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高韶兰向来不拘小节,不重规矩,但也知道,在这种封闭空间内,让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子给自己脚踝涂药,不是什么合适的事。
萧执没有强求,他把药瓶又放回去,转而问道:“姐姐刚刚执意要去柏县,是打算做什么?”
高韶兰道:“东仓淮的大军还在柏县驻扎。”
她说的简单,言下之意却很明确。
她要去见柏县的驻军,跟李将军商议作战事宜。
王叔离开了,这边的军队便是李将军在管,哪怕她已经让碧荷几人拿着她的玺印先去柏县,李将军也不一定有那个胆子在没有王命的情况下直接撕毁盟约,向云县进攻。
但高韶兰是嫡公主,即使是个女人,她也可以代表王室。由她出面担下这个责任,李将军便不会有所顾忌了。
萧执:“你想收复云县?”
高韶兰嗯了一声。
萧执嘴角微扬:“姐姐不必再为此费心。我今晨得到消息,西仓淮驻守云县的洪将军在昨夜已经退兵,带着人马离开云县。不出意外的话,李将军应该已经得知此事,往云县调派人手了。”
高韶兰怔了怔。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高韶兰不由自主往前栽去,双脚下意识用力一踩,却惹得她又倒吸一口凉气。
萧执连忙伸手扶住她,低头看着她紧蹙的眉心,担忧道:“还是先涂药吧?”
高韶兰咬着下唇,闭眼摇了摇头,轻呼一口气:“没事,不用。”
看着高韶兰再次坐正,萧执垂下眼睑,声音又低又轻。
“姐姐是不是很讨厌我?”
高韶兰愣住:“啊?”
“那为什么连为你涂药都不行?”萧执说着,一手又拿起刚刚随手放到盒子里的药瓶,微微弯腰,另一手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握住高韶兰崴着的那只脚踝。
仓淮国常年高热,这里的人并不爱穿长筒靴。因此高韶兰就算骑马穿了一身骑装,脚下的鞋子也是浅口的方头履。
高韶兰浑身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你这是做什么呢!”
她把脚往回抽了抽,奈何被他握住的那处正肿着,一动就疼得慌。
“你从前还说,我是你阿弟。哪有做弟弟的想为姐姐涂药都不行?”
萧执仿佛丝毫没觉得握住她的脚踝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还撩开高韶兰的衣摆,将她脚上的绫袜褪到脚踝,看着那高高肿起的一片,皱起眉头。
“你就算生我的气,也得让我给你把药先涂了。”
高韶兰愣愣地看着萧执把一坨淡青色的药膏抹到她的脚踝上,指腹在上面打圈、抹匀,一股清凉感从脚踝传到头顶,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确实生气,但她不让他帮忙的原因不是这个啊!
她本来想等一会儿叫红玉上来帮她涂的。
这样好像是不太妥当……但是萧执神情自然又委屈的模样让高韶兰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想多了?
或许这在大周根本不算什么呢?
他把她当姐姐,才想帮她涂药,她刚刚的反应,是不是让他伤心了?
第二十五章
高韶兰胡思乱想着,心情有些复杂。
萧执细细为她抹好药膏,收起瓶子,才坐直身体,拿起帕子擦干净手指,轻声道:“好了。”
高韶兰嗯一声,低头缩回双脚。为了掩饰自己刚刚那丝复杂的情绪,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瞧着方向似乎是往北。
果然听得萧执道:“去阳兴谷,我不能离开太久。”
高韶兰看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看起来你在大周那边地位挺高的。”
萧执微微笑了一下。
高韶兰心说,她就看看他什么时候与她说实话。
然后就听到萧执叹了口气,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说道:“去年我突然离开……是因为得到消息,我那个兄长追杀到柳城,他伪造了大周刑部的公文,姐姐应该有所耳闻吧?”
