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和家的脸色更难看了:“说是他们府上的姑娘,昨天夜里吃坏了东西, 请了几个大夫都不中用,现在就是挨时辰呢。”
窦夫人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贾珍做下的好事,把我好好的蓉儿给坑了。”
做好事的贾珍现在去义忠王府上祭了, 贾蓉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得替尤氏守孝, 两个人都不能去秦家。窦夫人去与不去都说得过去,为了面上好看,也为看看秦家的反应, 换了出门的大衣裳, 坐着马车到了秦家。
屋子里已经传出哭声,一个比贾蓉小些的男孩面上带泪看向屋内, 听到院子里来了人也没回头。窦夫人疑惑的看了正引着自己进门的秦家婆子, 那婆子便小声道:“是我们家少爷, 跟姑娘一向感情好。想是现在正担心姑娘, 失礼之处, 请太太别见怪。”
直说是秦钟不就完了。窦夫人点了点头, 看了秦钟一眼没说什么。那婆子也不多事,连看也没再看秦钟, 就引着她向屋内走,让窦夫人暗暗点头:这份条清理晰的沉稳,跟火急火燎去宁国府报信时判若两人, 还真让人开眼界。
屋子里的丫头也有四五个,其中一个正伏在床边,跪捧了药碗喂躺在床上的人,可惜大半都落在枕头上。丫头的泪水直直掉在碗里,声音哀切的劝着:“姑娘张张嘴,吃了药便好了。”
看上去也是个忠心的。没让窦夫人多看,婆子已经通报起来:“宁国府太太到了。”
几个丫头见到端庄温婉的太太,都伏下身行礼,那个喂药的丫头哽咽着道:“太太看看我们家姑娘吧。”
自己来了,可不就是要见一见这位有兼美之名的秦可卿的。窦太太也不觉得屋里气闷,更不觉得自己见一个将咽气的晚辈晦气,坐到丫头端来的凳子之上,握住秦可卿的手,只觉满把都是骨头,硬硬的如同这世界的冷凝。
秦可卿也感觉到握自己手的温度,半闭的眼睛努力睁开,向窦夫人虚弱的笑了一下:“给太太请安。”
“好生吃药,养养便好了。”窦夫人只能说这么一句。眼前的人落得现在这样境况,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不过窦夫人即不心虚也不后悔。
秦可卿的话声更低了:“是我没福气孝敬太太。”
何必说的大家很熟似的?窦太太脸上笑的更加和善:“小人家儿病中多思,哪儿就到了那个地步。你只好生吃药,好生养着。等养好了身子,想孝敬谁都行。”说完站起身来,示意那个端药的丫头继续喂秦可卿。
秦可卿却不想放开与窦夫人相握的手,半个身子顺着窦夫人的手都快坐起来了,虚着声向窦夫人道:“太太,可卿有个不情之请。”
窦夫人心思打转,面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好孩子,都因你病中多思,病才好的慢。现在可不许再多想了,我还等着你病好了,接你去府里玩呢。”
引窦夫人进门的婆子这时上前,向窦夫人道:“姑娘有不了的心事,还请太太听姑娘说说吧。”
对她窦夫人就没有对秦可卿的和气,脸上的笑下去了,眉头也皱起来了:“你是姑娘的奶娘?”说话间因转身,到底摆脱了秦可卿拉她的手。
婆子被问的一愣,窦夫人已经开始往门外走:“若是姑娘奶娘的话,你该一直守在姑娘身边而不是去我们府上报信。若不是姑娘奶娘,你不该在姑娘房里多言。秦家的规矩,还真是松散。”
最后一句着实不客气,婆子与床上的秦可卿都听出里头的不满。秦可卿刚刚半坐起来的身子,颓然的倒在床上,婆子也张张嘴,不知该怎么回话。
窦夫人已经带着孙和家的重回院内,竟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在秦钟身旁。不用问,便是秦邦业了。孙和家的看了大惊,立时站到窦夫人身前,还举起袖子试图遮了窦夫人的面。
窦夫人也直接背过身去,正对上刚出门引路的婆子:“秦府竟是这样的规矩吗?”
身后秦邦业的声音已经传来:“刚才听闻贾将军夫人亲来看视小女。想着府里没有女眷接待贾将军夫人,秦某不得不亲来向贾将军夫人致谢。虽知于理不合,还望贾将军夫人勿怪。”
“无妨。”窦夫人缓缓转身,人还在孙和家的身后,话却没落下:“说来咱们两府的孩子已经定过亲,你与贾珍是同辈之人,也就是我的晚辈。只不过我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礼数,刚才一时惊着,说话有些过了,秦大人见谅。”即是晚辈,见见自然没什么,谁若说出个是非来,那就是诚心栽赃。
秦邦业半低着行礼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嘴里不得不客气着:“多谢贾将军夫人体谅。如今可卿的情况夫人也见到了,可怜这孩子心里有事,一直闭不上眼。现在见了夫人,也该了了她的心事才好。”
“哦?”窦夫人声音里透出些轻慢来:“秦大人说的哪里话。人吃五谷就没有不生病的,何况姑娘家身子本就娇贵些。有了病请大夫吃了药,自然就好了。秦大人这做长辈的先没了心气,让孩子怎么想呢?难怪刚才秦姑娘连药都喂不进去了。”秦可卿出事,都是你自己不中用,别赖到我头上。
见她就是不接秦可卿心事这个茬,秦邦业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压下来,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请求:“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可卿中的是毒。因查不出是何毒,耽误了时辰,说是救不过来了。我与她父女一场,总不忍她做了孤魂野鬼,想求夫人……”
“秦大人,”窦夫人的声音猛的严厉起来:“秦可卿中的毒,可是我宁国府下的?”
