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靳言垂下视线,帮她切牛排, 嘴角平直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
“你的朋友很贴心。”
看他没有追问,屠鹭松了一口气。
“他、他人还行……”
她心虚地偏移视线,又喝了一口红酒压压惊。
这种两头跑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要不是她心理素质强怕是要当场就交代。
放下酒杯, 一抬头愣了一下:“……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萧靳言把盘子递给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倒影中的屠鹭的嘴角沾上了一点酒水, 变得更加红润, 脸颊因为急切微微发红,恍惚让他想起当年站在墙头冲他鼓着脸的小姑娘。
他道:“你很好看。”
“……”靠, 屠鹭的脸更加控制不住地发红了。今天的萧靳言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上来就打直球,不把她打得手忙脚乱、脸红心跳誓不罢休。
明明靠着江, 但潮湿的风还是不能带走她脸上的热气。她捂着额头道:“我今天可是没有化妆啊……”
“都好看。”
化妆的屠鹭好看,不化妆的屠鹭也好看。他说得很是随意笃定, 让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在他眼里“屠鹭好看”只是一个事实, 而不是一个判断。
这么多年过去了, 没想到他对于女孩子化妆这件事还是那么无感。倒让她想起自己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想法设法地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是不是在他眼里很傻。
她咽下一口牛排,忍不住问:“那你第一次看见我化妆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萧靳言放下刀叉,看着她的脸陷入回忆。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千年平直的嘴角似乎隐约地一翘:“很傻。”
屠鹭刚想生气,他就又道:“但很可爱。”
比乡下温暖的阳光还要可爱,比院中的红扑扑的鸡冠花还要可爱,比这世上一切质朴纯洁的东西都要可爱。
屠鹭撇着嘴,还是忍不住一笑。
是的,很傻。她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得不承认的傻。
还是那个炎热的夏日。自从萧靳言逃跑一次不成之后,就一直绷着脸不说话。后来给屠鹭捞了鱼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倒也勉强能说上一两句话。
那时的系统还没有见识到屠鹭的“厉害”,每天催促着她要用爱留住萧靳言,让他在这里待够暑假的一个月,这样他们才有时间相处。
然而屠鹭却“不务正业”。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攻略已经不是她唯一的目标。她好像是被迫面对她不熟悉的生活,且贫穷一次又一次一层又一层地冲刷掉她最光鲜的模样。
站在焦黄的土地上,看着破了一块又一块的窗,屠鹭回去的愿望愈发强烈,然而与此同时这块贫瘠的土地也似乎更加影响到她的心性,最原始的、最粗糙的不甘让她留下来。她不想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就只为了攻略萧靳言。
她是全新的屠鹭,而不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鹭”。
一日,萧靳言带来的京巴狗毛毛又跑到了她家的猪圈里,和两只公猪拱在了一起。
他来到隔壁,站在猪圈门口皱着眉让毛毛出来,毛毛把一身光滑的皮毛滚成哑黑,看见他还往公猪的屁股后躲。
萧靳言冷着脸:“毛毛。”
“阿嚏!”
屠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靳言转过头看她,阳光从他身后撒了下来,落在她满是白面的手上。隔着窗户,两人沉默地对视。
半晌,他的眉毛一扬,猛地转过了头。
屠鹭有些恼怒:“小子!我看见你笑了!”
萧靳言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回过头嘴角还带着可疑的微翘:“你在干什么?”
屠鹭把处理过的白面抹在脸上:“没看出来吗?我在化妆。”
这点白面是她为隔壁大娘喂了十天猪才得到的小小一捧,撒进锅里水都不会变颜色,却是她的珍惜得不得了的宝贝。经过发酵、晾晒等工序,就是最早的敷面粉。
桌旁还有最早的口红——红纸。
早上干完了活,趁着妹妹睡着家里人去城里卖菜,她就把粉拿出来细细地敷在脸上,抿了一下红纸,又用锅底灰描了一下眉。
好久没化妆,她自我感觉良好,只是她忘了她现在面黄肌瘦,皮肤经过风吹日晒还不光滑,如今抹上□□唇上染红,不像是精心打扮的小姑娘,倒像是隔壁国家的歌舞伎。
萧靳言虽然不了解小姑娘的这些小心思,但他是知道什么是化妆的,最起码在他早逝的母亲脸上看到过——反正绝对不是她这样。
“很怪吗?”
