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第5章 ===
晏枝把穆亭渊带回自己院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整个穆府皆知,但如今老夫人已死,二老爷未归,整个家里晏枝说话分量最重,没人敢管,只是,曾经作为一个笑话被塞到小院独自生活的小少爷再次被拉入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引来一众好奇的围观。
众人好奇他的命运,好奇晏枝将他接出来的目的,如果是要将他当做下一代家主培养的话,是培养出了一条走狗,还是他们新的希望?
那些曾经欺辱过穆亭渊的人也开始惴惴不安,只担心晏枝是准备把穆亭渊培养成穆府的当家人,成才后的穆亭渊势必会找机会报复他们。
各异的心思充斥在穆府下人之中,然而这些心思晏枝不关心,穆亭渊更是不关心。
“给亭渊少爷量下尺寸,缝几套衣裳。”晏枝对下人吩咐道,又问,“秦总管来了吗?”
“来了。”秦兆丰见晏枝提到自己,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晏枝说:“找几个先生教他读书习字,”她顿了顿,又说,“练武的拳脚师傅也雇两个来,不用太复杂的,强身健体就行。”
“是。”秦兆丰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穆亭渊,小少年站在晏枝身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虽是瘦小,但眉眼已能看出几分俊朗,养一段时间必定是个翩翩少年郎。就连秦兆丰都忘了穆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道大夫人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把人给挖出来的。
“邱大夫,既然你说他身体底子还行,就写些药膳的补方,他这年纪已经十岁了,是不是瞧不出来?”
“是,瞧着倒像是七八岁的,”邱鸣听出晏枝的意思,允诺道,“老夫等下就去跟厨房商量个食补的方子,大夫人放心。”
晏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其他相关人员几句,说道:“曾婆子你先带小少爷下去,我同秦总管还有些事情要谈。”
“是,大夫人。”稍显丰腴的中年妇人领着穆亭渊退出房间,去到隔壁一间崭新的院落。
这院子是个蛮大的一进院落,最里头是正房,给穆亭渊睡觉用的;旁边一间与正房开了个侧门相通的是耳房,被晏枝命人改造成了书房,一下午的功夫,上好的桌椅板凳和笔墨纸砚全都备好了;庭院里一左一右种着两棵梅树,因为穆亭渊喜梅;东西两间厢房则是提前备着给教习晚了不方便回去的先生临时休息用的,准备的床褥被子都是一等一的材质。
穆亭渊被牵着手步入屋内,下人已经提前熏好了香,满屋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炭盆子里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曾婆子一进屋就合上门,捧着穆亭渊的手红了眼:“少爷,你终于摆脱困境了。”
穆亭渊“嗯”了一声,笑着说:“劳烦曾奶奶替我担忧了。”
“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曾婆子与穆亭渊的乳娘陈婆子是手帕交,她不知穆亭渊的身世,但由于跟陈婆子关系亲近,也算是看着穆亭渊长大的。后来,陈婆子去世,曾婆子也一日过得不如一日,只能勉强偶尔给穆亭渊送去一些救命的吃食和衣裳。
真要细说起来,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曾婆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被大夫人派来照顾穆亭渊的起居。
“你是个聪明孩子,曾奶奶相信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曾婆子慈爱地看着穆亭渊,似是想起什么,哀愁地说,“但是大夫人最近很是奇怪,虽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行事荒唐,喜怒无常,但却是阴晴不定。昨日还莫名其妙罚了秦总管小舅子一顿杖责,你在她面前的时候说话做事千万要小心。”
穆亭渊已经大概弄懂了现状,起初还有些惊讶,到现在已经十分平静,这些话几个体己的叔叔婶婶都提醒过他,他点了点头,说:“曾奶奶放心,亭渊知道分寸。”
“那就好,你一贯懂事。”曾奶奶摸着他的头笑了笑,说,“你快四下看看,喜不喜欢这儿?大夫人说了,要是你哪儿觉着不满意就吩咐下去,都替你换了。”
穆亭渊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番,最后笑着点头:“都满意。”
“真的?”