“晚辈从未从此想。”
“那秦可卿可是养在我宁国府的?”
“自是由晚辈教导成人。”
窦夫人听完呵呵两声:“即是如此,秦大人自己竟不能让她别做孤魂野鬼吗?”自己的梦自己圆去。
“两府毕竟已经定了亲。”秦邦业知道自己这个请求不大合理,可是上头不想放过宁国府这条线,他不得不说。
窦夫人才不管秦邦业为难不为难:“秦大人,你只有这一个抱着来的姑娘,不是一时要嫁三个五个。秦姑娘与我孙子六礼只走了三礼,你不该记错了,他们还没成亲!”
说到这里,窦夫人一把把孙和家的扒拉到旁边,自己直直盯着秦邦业:“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固是人之常情。可是秦大人也是读书人,该知幼吾幼及人之幼,更该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眼神如同利刃,不该出现在一个女子的眼里。秦邦业只看了一眼,便寒到心里,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现在反驳一句,眼前的女人便会跟息拼命,不由把头低了下来,不敢看窦夫人那又狠厉的眼睛。
好久,秦邦业耳边还能听得到窦夫人的声音:“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让他背上克妻的名声,已经是我自己没教导好自己的儿子。木已成舟我也认了。可谁想再打小算盘,让我孙子多出个原配嫡妻来,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身份。”
身份,秦邦业咬了咬牙,转身时那个说出这两个字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却把这两个字久久留在了秦家。
窦夫人去秦家之前,就知道秦邦业会借着秦可卿生事,只没想到人可以无耻至此。等贾珍祭拜义忠亲王回来,告诉她义忠嫡子特意跟他说了两句话,终于让窦夫人有了发泄之处:“一个圈禁亲王的嫡子跟你说两句,你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也不想想我与老爷如此劳心劳力,都是因为谁?”
及时雨贾敬把最后两句话都听到了耳中,上前便给了贾珍一脚:“你是不是又应了谁什么事,让太太如此气恼?”
贾珍顺着那一脚跪到地上:“儿子去了,随大流上了个香,便想回府,谁知被世子爷睢见了,他硬拉着我说了两句话,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你知道什么事要紧,什么事儿不要紧?”贾敬表示他并不相信贾珍的判断力。
窦夫人倒没贾敬那么多凝,主要是去义忠王府拜祭的人不会少,当着那么多人,义忠郡王能说什么要紧事才是脑子有泡呢。
不过窦夫人还是提醒贾珍,让他这些日子还是深居简出的好,免得着了别人的道儿,再糊里糊涂的答应下不该答应的事。
就是贾蓉与贾蔷两个,也被窦夫人叮嘱了一番,更是命两人只在府里跟着贾敬读书,外人一概不见。如此布置下来,宁国府铁桶一样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可把秦邦业给急得够呛,几次上门想见贾珍无果,只好向义忠嫡子汇报自己无法完成任务。
宁国府摆明了不肯再次上当,义忠嫡子能有什么办法?现在他要给义忠亲王守灵,更要安排人在皇帝耳边吹风,为的是让皇帝能想到他这个孙子,别因义忠亲王之去,便断了王府传承。
这么关键的时刻,义忠嫡子不欲因小失大,心里又觉得有贾琏在,拉拢贾赦之事可期,宁荣两府人脉总有一家可以落到自己手里,便让秦邦业打消送秦可卿入宁国府宗祠的念头。此是后话不提。
当日贾蓉听到秦可卿的死信时,一脸的震惊与不敢相信,成功的愉悦了无良的祖母。窦夫人让人给他换上了素净衣裳,打发他去给秦可卿上柱香:“虽然是他们算计来的,可总与你有过婚约,你还是得走个过场。免得人说你无情无义。”
贾蓉见孙和家的离的远,悄悄趴到窦夫人耳边问:“是太太帮了我吗?”
