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老太太疼爱孙子。”贾珠面无表情的说了这么一句,转身便离开。贾母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曾经希望有多大,现在失望就有多大——贾珠一进屋,活的精致的贾母,早就闻到了那股不可言说的味道。
朝庭任用官员,略有身疾的人都不会考虑,哪怕贾母觉得贾珠学问中个状元一点儿不成问题,可是这身带恶臭一条,便绝了他的仕途。
王夫人正忙着管家理事,见贾珠来了也没说几句话,她倒没嘱咐贾珠别去看李纨,只说让他好生静养,不必日日请安。贾政干脆由一个清客出面,礼貌周到的告诉贾珠,老爷衙门里有事,刚刚被叫到工部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贾珠更加面无表情,冷冷的看了那个清客一眼转身便走。清客让那一眼看的透心凉,然后才反应过来,便是大爷不喜又怎么样,这府将来怎么也不会由大爷说了算。
门子见贾珠远远走来,离他还有五六步远便打下千去:“大爷是要出门吗,奴才让人去给大爷套车来。”
贾珠向他摆了摆手:“我只去大老爷那里请个安,走着松快些,不必叫车。”
等他走远了,别的小厮跑过来问门子:“怎么样,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门子抽抽鼻子,又抽抽鼻子,不确定的说:“许是离的远,我倒没闻到什么臭味。”
那个小厮肯定的道:“定是因为离的远,要是没有臭味,怎么一府的人都这么传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贾珠已经到了黑油大门前头,这里也有一个门子,也是远远就打下千去,贾珠也不靠近,问他:“大老爷可在家呢?”
门子假装自己得了伤风,抽着鼻子回他:“老爷今日没出门,奴才去给大爷回一声。”
贾珠不动声色的向前一步,那个门子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后,又逼着自己站定了,赔着笑脸生怕贾珠发作:“大爷稍候。”
“我又不是客,何必这么麻烦。”贾珠不理会门子嘻笑的嘴脸,自己迈步便到了贾赦的外书房。守门的小厮早迎了上来:“珠大爷来了,老爷在书房呢。”
虽然心里奇怪贾赦怎么这么轻易就见自己,贾珠还是板着一张脸进了门,向贾赦请安之后,得了他的示意,自己在下首坐下。
“听说你这些日子病好些了,没想到竟能出门了。”贾赦的声音也很冷淡。
贾珠回他一个面无表情:“这次侄子病的突然,累长辈们跟着操心。即能走动了,特来谢过大老爷关心。”
贾赦说了一句:“你有心了。”便无别话,手里还摩挲着一块古玉,眼睛也有些迷离。
来都来了,贾珠自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走,轻声道:“今日一是来谢过大老爷关心,二来也是有件事想请大老爷拿个主意。”
贾赦眼里的迷离消去了些,精光一闪后重又看向博古架,嘴里唔了一声:“今日你们老爷不在家吗?”有事找你自己爹去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贾珠几乎装不成面瘫,要忍一忍才把笑憋进肚子里。他没想到现在两房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这种程度,对自己将要拿出来的东西更有信心了。
“这样东西,不知道大老爷认识不认识。”
贾赦一把拿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票据,看完脸色已经铁青:“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看吧。就说曾做为一府继承人培养过的人,哪怕是再昏溃,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还是知道的。贾珠咬了咬牙,做下定决心状:“是无意间从一个婆子手里得来的。不只这一张,剩下的侄子没敢带来。”
贾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为什么告诉我?”
“来之前我还在想着,要是大老爷问我把东西交给你的原因,自己是说实话还是虚应几句。现在我倒想实话实说了。”贾珠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看上去有些阴狠。
贾赦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等着他给出自己的答案。
“一进屋大老爷就说听说我能走动了,可见大老爷对正院的事情都是知道的。”贾珠脸上的阴狠更盛:“那我这几日无人管无人问的自己从鬼门关爬过来的事儿,大老爷也都知道吧。”
对此贾赦没有否认,向着贾珠点了点头:“你病着,怕扰了你养病,也是长辈们的一片心意。我也不是只去看过你一回吗。”
“大老爷要是这么说话,那还是把东西还我算了。”贾珠好象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一下子眼睛猩红的站了起来,便要把那张票据从贾赦的手里夺走。不想贾赦的手快,一下子缩到了自己的身后,贾珠没有得逞。
好象刚才用力过猛了,贾珠一下子扑在书桌之上,还咳嗽了两声,听上去还有些虚弱。
贾赦的鼻子抽动两下,眉头皱的深深的,疑惑的问道:“你没得什么怪病?”