屠鹭照了照镜子,嘟了嘟自己猩红的嘴巴。他没说话转身去抱毛毛。
屠鹭皱了眉头看了半晌,模糊的镜面里,歌舞伎被扭曲反倒像是个小丑。她一笑:“算了,我自己开心就好。”
说完,顶着这张脸出去喂猪,两只猪儿子嗅了嗅她,不愿吃食。屠鹭恼怒,把泔水收了回来:“你们还敢嫌弃我!你们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吗?我都这么苦了我自己就不能有追求了?我就不能臭美了?!”
说完,她一转头就看到萧靳言抱着浑身是泥的毛毛站在隔壁看着她。
毛毛蹭了他一身的污泥,白色的衬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他的脸,一如往常的冷淡、整洁。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
屠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更加恼怒:“看什么看!以后看住你的狗儿子,不要偷吃我们家的猪食!”
萧靳言垂下眼睫,抱着毛毛转身进了屋内。
“等一下。”她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明天就是镇上的集市,刘大财和他媳妇都会去。他们肯定不会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到时候……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说着,她把自己存了好久的零花钱——五角钱扔给他。勉强够打一个公共电话了。
萧靳言接住,看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跑不掉别供出我。”屠鹭转身进屋,打了一盆水把自己的脸洗干净。然后没事人一样地喂猪。一回头,隔壁早就没了那个王八蛋的身影。
系统惊呆了:【你竟然告诉他逃出去的方法……宿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难道你不想重生了吗?】
屠鹭冷笑:“在这里我说了算,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的嘴缝上!”
系统第一次意识到屠鹭的厉害,自闭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萧靳言抱着毛毛和一大包叮叮咣咣的东西就和刘大财夫妇进了城。
直到中午,村民都回来,这三个人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屠鹭以为萧靳言成功逃脱,心里不由得松了松。
只是刚把猪圈的门打开,一只黑毛动物就蹿了进去。看着宛如一家三口的两猪一狗,她内心一动。猛地回头,那个高挑的少年就站在她身后。
他的额上带了一点汗,衬衫也皱了很多。看见她,伸出手。
修长的五指张开,一只汗津津的口红静静地躺在那里。
屠鹭惊了,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没走?”
萧靳言道:“我打了电话。我爸说三天后就有人来接我。”
屠鹭松了一口气,这样做是最稳妥的方法。既不会打草惊蛇也不会因为乱走而出危险。
他又伸了伸手,她内心一动,试探地问:“给我的?”
他把口红放在她的手心里,还是一如往常一样转身就走。屠鹭不自禁上前几步:
“喂!你哪里来的钱?”
萧靳言道:“把捞来的鱼放进酒瓶里,卖给城里的孩子。”
原来那一路叮叮咣咣的声音是这么来的。屠鹭看着手心里的口红,仿佛听到那悦耳的声音从远到近,流到她心里。
回忆抽离,屠鹭的嘴角似乎还残存那管口红劣质而又持久的香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带着潮湿让她回神。
她吃了一口牛排,压下喉咙的梗塞:“也就你觉得可爱……当初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只是怕丢脸没有在你面前说罢了。”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什么:“啊……你当时认为我可爱,但是你绷着脸不说是不是?”闷骚。
萧靳言喝了一口红酒,垂下视线。只是嘴角像是被光线牵着,没有压下。
回忆总像是这阳光,永远温暖。他们两个早已不是在乡下摸爬滚打的孩子,坐在这样精致的餐厅里,屠鹭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她想,如果复合的话,不提时空bug的问题,不提他随时会回到自己世界的事,两人之间的时间鸿沟是用回忆填不平的。现在他说复合,确实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萧靳言看出她脸色的微变,想了想沉声道:“屠鹭,找你复合不是我一时冲动。”
她说过他想好了就来找她。但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五年内他已经想了无数次。
喉结一动,他想说的话太多,然而不善言谈的他只能一再压抑,似乎想把每个字都印在她心里:“过去五年,我以为我拥有一切,但一想起你,心里很空。”
进入商界以后,他总以为他把全世界都踩在了脚下。但是等他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却发现脚下是个空。不仅脚下空,心脏更空。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缓缓抬眼看她,眼底是压抑的颤动:
“直到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似乎回到了两人重逢的雨夜,他脖颈上的伤口现在依旧明显,但神情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终于融开了一角:“所以,知道即使是假的,我也追了出去。只是因为想见你。”
两人相识了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过这么多的话,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屠鹭闭了闭眼,她缓缓站起,不由得走向他的身边。
他倚在椅子上,微微抬头看她。屠鹭的指尖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眼前的面板突然一跳:
“30!”