窦夫人拍了他脑门一下:“胡思乱想些什么。让蔷儿陪着你一起,上了香便回来。那府的人不必结交,听到什么话都当没听见便好。”秦钟可是双插头,以剧情的修复能力,说不得会与贾蓉两个看对眼。
贾蔷这些日子与窦夫人也熟悉了,已经穿上了与贾蓉一式一样的月白长衫,听她说完,郑重向她保证:“太太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看着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窦夫人觉得自己都跟着年轻了些:“把你们脸上的得意收一收,你们是去给人家姑娘上祭,不是去会友。”两个小的听了相视一笑,相跟着跑了。
孙和家的有些不放心:“要不让焦大跟着哥儿吧。”
窦夫人摇头:“他们如今都十二三了,总要学着自己出门办事。”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宁国府的爷们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两个小的这次事儿办不好,回来打上一顿,下次就办好了。
“看兄弟这个时机选的如何?”贾珍外书房里,顾大爷正一脸得意的向贾珍卖好。
贾珍很是不解的看他:“什么时机,你是有什么好信吗?难道是你家老爷给你寻了事做?我不比你读书多,知道什么见微知著,你还是明白说说吧。”
顾大爷指着贾珍,好半晌才道:“你我兄弟交心往来,我也不指望你承我的情,也不必装成什么事儿都没有吧?”
贾珍一脸懵逼:“到底是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我不嫉妒便是,吞吞吐吐的什么意思。你知道我这两天正烦着呢,秦家那个丫头好端端的没了,倒让蓉儿得了个克妻的名头。我们老爷板子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好赏给我呢。没见这几日为了寻我的错,连门都不让我出了?”
顾大爷久久不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宁国府。
贾敬这边来的是少卿大人,上来便给贾敬贺喜。贾敬不由一脸正容向他道:“经年,咱们是同科我才提醒你两句。现在你位高权重,一言一行都该有个风度才好。人家姑娘没了,我孙子得了个克妻的名声,将来哪还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我愁还愁不过来,你说贺喜不是往我心上扎刀吗?”
少卿大人看着贾敬,不知道下头的话该从何谈起。
宁国府两个男人都不中用,西宁王妃便抽出时间来会窦夫人。王妃降临,窦夫人命人大开中门,自己带着丫头婆子大礼相迎。西宁王妃早命平身,笑向窦夫人道:“咱们是多年的老亲,哪里用得着这样的虚礼。”
窦夫人温婉笑言:“礼不可废。王妃里面请。”
分宾主落座后,西宁王妃便先赔不是:“原说三日便来,不想义忠亲王事出,我倒成了失信的人了。”
窦夫人连道不敢:“亏得王妃没来,这几日我们府上也不得消停呢。好在事已经了了,不然还不能接王妃大驾。”
西宁王妃知机,故意道:“可是那秦家姑娘的事?不是我说,你家大爷当日亲事定的急了些,多少老亲都看好你孙子,哪儿是一个五品官儿的养女配得上的,这不是福气压不住,生生把自己的小命给害了。我和你说……”
窦夫人却不想听她往下说,自己脸上已经现出苦意来:“王妃跟我好,才向着我说话。外头传什么的没有,多是说我们蓉儿克妻的。这些日子也不知犯了什么,连着出事。我还跟我们老爷说呢,想是我也活不长了。”
“呸,呸,呸,”西宁王妃替窦夫人啐了两下,拍着她的手道:“你最是知书识礼的,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信起这个来。”心里倒觉得窦夫人说的不是不在理,毕竟贾珍与贾蓉两人都算死了媳妇。
“哪里是我信这个。”窦夫人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悄声向王妃道:“那日秦邦业亲口向我说,秦家姑娘不是病,竟是中毒呢。你想她一个不出闺门的姑娘,能得罪谁去,这都有人看她不顺眼。咱们这些总出门交际的人,可不更得小心些。”
西宁王妃脸色都变了:“那秦家不查一查是谁下的毒?”
窦夫人摇头:“我已经与秦家撕破了脸,人家就查出来也不会告诉我。不过有这个本事的,也不过是那两三个人。咱们只当不知道罢了。”说到此却叹一口气:“这父亲是王爷,跟没见过面的兄长做王爷,哪能一样呢。”最后一个呢字,端的是一波三折,引人无限猜测。
因为这抑扬顿挫的呢字,义忠亲王都已经送灵入土为安,他的嫡子还是没能得封。期间经过了过年的宫宴,因尤氏之丧,窦夫人与贾珍都没有参加,也就没能见识宫中的暗潮涌动。
倒是顾大爷来给贾珍拜年的时候,跟他说起年前四王八公之家,突然联合起来,上书替义忠嫡子请封,说是不能让义忠亲王泉下有憾。
窦夫人当然知道四王八公没有那个好心,可是这些人家以前都是站在先太子一队是公认的事实,现在一起给义忠嫡子请封也说得过去。
可惜这份心恋正统不被皇帝看好,义忠王府外看守的人换了一批,人数增加了不少。一些隐秘的义忠旧部,也在开年后纷纷落马,其中就有秦邦业。
宁国府即没参与到上书请封,又因秦可卿已逝与秦家没了关系,完全置身事外了。窦夫人算了算这次落马的义忠旧部,占了义忠亲王旧势力的十之七八,便知义忠嫡子就是再封郡王,对宁国府也没有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