“呵呵。”贾珠发出了自己进屋后的第一次笑声,只是那笑声太过凄厉,竟似鬼嚎般瘆人:“怪病,一个不中用的儿子,自然要得怪病,好不用出门交际,最好让人忘记还有一个长子存在,方便给他们心爱的次子让地方不是吗。”
字字如刀,割的是贾赦的心。他看向贾珠的目光深遂起来,发现贾珠脸上有不甘,有愤怒,有想毁灭什么的绝决。这样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现在一丝不差的出现在二房的长子身上,让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你要毁了他们。”贾赦把手里的票据放到靴腰里,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他自己想过却没有做过的事实。
难怪自己看这个侄子有些不一样了,自己不是也与原来不一样了吗?不过是自己没有贾珠这份绝决,因为自己还有一个……
“你媳妇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了吗,你就不怕将来……”老太太跟王氏惯会在后宅阴私上做文章,这个侄子胆子倒不小。
贾珠脸上阴狠已经快盛不下了:“有我这么一个窝囊的老子,便是生下来又怎样,还不是处处得给人家的宝贝疙瘩让路。与其让他给别人伏低做小,不如大家都别分什么三六九等。”
贾赦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却找不到证据,只好恶狠狠看着贾珠道:“他们得不到,你也一样得不到。”
“大老爷不必吓我。”贾珠已经站直了身子,眼里的光芒更加执拗:“本来这爵位就该是琏儿的,这荣国府也该是琏儿的,荣禧堂更该是琏儿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好,”贾赦看着听到自己这声好字,整个人都张扬起来的贾珠,向他低声说道:“把你手里的东西都给我,将来分家之后,我单独给你一成家产。”
贾赦出手还真是大方呀。贾珠做出吃惊后身子不自觉颤抖,又竭力稳定下来的样子,开口与贾赦讨价还价:“一座荣禧堂,在大老爷眼里竟只值一成家产,看来剩下的事儿我也不必告诉大老爷了。”
一心读书科举的贾珠,竟还知道府里的秘事,这个认知让贾赦有了一种难怪他科举途中被人抬回来的感觉——这心思埋的太深了。
心思深沉的人,能交好还是不要为敌,这个道理贾赦还是知道的,他直接问道:“还有何事,我也听听值不值得你想要的价。”
“王子腾已经引着我那位方正的好父亲,站到了四皇子一队,还想着从大老爷手里拿到祖父留下的军中人脉,大老爷觉得应该值几成家产?”
王子腾竟贪心至此!贾赦心里暗自咬牙:“我就说他那个当男儿养大的侄女怎么不送进宫,倒非得嫁给琏儿,原来是为了此事。”
“两成,我至多给你两成家产。”贾赦用手比划了一下,彰显自己的决心:“剩下的事都不用你插手。另外我答应你,就算是分家之后,你有什么事还可以来府里寻我与琏儿,如何?”
“大老爷是痛快人,那我再提醒大老爷一句,别看大老爷在那边也有几个人,可是老太太狠起来,可不管谁是不是她的亲儿子。为了保住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她老人家打折你腿的时候都有呢。”说完哈哈笑起来,听上去颇有颠狂之意。
第117章
贾赦被贾珠癫狂的笑声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拿到那张票据的时候, 还真是打算等把贾珠手里的票据都拿到手,便带去老太太跟前, 向贾政与王夫人发难。放印子钱, 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官府不容之事, 有个风声放出去, 名声便坏了。
到时老太太为了保全贾政一房的名声,也会同意自己的要求, 贾政也就再不能以荣国府主人自居,自己这么些年的憋屈可以一朝得雪。
可是贾珠不提醒的话,他忘记自己有放不出风声去的可能——腿都折了,这东大院里听自己招呼的又有几个人?
贾赦不敢再想下去,头一次虚心的向贾珠问道:“依你该怎么办?”