高韶兰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时事发突然,我走的仓促,姐姐又恰好不在,因此才没来得及与你说。”萧执静静注视着她的侧颜,轻声解释,“后来我让孙芳回去找你,你却已经离开柳城了。”
前面的事情高韶兰大概都能猜到,但她并不知道当时萧执就派过孙芳回去找她。
她诧异过后,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萧执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一块金质的方形腰牌,放在手里摩挲片刻,道:“我本想让孙芳把这块腰牌给你,当作信物。”
高韶兰微微一怔,回过头朝他手上的腰牌看去。
通体鎏金,周围刻有繁复的花纹,中央用篆体阴刻着几个字,高韶兰隐隐看出其中一个是“萧”字。
萧乃大周国姓。
她心跳陡然加快,连忙别开眼,一时竟有些不敢看他。
所以说,如果当时孙芳找到她,她看到这块腰牌,就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高韶兰艰难开口,声音有些涩然:“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承恩侯家的公子,也根本不叫俞肃,对不对?”
萧执唇角微勾:“姐姐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
高韶兰低下头去。
她当时救他时,只当是在制止一场发生在东仓淮境内的谋杀。后来收留他养病,也不过是看他可怜。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来头会这么大,大到就算是她的父王都要仰望。
之前她只是怀疑他的身份时,她气过、恼过,想她当初真是被他骗的团团转,又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轻信了。
所以她下午与孙芳说:你们主仆,嘴里都没一句实话。
可当怀疑得到证实之后,她反而又气不起来了。为什么呢?
高韶兰想,他那样的身份,骗骗民间偶遇的她这样的小人物,也纯属正常。掏心掏肺把底细全交代了才是奇怪。更何况他当初离开后想过要告诉自己身份的。
高韶兰有些发怔。
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她现在是不是应该俯伏叩首,恭声问安?
却听到萧执轻唤:“姐姐。”
高韶兰迟疑地看向他。
萧执将腰牌收回袖中,道:“该交代的,我都告诉你了。那你现在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了?”
高韶兰一愣,都摊牌成这样了,他关心的居然还是她生不生气?
她会生弟弟的气。可她怎么敢以皇帝的姐姐自居?
高韶兰觉得有些好笑。
她道:“陛下不用再叫我姐姐。”
萧执神色黯淡下去:“所以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萧执起身,换到高韶兰这边的长凳上坐下,伸手拽住她衣袖的一角,眼眸低垂:“当初是你救了我,也是你说要当我姐姐的,怎么现在却不让我叫了?”
高韶兰一时噎住。她当时要是知道他来头那么大,说什么也不敢收留他住到自己的小院子,更别说让他叫自己姐姐!
萧执声音愈发低了:“我不远千里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找你。姐姐如今怎可与我疏远?”
高韶兰听出他话中包含的意思,怔了怔:“所以……大周之所以对西仓淮出兵,是为了我?”
“自然不是。”萧执说完,又紧接着道,“不全是。”
高韶兰松了口气。
萧执轻声说:“但我亲临前线,就是为了见你。”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高韶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摸不准萧执想要干什么。
萧执面色未改,自顾说道:“若我不来,姐姐是不是就要代替你那个妹妹嫁去西仓淮了?”
高韶兰摇头:“西仓淮都被你们打的退兵了,和亲一事自然就不作数了。”
萧执却说:“若是大周没有出兵呢?姐姐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入西仓淮境内了。”
高韶兰看他一眼,颇为奇怪:“是又怎样?”
萧执脸色有些发沉,“西仓淮王好大的脸,他也配娶姐姐?”
高韶兰不由莞尔。
萧执拽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从前我就知道姐姐心善,但没想到你能这么通情达理,怜爱姐妹。”
他说着这八个字,看似是在夸高韶兰,细品却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西仓淮王看上的明明是什么文馨,为什么却是你嫁过去?”