“真的,”穆亭渊坐在床上,伸手抚摸着柔软的丝被,“比我那儿好多了,我哪儿会不满意。”
“那就好。”曾婆子心里踏实下来,她会问这问题也是为了试探穆亭渊的想法,这孩子吃了十年的苦,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突然被大夫人带回来,给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贪婪心思,要知道,穆府的掌权人还是大夫人,亭渊少爷现在能懂得知足是最好的。
只是……亭渊少爷一直表现得太过冷静了,好似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平淡得像是激不起浪花的水,可他明明是笑着的。
曾婆子头一回看不懂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穆亭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问:“嫂子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梃击一事曾婆子也听说了,后续消息却石沉大海,据说是喝醉了的凶徒,也没个定论,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穆亭渊,最终决定还是让穆亭渊少碰这些腌臜事,只道:“应是天冷路滑,不小心撞到了,你放心,有大夫给大夫人看过,没事呢。”
穆亭渊眨了下眼,沉默片刻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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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下人都被遣光了,晏枝从一个梳妆匣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秦总管,说:“这是从晏府带出来的金疮药,活血化瘀最是好用,你带回去给方庆平涂上。”
“庆平皮糙肉厚,劳烦大夫人记挂。”秦总管忙受宠若惊地说。
“无妨,”晏枝问道,“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秦总管说,“但二爷只字未回。”
“真把荣安王府当家了?荣安王也愿意收留这个废物,真是可笑。”晏枝冷笑,“再去一封书信。”
“是。”秦总管应声后沉默下来等着晏枝下一个安排,他能感觉到大夫人留他不是为了说这些。
晏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众人忙碌的身影,这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穆亭渊的院子里搬着东西,不知道他在众人眼中是希望还是更深一层的绝望。
“秦总管。”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秦兆丰终于等来了晏枝的声音,心里突突直跳,应声道:“小人在。”
“你怎么看待亭渊少爷?”
秦兆丰一时哑然,没想到会被晏枝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片刻,说:“亭渊少爷眸光清澈,谈吐大方,是可造之材,只是……”他想了想,说,“与大夫人说些心里话,他是老爷留下来的私生子,见不得场面,这些年在府里也颇不受宠,大夫人突然待他这样好,给他名分,恐怕二老爷和分家那边都说不过去……”
“让那个窝囊废先露面再说,他亲娘大丧都躲在别人家里不敢露头,又有什么颜面来反对我?”晏枝不屑地冷哼一声,“哪怕全府上下都反对我把他接到身边教养,这孩子我也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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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总管走后,晏枝窝在房里没出门,她今日想着给穆亭渊找教书先生的时候也给自己找个,这具身体的文化水平忒落后了,看个杂书都有好几个大字不认识,这个时代的文字和她那个时代的繁体字很像,平日里说说话看个账本什么的问题不大,但对于一个氏族的当家主妇来说,实在是像闹着玩,毕竟现代人看得懂归看得懂,没几个真的会写繁体字。
可一想到要跟个十岁的孩子一起上学她就觉着面上无光,想了想,最终还是给自己也请了几个先生,只是跟一般教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不同的是,她请的是专门带学生考科举写国策之流的先生,开阔一些宏观层面的见识,剩下的……靠自学吧。
晏枝头疼地敲了敲额角,高考以来她就没好好学习过,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考试周通宵刷题,临时抱佛脚,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一场人生的考试,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脑海里突然浮现穆亭渊那张清俊无瑕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自称是穆亭渊的亲人,现在开始为穆亭渊操劳,真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仔细想想,应当没漏掉什么,等他基础学业学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他学一些别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得一项一项地学起来。
第6章 ===
穆亭渊行事听话乖巧,晏枝几乎把他一整日的时间都安排上了课程学习,他仍是能晨昏定省,倒叫晏枝十分惭愧。
因为每日清早,穆亭渊过来问候的时候晏枝都在床上睡着没醒,那孩子懂事,每回都留点礼物给她,一般都是一小枝新鲜的梅花,原以为每天都一个样,迟早有一天会看腻味,但这七天来,送她的梅花形貌和颜色都不一样,晏枝瞧了七天都没腻烦。
这日,她想着总该见穆亭渊一面便让莲心早把她喊醒,替她洗漱。
晏枝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坐起来的瞬间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早起,穆亭渊见不着就见不着呗,见不着才有念想,让他知道自己这个当家的不是那么好见的。
可一想到这小孩每天都来,还每天都折一小枝梅花,实在是用了心的,晏枝又不由心里一软,真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经过一个星期的悉心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眼下还看不出来会不会留疤,晏枝对着镜子照了照,心想今日得找大夫来看看,上点保养的方子。
外头下人通传穆亭渊来问早安,晏枝便说:“上点吃食,我今日和小少爷一起吃早点。”
“是。”
等晏枝出去时,屋子里摆了一桌子的早点,热腾腾的粥上冒着热气,笼屉打开,一股子云雾蒸腾,带着油香和肉香。
穆亭渊向晏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礼貌道:“亭渊给嫂子问安。”
“乖。”晏枝坐下,看到桌上的花瓶已经插上了一枝雪白的梅花,显然是穆亭渊刚换上的,她心里一暖,亲手替穆亭渊摆了筷子,说,“都是你爱吃的,吃饱了再去课堂。”
“谢谢嫂子。”穆亭渊坐在晏枝身边,安静地吃着早点。
晏枝刻意打量他,除了日常学业,她还找了教导礼仪的先生培养穆亭渊的气质,眼下这小孩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礼节,无一出格,举手投足俱是典范,在食补的作用下,身段也有明显拔高,脸颊也丰润了起来。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给穆亭渊布了几道菜,说:“近来学业如何?”