贾珠摇了摇头:“大老爷别指望我, 我现在在那边就是个废人, 连自己院子里的丫头都离着我远远的。”
就算知道这个侄子未必真如他自己说的那么可怜——真可怜的人哪会儿拿着自己母亲的把柄跟她的对手做交易——贾赦还是没有再问贾珠什么, 而是从自己的书桌底层里掏出几张银票来递给贾珠。
看着他几世来藏银子都不换一换地方,贾珠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一抽, 面上不在乎模样收了贾赦的银票, 嘴里说着:
“还是跟大老爷打交道痛快。如我家老爷那嘴里说银子是阿堵物,事事却都讲究着花的银子比世人都多,才真让人别扭。反正我日后也没了指望,什么都不如银子来的实在。”
这样子看在贾赦眼里, 便是强装出来的,心里不由好笑:刚才还觉得贾珠心思深沉,现在一看还是读书读傻了。真不觉得银子烧手的人, 不会说这种掩饰的话。
“秦柱。”听人回报贾珠出了东大院便回了正院,贾赦才叫了一声东大院的管事。
已经回了小偏院的贾珠,没把自己的灵魂办浪费在贾赦身上——自己给出的提醒都这么明显了,贾赦要是还不知道做好准备再与贾母等人摊牌,那自己只好再寻别的合作伙伴了。
他现在要看看贾赦给了自己多少银子。
数完银票之后,贾珠很是满意:两个消息,贾赦给的定银就有两万两,这对于父母在子孙不得有私产的世家子弟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是自己再告诉贾赦,分家的时候得查一查公中的帐目呢?贾珠生生按下了自己这点儿小心思:过犹不及,自己出于一时气愤,做下伤害二房整体利益的事儿还可以理解,气愤过去了还一直做下去,容易让人起疑。
收好银子,贾珠习惯性的把灵魂力外放了一圈,发现王熙凤正在王夫人的屋里,不由笑了一下:王熙凤还真是尽得王家女儿真传呀,哪怕是嫁了人,也只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亲近的也是同出王家的王夫人,忘了自己还有一位正经婆婆邢夫人。
即是王家女儿这么团结,贾珠自是要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
人家说的还真是贴心私房话,王夫人正悄悄的问王熙凤,可把贾琏降伏住了。
看,直指问题核心吧,王夫人教侄女,并不是让她与贾琏的通房丫头们斗法,而是直接把贾琏这个主要矛盾抓住。尚在新婚的王熙凤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向王夫人抱怨道:“二爷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略说一说便给我使性子。”
她没发现自己说二爷两个字的时候,王夫人的眉头轻轻收了一下,还向自己姑妈说着:“那两个狐媚子,仗着是老太太赏的,处处要平儿几个的强,略说两句便向二爷靠着状。依着我的性子,还是早早打发出去的好,姑妈怎么还说要留着?”
王熙凤早就看贾琏那两个成亲前由贾母赏过来的通房丫头如眼中钉,嫁过半年后有王夫人帮衬着,也算是在府里站稳了脚中,便想让那两个丫头滚蛋。
不想王夫人竟让她留着那两个丫头,心里怎么能满意,时不常的就要抱怨一回。都是从王家出来的人,王夫人还能不知道她的性子,自是要劝阻:“成亲前房里放两个人,咱们王家不也一样是这么做的。这是府里的规矩一向如此,不能你一来了便坏规矩。”
“你得知道,这府里别的不多,没有差事、想着做半个主子的丫头多的是。你今日把那两个赶出去,明天老太太还能再赏下来。与其来了新人让贾琏花了眼,不如留下那两个,贾琏已经看腻了她们,还是你这个新婚的正妻新鲜。”
王熙凤仍道:“他敢!”
“他为什么不敢?”王夫人看着自己怎么劝都不听的侄女也有些气恼,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高了一分:“他再爱重你,也是你的丈夫,是你该敬为天的人。”
王熙凤听了撇了撇嘴,终是自己的长辈,没好意思问王夫人真的把贾政也敬为天吗?
就连贾珠也觉的,王夫人对着王熙凤都说这些空话套话,可见只是把王熙凤当成刀使,并不是真心疼爱。
也对,要是真心疼爱的侄女,又怎么会把她嫁给一定会与自己争家产的人呢。
“大爷,琏二爷来看大爷了。”小丫头在门外远远的报了一声,贾珠收回自己的灵魂力。收回期间发现门外的小丫头,恨不得拿一根竹竿挑起门帘让贾琏进屋。贾琏看着好笑,又觉得贾珠病中自己笑的话会让人误会,便强忍着。
“你怎么来了。”贾珠也没托大,听到贾琏来了还迎上去一步。贾琏想起府里的传言,不敢冒然呼吸,把鼻子捏着一半吸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异味。
贾珠把贾琏的举动都看到眼里,自嘲的笑了一下,见贾琏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道:“有些事听听便是,哪能别人说什么你说信什么。不过是看着我没用了,不愿意服侍我这个没用的主子,编排出来的笑话。不信你等着,我不叫,她们可会主动给你这位客人倒茶来。”
竟然已经嚣张到这种程度了吗?贾琏不知道贾珠见过贾赦之后,觉得事成有望,所以把屋里的气味都给开窗散了,还以为那几个丫头真如贾珠所说,为了不愿意服侍不得势的主子,竟然传出主子得了怪病的谣言。
“大哥哥何不去回了太太,让她给你换两个人使唤。”
贾珠苦笑一下:“换了又如何,好上两日还不是跟这几个一样。对了,你今日怎么得闲,可是有什么事?”
贾琏便向门外看了一眼,贾珠笑道:“放心吧,那几个丫头恨不得躲到院子外头去才好呢,没有人会偷听。”已经被封了五感的人,就算是想偷听也偷听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