她一口气没上来,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萧靳言皱着眉看着她,她缓和了一下情绪,道:“我、我先上个厕所。”
“屠鹭……”
屠鹭道:“十分钟后我就给你一个答复。”
萧靳言只好道:“我等你。”
屠鹭拿起包包就向后厨冲去,路过她旁边地服务生提醒:“小姐,那里不是厕所,是后厨!”
屠鹭直接推开后厨的门,然后一个助力跳上了高高的围墙,墙外司机早就等着了:“小姐,您现在演的是武打片吗?”
屠鹭谨记教训,用矿泉水漱了漱嘴:“别废话,赶紧走!”
油门一脚冲出去,转瞬就到。她赶紧冲上二楼,气喘吁吁地道:“我、我办完事了。”
陆章让她坐下:“不急,你的事办完了就好。”
屠鹭道:“你真贴心……”
陆章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把桌上的甜点推给她:“忙了一中午,还没有吃饭吧。我应该约你在西餐厅的。”
屠鹭头皮一炸:“不不不!这里就挺好、就挺好!环境不错、位置也不错……”
陆章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屠鹭拿起茶点,刚要放到嘴边:“……嗝!”
屠鹭:“……”满肚子都是红酒牛排,她其实已经饱了。
陆章抬眼:“你回来的时候吃了东西?”
“嗝~”屠鹭捂住嘴,咬着牙道:“没有,来的路上太急,吃了一嘴的冷风。”
他无奈一笑,又给她一个甜点:“吃点东西压一压。”
屠鹭:“……”
系统:【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不是她作的孽!屠鹭含泪吃了,吃到一半噎得不行,又用茶水压,然后抻着脖子吐了口气,这下好了,她连晚饭都省了。
陆章抬眼看她,声音不急不缓:“屠鹭,如果我不追究你的过去,也不干涉你的现在。你愿意和我复合吗?”
屠鹭一怔。不追究过去?意思是不问她身上现在的这些漏洞,不干涉她的现在,是想做一个随叫随到的男朋友吗?
以陆章的性格,这样的条件其实很诱人。只是……
屠鹭垂眸思考,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无论是陆章还是萧靳言,都来得猝不及防,求复合也是如此突然,根本没有给她准备的机会。
而且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之间有太多时光的鸿沟,这是多少记忆都填不上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好,有了亲人、朋友、事业,而这两个人事业有成,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跺一跺脚颤三颤的人物,如果没有足够的准备让他们闯入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绝对是有很大的影响。
她捧着茶,没说话。
陆章微微启唇,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他带着屠鹭走到窗口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外面的喧嚣和这里的平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然而屠鹭的心似乎比这条街还要浮躁。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他捻起鱼食落入鱼缸,惊起一片波动:“你怕我打扰你的生活。怕我唐突你的宁静。”
屠鹭道:“你总是很懂我……”
陆章总是能看透她,而他的心思太复杂,她永远都猜不透。
就像是此时,他所说的所有条件都建立在他是一个温和完美的恋人情况下,然而屠鹭却知道,在陆章平静的外表下,是深不见底的汹涌。她不敢冒这份险。
与此同时,眼前的面板又是一跳:
“20。”
屠鹭刚想开口,陆章就道:“屠鹭,你知道我执拗的性格。想让我放手比登天还难。所以……我只给你十分钟的考虑时间。”
“……”屠鹭复杂地道:“你还真是贴心……”
她拿着包就道:“我去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