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仍是沉默不语。
“师兄肯同我说这些,与我发发火,其实我很高兴。如此说来,师兄想必是有些在乎我的。”
江月旧顿了顿,卖乖道,“从明日起我便听师兄的话,呆在屋里,哪儿也不去。可好?”
夜空悬着弯月亮,皎洁生辉,遥不可及。
亓玄木觉得她就像那枚月亮,自己被困在月光下,无处躲藏,却偏要安慰这是他一个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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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月旧醒的很早。
她趴在门缝处,听见师兄出门后,便悄悄翻了窗,逃出院子去。
虽屋门被上了锁,自己也答应要乖乖留下,可心里总归不踏实。
昨晚师兄的衣袖上分明沾了些尸粉,想必是已见过了谷主。只是却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是江月旧立刻动身,偷偷跟在亓玄木后边,一路跟至宫外的鱼来池。
午时一刻,日头正烈。
池中水波粼粼,印着对岸男人的侧脸。
只是他那张每每叫少女艳羡又眼馋的俊容,此刻沾满了鲜血。
连同玄色的衣襟,一直蜿蜒到皂靴处。
顺着殷红的血迹望去,顾言风的脚边倒着两人。
一人黑衣兜帽遮面,瞧不出容貌,瞧着像是谷主。
而另一人正是西门前辈。
江月旧死死捂住嘴巴。
她看见男人手中的长剑贯穿了西门前辈的腹部,刃尖往下滴着血,血水落入鱼来池中,逐渐向四周晕染,引来一池游鱼。
不远处的亓玄木同样停住了脚步,似不敢置信般盯住面前可怖的画面。
微风拂柳,解不了日头燥热。
顾言风猛地拔出剑,皮肉撕裂,鲜血飞溅。
西门前辈应声跌在地上,小小一具身躯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亓玄木收紧了拳头,方迈开步子想要上前,就被少女死死拽住半个手臂。
“师兄,不要……”
男人略微一愣,没料到她会跟了过来。随即便反剪住江月旧的双手,低喝道,“快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师兄,事情可能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少女声音有些发颤,仍是努力解释道,“所见不一定为实,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事到如今,师妹已经偏心偏到眼见都不能为实了吗?”
亓玄木心一沉,妒火加上怒意愈烧愈烈,抬手便将她劈昏了过去。
男人打横抱起江月旧,冷睨了眼对岸,然后快步离开了鱼来池。
此事,他要慢慢算个清楚。
第17章 拾柒
西门盼盼一推开门,就瞧见顾言风那厮坐在石桌子上,薄唇微微翘起,眼神也温柔得像一波春水似的。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少女方才离开的那抹倩影。
“哟,情窦初开了?”
调笑的话入耳,男人瞬间敛起笑,一跃而起,将老人家往屋里赶去。
“你出来作甚?小爷可是刚把人都打发走。”
西门盼盼灵巧地避开,“此番多亏了江小丫头给你解围,要不然靠着你这张笨嘴,老身早就要被发现了。”
“切。”顾言风嗤笑,“一个胆小的笨丫头罢了。”
“此地不宜久留,老身既已见过曲雁,明日便要去与她断了这多年恩怨。”
男人迟疑了片刻,还是从袖中拿出画卷,递上前,“我只知掌门当年收养了曲氏姐妹,却不知你们为何反目至此。这画卷,正是从曲雁宫中所得。”
西门盼盼望着那画卷,似乎忆起往日种种,倒是稍稍展颜。
“曲雁和曲雀是东海岷家堡一族遗孤。老身早年将她们带回悟道宗抚养,视如己出。只可惜曲雀年少无知,芳心错付了魔头百川,至死都不肯悔改。”
顾言风闻言,倚在柱子上悠悠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后者气得扬手,一巴掌拍在男人后背上,“你这小儿懂什么!百川为恶多年,所谓邪不压正,迟早要被名门正统所铲除,雀儿跟着他,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顾言风后背本就有腐尸的掌伤,现又挨了揍,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也冲了些。
“什么狗屁邪不压正。你怎知那魔头不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这老顽固不分青红皂白要去清理门户,难怪她二人最后会背叛师门。”
“你!”