高韶兰决定替嫁,自然是因为她想杀西仓淮王。
不过这事儿只有跟她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她觉得没有告诉萧执的必要,于是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萧执见她默认,脸色愈发难看。
“姐姐这么为他人着想,怎么不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眼前的少年眉心微蹙,说出口的话全都是实心实意为她考虑的,就像她的亲弟弟高鸿一样。
高韶兰心里发暖,对他的猜忌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即使一年过去,他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他似乎还是去年盛夏初遇时那个文雅知礼的弟弟。
高韶兰唇角勾起:“好了,你让人把我带到这边,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萧执神色稍缓,温和道:“还有些别的事,不过说来话长。等晚上用过饭,我再与你细说。”
高韶兰哦了一声,点点头:“好。”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车夫掀开帘子请两人下车,高韶兰看见眼前足有百步宽的河流,不由一愣。
萧执问道:“怎么了?”
高韶兰神色有些疑惑:“这是延河吗?怎么这么宽?”
车夫笑答:“今年雨水充沛,河道扩宽了一些。”
萧执指了指河岸边停留的一艘小船,道:“我们走水路去阳兴谷,会近一些。先乘这艘船,沿着河往上游去,到那边有人接,下船再换乘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那边的营帐。”
高韶兰看着这艘不大的船,回头再看看身后,问道:“孙芳和红玉他们呢?”
不知何时,守卫们居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和车夫。
萧执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兴许还没赶上来,我们先上船,水上花不了多长时间,到了那边之后再让这艘船过来接他们。”
高韶兰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没有多想,迟疑着点点头。
萧执便扶着她往岸边走,临上船却仍然有些费力。萧执便在她身前俯下身去。
“我背你吧。”
第二十六章
一旁的车夫早已上了船,走到角落里不知在忙什么。高韶兰看着萧执弓起的脊背,不好让他等太久,犹豫片刻就轻轻地趴了上去。
萧执背起她,稳步踏上小船,又躬身进入船中央的草棚,把她放到一边的软垫上。
高韶兰轻声道:“谢谢。”
“姐姐与我客气做什么。”萧执神色自若,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一臂撑在身前的小几上,道,“逆流行船,会慢一些。姐姐可以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高韶兰四下看看,发现自己身下的软垫铺满了整个草棚,刚好可以让她躺下。
而她为了赶路,已经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了,此时眼下有着淡淡的鸦青色。
高韶兰心中对萧执没了猜忌和防备,便认可的点点头,侧身躺下,不一会儿就眯眼睡去。
萧执静静看她片刻,嘴边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
孙芳带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红玉的前面,红玉很快便看不见公主乘坐的那辆马车了。她心里着急,催动着胯.下马儿向前疾奔,好不容易追上孙芳,她皱眉喝问:“公主呢?!”
孙芳道:“我家主人带着公主去走水路了,水路会更快一点,不过船只有一艘,乘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我们还是走陆路过去,明天日落前应该能到。”
红玉瞪大眼睛,好半天憋出一句:“……你们无耻!”
太无耻了,这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把他们这些随从甩开,那个俞公子到底想要对公主做什么?!
红玉拨转马头,当即就要离开:“那我们也去走水路!”
“哎哎哎!”孙芳叫住她,“你们知道我家主人要去哪儿吗?”
红玉迟疑了一下。
孙芳好言相劝道:“你现在过去也找不到船,还不如跟着我们走陆路。我家主人和公主是旧相识,不会对公主怎么样的。”
红玉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鬼才信他说的话!
她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有些发抖,是她没跟上公主,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那可该怎么办?
红玉脸色煞白。
孙芳道:“你再耽搁这一会儿,更赶不上他们了。”
红玉皱眉:“闭嘴!”
孙芳:“……”
好吧,孙芳摸了摸鼻子,停了片刻又道:“你真不跟我们走了?那我可带着人先过去了啊。”
红玉拽拽缰绳,又把马头调转回来,没好气道:“赶快带路!”
孙芳应了一声,一行人又向前行去。
“若是公主有什么好歹,我拼了命也要你家主人好看!”红玉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孙芳轻吁一声,假装没有听见。
他心道,这位姑娘,若是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听过他的名声,还敢说出这种话,我就叫你祖奶奶。
……
东仓淮,王都。
整座王宫沉浸在一种低迷的氛围中,又逢黑云压城,狂风呼啸,来往的宫人都静悄悄的,安分的做着自己的事,不敢与旁人闲谈,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