“亭渊起步晚,基础不牢靠,难为各位先生了,但好在有所进步,没让先生和嫂嫂失望。”
“傻话,”晏枝训了一句,“他们拿我穆府的钱财,教授课程,这是他们应尽的本分,不必觉着他们为难,若是真觉着为难,便来找我。”
“嫂子待我真好。”穆亭渊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状似无意,但说得晏枝心里一跳,她又细细打量穆亭渊的长相,这孩子喂起来后,模样越发俊俏了,起先便能看出俊朗的轮廓,以后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丰神俊秀的模样。
晏枝回忆起书中对穆亭渊的描述,露出“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姨母笑,说:“那便多学点东西,到了月底嫂子考察,过不去可别怪嫂子罚你。”
“定不叫嫂子失望!”穆亭渊说这话时,正好吃完,他一作揖,说,“嫂子,亭渊该去上早课了。”
“去吧。”
他走后,晏枝又扒了两口饭,对莲心说:“都撤掉吧,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困死了,早起真不是人受的罪。”
打那之后,穆亭渊依然每日早晨来给晏枝问安,晏枝再也没早起见他,这么一回让穆亭渊知道晏枝对他是有期待的就足够了,现在的不见是她一家之主的威严,好让穆亭渊知道——
她是他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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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老太太出殡的日子。
秦兆丰找了好几个先生算吉日都算的是今天,要再往后得拖上一个月,那时候老太太尸身都变臭了。几日来,他一直在为这事奔波操心,眼见着今日钉上棺材,埋进祖坟,把牌位迎进祠堂之后就可以暂时了了一桩大事,他却一点也不觉着轻松。
心里头还有块大石头压着。
晏枝今日起了个大早,在莲心的伺候下穿上一身缟素,又在额上系了一条白布,正好将额头上的痂给挡了起来。
早上主持殡礼的司仪先生已经把大致流程跟她讲了,知道这是位不好相与的主,是怎么简单怎么安排,晏枝基本上只要往灵堂上一杵,哭上两嗓子,再跟来客问候几句就没什么事儿了。
其他的事情全由秦总管去安排。
听着简单,但她得等一个人来。
穆府虽在官场旷日已久,门庭犹在,前来吊唁老太太的人很多。晏枝面无表情地接受那些哭得比她还惨的人,仿佛真正死了婆婆的人是他们一样。
她冷皮冷脸地站着,一身雪白孝服映着苍白的脸,在一片萧肃的灵堂里硬生生站出了一股子不屈的味。
有细心人越看她这副样子越觉着她心里该是苦的。晏枝再恶毒,到底是个姑娘,这姑娘才十五,原本在晏大将军府待得好好的,偏偏被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大婚之日,丈夫猝死,七日过去,婆婆也死了,偌大家业全靠她一个不懂事的妇道人家撑着,这得多难熬呀,可她还是熬住了。
这一瞬间,晏枝干的那些糊涂事儿仿佛都被他们忘了,这人就是这样,看得到眼前的悲悯,却记不起悲悯以外的其他事情。
晏枝要的就是这样。
以晏枝的性格和人设,这会儿在礼堂上跟其他妇人一样嚎啕大哭那才是不对劲,她就该这么与世孤绝地站着,站出冰天雪地的势头。
“大夫人节哀。”一人上去给晏枝行礼,晏枝垂眸回了一句,不冷不热地道:“多谢。”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娘啊!!!”
晏枝身体一绷,不由冷笑,来了。
穆府这一代,除了晏枝已死的丈夫穆落白之外,还有个庶出的二儿子穆落皓,此人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斗鸡走狗,不务正业,靠着穆府的祖业在朝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官职,常年不回家,就是老夫人死了都没露过面,这时候倒是出现了,还摆出一副孝子情深的样子,做足了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