西门盼盼怒极,反手一掌拍在石桌上,石桌瞬间粉碎,石砾四起。
见状,顾言风心虚地绕到柱子后。
“好了好了,就算她们都有错,曲雀也已离世数十年,掌门为何还要执意闯谷活捉曲雁?”
“她善制毒,老身会变成药人,不死不活,全拜她所赐。”
西门盼盼咬牙切齿道,“老身平生待她不薄,如今只想知道她所作所为到底是何原因。”
顾言风瞧见她面上那股积怨已久的恨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开口。
这世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时,往往是不会觉得痛的。
“不过,老身入生门时,发现碧落山庄那夏家小儿也暗中潜了进来。”
西门盼盼颇为不解道,“老身是药人,结界之反噬无法侵蚀,可他又是怎么办到的?”
男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这样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了?”
“掌门,当日魔头百川提亲的喜帖,你可曾亲眼瞧过?”
“当然不曾。”
顾言风说着,又从怀里摸出喜帖,“你认一认,这魔头百川,可就是夏百川?”
西门盼盼狐疑着接过喜帖,反复瞧了好几遍,终于惊道,“你的意思是,江湖传言早已隐匿不知所踪的大魔头,其实就是碧落山庄的夏庄主?!”
男人颔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曾在数十年前见过曲雀一面,当时小爷年幼,尚未入悟道宗,只靠着偷盗过活,却也小有名气。曲雀那时已病入膏肓,垂死之际托我盗一味药。”
“何药?”
“那药名为麒麟血,有起死回生之效,藏于皇宫禁苑之中。”
“你可盗得?”
“自然。”
“既然盗得,又为何没救回雀儿的命?”
男人垂眸,“因为她要救的,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命。”
“你的意思是……”
“曲雀求麒麟血,是想要救夏人疾。”
西门盼盼惊诧,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老身糊涂了。若魔头百川就是夏庄主,那夏人疾确实就该是雀儿的孩子。”
“没错。江湖那场大战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名门正派又为何非要赶尽杀绝我也不得而知。小爷只记得曲雁求我用麒麟血救她孩子,我见她可怜,便应了。”
“所以,夏家小儿虽身子骨差,却又有麒麟血在体内,自然能够轻易通过结界。”西门盼盼喃喃低语。
“正是如此。”
-
即便前尘往事好不容易理清楚了,西门盼盼仍要去赴曲雁的约。
顾言风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后,一道去了鱼来池。
曲雁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瞧着就像是年过六七旬的老者。
可按年龄推算,她也不过三四十出头而已。
“你,你的容貌怎会……”
西门盼盼错愕着上前一步,仔细瞧了番,这才确信,她未老先衰,并非作假。只是前日宫中偶然相逢,月黑风高的,自己老眼昏花,没看清楚。
曲雁抬手抚了抚面颊,手掌上青筋凸起,满是摺皱和裂口,沟沟壑壑。
“师父,一别经年,您变了许多,我亦是。”
西门盼盼掩下心疼的目光,冷冷道,“老身这幅鬼样子,还不是全拜你这逆徒所赐。”
曲雁笑了笑,面目有些狰狞。
“今日我会把一切缘由都告诉师父,只不过,须得用顾言风来换。”
“你要他作甚?”
“久闻公子无招为盗中将帅,轻功可踏月摘花,黑衣公子,无招胜有招。我不过是想请他帮个忙。”
西门盼盼冷冷道,“顾言风已入我悟道宗,现在只有悟道宗宗主,再没甚么公子无招。”
“师父,您总爱替旁人做决定,不如先问问顾宗主怎么说。”
曲雁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西门盼盼身后边。
顾言风摸摸鼻尖,见被识破也不再躲藏,笑眯眯从树后现了身。
“谷主好眼力,只是不知想要小爷帮什么忙?”
“谁让你跟来的?”
西门盼盼抬腿便要一脚招呼过去,奈何后者形如鬼魅,瞬间就移到了她的对面。
见二人颇为亲近,曲雁暗中捏了捏拳头。
“想请盗将帮忙,毁了有去无回宫。”
顾言风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只是凉凉地盯住她,“怎么个毁法?”
“只要坤地参刃、无定绫和太极双星钩这三样法器归位,有去无回宫的腐尸、长生树的结界乃至解忧瀑的梦魇都会消失。”
“小爷凭什么帮你?”
