呆呆的,这话啥意思?
杨逸道:“陛下尚未娶妻,且无子嗣,青春夭折,岂不遗憾?我看陛下颇中意你,趁陛下今夜还没死,让你去,想办法给陛下留个后嗣。”
阿福吓得脸一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我不干。”
“你不干?这事难不成还由你了?”
阿福慌了:“杨大人,你不是说真的吧?奴婢年纪还小,可生不得孩子呢。”
杨逸打量这丫头,心道,这女娃儿,长得虽不是十分出众,放在人群里不大引人注意,却胜在耐看。尤其是近看时,脸颊圆润。眉眼五官且生的好,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一双眼珠子黑的透亮,神情天真质朴,有种幼兽般的憨态可鞠感。难怪云郁那种素来对女色不大热衷的人却会看中她。
杨逸跟云郁相交多年,很了解他的性子。
云郁这人心气高,有抱负。
任城王府的公子,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十几岁就开始做官,往来结交的都是士族名流。一心谋求的是名声,还有政治地位,何曾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过?私下的生活也十分自律。于衣食上节简,视酒色则如洪水猛兽,平日里非但滴酒不沾,且对美貌的女子心怀成见,认为美色会误人,所以见了美人退避三舍。
压抑的久了,难免就有一点变态。
毕竟是男人。
男子天性,肚里哪能真没有点花花肠子。
长的美的,他嫌人家是妖物。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长的丑的,他又嫌人家丑。
这个韩福儿,不是什么尤物,淳朴老实得很,谈不上姿色。偏又有几分可爱之处,璞玉之质,颇能打动男子汉的雄心。他嘴上没说,杨逸看第一眼却知道瞧上了这女娃儿。
杨逸道:“不想生孩子?那就让你随陛下上路吧。陛下临终有美女为伴,到了地下也有人作陪,总不算是白活一场。我这个做臣子的也能欣慰。”
阿福心里狂叫救命。
这杨逸看着也不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啊!
“杨大人,这大半夜的,您可别说鬼话啊。”阿福吓得要哭出来,腿软的就要给跪。杨逸眼眸冷冷地瞧着她:“先别跪,见了陛下再跪。我可救不得你,要求饶跟陛下求去。”
阿福被杨逸一番话吓的,两腿肚子抽筋,胳膊发软,一路都不敢再出声。杨逸健步如飞,很快就赶到了贺兰逢春的军营。杨逸直接进了贺兰逢春帐中,让阿福在外面等。不知道他跟贺兰逢春说了什么,一会,贺兰逢春笑容满面地走出营帐来,手叉着腰,喜得跟新郎官似的。
他围着阿福转了一群,跟看猴儿似的,从头到脚,把阿福打量。一会摇摇头,一会又点点头,末了他像是百思不得其解似的,迷惑道:“杨逸既然说了,那就把她带去。”
阿福糊里糊涂,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帐中。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等三魂六魄都归了位,他抬头一看,只见云郁一身素衣,仙姿如画,坐在案前,正将目光盯着她。空空如也的大帐,唯一案,一琴,一人,一屏风,一床榻而已。
真是云郁。
他脸色苍白,形容莫名的有些憔悴。
好像瘦了。
其实是不可能的,阿福昨夜才刚见过他,就算是经历了剧变,也不可能一夜就消瘦。所以这是阿福的错觉。
阿福心里只觉不是滋味。
虽明知道他的生死,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非亲非故,自己犯不着伤心。可是亲眼见到了,心尖子上还是有点酸酸的。阿福看清了人是他,眼睛一红,像认家的狗儿似的,立刻眼泪汪汪地扑上去,四脚着地,趴在面前,脸抬起来冲着他哭:“呜呜呜,陛下,奴婢可算是找着了您了。”
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泪。那袖子上有泥,沾着泪水,满脸都抹的脏兮兮,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
她动作很浮夸,然而内心的难过却是真心实意,一不小心,就真哭了出来。云郁先是愕然了一下,接着就感觉脑子嗡嗡的。云郁闭上眼睛,腿感觉身体虚软地晃了一下:“别哭,起来说话。”
阿福听到他嗓子都哑了,有些呆呆地抬头:“陛下,您的声音是怎么了?”