曲雁抬眼又笑,“盗将不惜命也就罢了,难不成要眼睁睁见着这谷中所有人一起葬身?”
“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坤地参刃在日新门亓玄木手里。要不要做这大英雄,就看盗将的了。”
曲雁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西门盼盼跟前,然后撩着衣袍,双膝跪下,朝她叩拜着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
西门盼盼后退半步,神情防备。
“师父收留我姐妹二人之恩,永生难忘。只是很多事情,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曲雁从怀中掏出一瓶解药,“当年师父不愿婚嫁,亦不肯接任悟道宗,西门氏族中长老们便以雀儿的性命相要挟,命我在师父饭食以及沐浴中下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将您炼成药人,百毒不侵,不死不灭。”
“这是,长老们的意思?”
“正是。为保西门氏血统纯正,悟道宗不落入外人手里,他们宁可叫您受万毒蚀骨之痛,我虽有心反抗,却无力改变。”
曲雁自嘲般笑道,“即便如此,事情变成这样,仍是我之过,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洗脱我的罪孽。所以在雀儿死后,我便躲入这谷中,以身试药,为师父寻个解脱之法。”
西门盼盼一时沉默,时隔这么多年,等到答案的那一刻,她才发现,悔意竟比埋怨要多得多。
“解药,老身不需要。”
曲雁愣住,握住药瓶的手也微不可见地微微发颤。
“同样,原谅,老身也做不到。”
西门盼盼将她扶起,“事过境迁,毕竟师徒一场,老身大限将至,解药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往后咱们,再无瓜葛。”
闻言,曲雁却甩袖避开,漠然道,“师父到最后,还是这么爱替旁人做决定。”
她这么说着,随手拧开瓶塞,仰脖子喝了一大口解药。
曲雁的面容随着她的动作暴露在日光下,隐隐可见青灰色的尸斑,大片大片覆盖了整张蜡黄的脸,一时间竟看不出原本的容颜来。
也不知是多少年间皆与腐尸为伍,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我知你不信我。现在这解药,我们一人一半,你就了却我这多年心结吧。”
曲雁将解药递上前,执拗地望着西门盼盼。
后者显然被她说动,犹豫不决间,听见顾言风在耳边轻声提醒,“掌门,小心有诈。”
西门盼盼微一叹气,自言自语,“罢了,若这是你的心愿,老身便成全你。”
眼见她饮尽剩下半瓶解药,曲雁突然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女人猛地喷出口鲜血来。
“解药……有毒!”
顾言风察觉异样后,迅速抬掌运气,想要替西门盼盼逼出毒素。
后者却睁大了眼,强压住体内翻涌的血气,不敢置信道,“你,你居然至今还想害老身……”
曲雁跌坐在地上,吐出的血慢慢变黑。
“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我一身毒,是为了替你炼解药落得的吧。”
她很是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师父向来如此,只顾自己恣意快活,做事儿又冲动,虽将我姐妹二人带回悟道宗,却很快又下了山去。你不管不顾,做的错事,捅的篓子,长老们无法降罪于你,就把我们当作替罪羊。轻则打骂,重则禁闭,而师父你,仍是我行我素,每每从山下带回来些小玩意儿,新衣裳,就以为能让我们开心了?”
“长老们如此行径,老身全然不知。你们为何从不提及……”
曲雁目光中流露出憎恶之色,“你若但凡多对我二人留意一丁点儿,就该发现异样。既不闻不问,又何必带我们回去?”
“那你也不该要掌门的命!”
男人见掌门脱力似的半跪下来,提剑便要刺向狰狞的女人。
“让她说完!”
西门盼盼面色涨的通红,血管仿佛被堵塞住,每说一个字都显得格外艰难。
顾言风闻言,硬生生停住剑。
“师父不愿婚嫁,西门氏也不能后继无人。长老们就商议要将你变为药人,他们担心药行偏差,结果就拿我来炼药。这一身伤,皆是替你试药所得。”
曲雁见西门盼盼的面容愈发震惊,唇边的笑意就愈发张狂,“还有我那傻妹妹。夏百川明面上是残忍无道的魔头,背地里却是碧落山庄的一庄之主。他同雀儿真心相爱,更是打算金盆洗手。你却听信长老们的片面之词,带领名门正派下山围剿。你说,你可对得起这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