“朕没事。”
他昨日声音还清亮,此刻一张嘴,说话声却粗哑难闻。
他没生病,也没发烧,就是生生给急的,把嗓子急哑了。
第20章 豁出去
阿福心里顿时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愧疚。
她不明白。
她只是个没用的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心疼云郁。
人家是皇帝。
就算不做皇帝,那也是天潢贵胄。打个喷嚏,都有一群人跟着着急的。即便有危险,也有一大群人想着法子救他。自己却是个贱命,就算是死在路边也没人过问,她心疼自己都不够,哪犯得着去心疼云郁。
可是看到云郁这个样子,她是真的心疼,跟蚂蚁在心上咬似的,一时忘情,真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地拿袖子抹眼泪珠子:“陛下早上临走时,让我照顾好云钊。可是陛下刚走太原王就派人来,把云钊给带走了。奴婢拦不住,心想着,要赶紧来给陛下报信。可是陛下身边都围着兵,奴婢进不来。是夜里碰到了杨逸杨大人,他才带奴婢过来的。”
云郁听到杨逸的名字,目光微微有了些希冀:“杨逸来了?”
“是太原王请他的。”
阿福哽咽道:“他一到这里,就见太原王去了。”
“陛下嗓子都焦了。”
阿福爬起来,提了茶壶,给他倒水:“陛下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免得说话疼。杨大人一时半会兴许来不了。”
“朕不喝。”
“陛下饿不饿?陛下脸色这么憔悴,一定饿了。他们怎么不给陛下送吃的?”
云郁哑着声道:“是朕自己不想吃。”
“陛下心里再难受,饭也是要吃的。”
阿福擦着眼泪站起来:“奴婢去告知守卫,让他们给陛下送膳。”
她突然有点恨贺兰逢春,这人怎么忍心对陛下做这种事。她无法理解有人会伤害云郁。这么好的人。又好看,又温柔,又善解人意。
“别去。”
云郁阻止道:“朕吃不下。你回来陪朕坐一坐。”
阿福回过头,泪汪汪看他,感觉他大概是真的不想吃,只得乖乖走了回来。她曲了膝盖,往云郁身边跪坐了,脚垫在屁股下头。像猫儿洗脸似的,手在眼睛上一抹一抹:“陛下不喝水,也不吃饭,奴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哭了一会,她道:“天冷,奴婢去打水,来给陛下洗脚。”
帐中刚好有铜壶。阿福倒了点水在帕子上,试了试水温,凉了。估计是守卫送来的热水,云郁没用。
阿福提着壶出去,让守卫换了一壶热水。
那守卫倒没说什么,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提了热水进来。阿福从洗脸架上拿了盆,回头偷看了一眼云郁,见他在发呆,便悄悄倒了一点水在盆里,先把自己手洗了,把盆洗了水倒掉,这才倒了半盆清水,端到云郁的面前:“陛下,咱们先洗脸。脸和手一起洗,完了咱们再洗脚。”
云郁不言不语,丢了魂魄般,只是坐着,好像一尊木雕泥塑。阿福像呵护小婴儿那样拿起他的手,用热帕子擦拭。如玉一般的手,冷的跟冰块似的,五指僵硬,真叫人心疼。
阿福发现他白衣服的袖子上有不少血迹,忙问道:“陛下哪里受伤了?这衣服上怎么有血?”
云郁听她说,缓缓低下头。他望着袖子上的血,思考了半天,道:“这不是朕的血……是阿岫……还有阿兄的血。外袍上沾了很多血,所以朕就把外袍脱了。这个是外袍上渗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