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身体比山还要庞大,仿若可以撑天辟地。偌大的黑海似乎也只不过是它的一隅之地。
闪着寒光的白鳞滚落下海水,白龙下身在海中缓慢移动,龙头却在云霄天际中,不怒自威的龙吟如同索命符。
在如此庞大的压迫之下,父子二人连呼吸都微弱了下来。
“——楚远之,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悬浮在空中的其中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天地似乎都在震动。
楚远之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搂紧楚危楼,咬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放过我的儿子!”
“放肆!”另外一人轻视冷笑地说,“黑龙一族本就是低劣不堪,如今又出现此等混血的孽障,污我龙族威严,他比你更该死! ”
“要怪便怪你自己吧。”第三个人冷冷地说,“人类贱民也敢觊觎我龙族之女。既然黑龙族五公主因你而死,这孽障也一同去了吧。”
楚远之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他原本把儿子死死抱着,如今却突然松开了他。
“阿楼。”楚远之颤抖地在他耳边说,“你拥有龙族血脉,你一定可以变回龙逃离这里……不要回头,活下去!”
少年下意识伸手去抓父亲的手,可楚远之已经决意至此,他猛地将儿子推入海中,男孩只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袖。
扑通!
少年浸入冰冷黑暗的大海之中,他呛着气,要被淹死了。他拼命挣扎着转过头,却看到赤红的血雾笼罩着海面,向着四处不断扩去。
记忆中,少年痛得肝胆欲裂,生生地将手心攥出血来。
从小以人类身份、从未学习过龙族本事的他,竟然真的化形成一条年少的黑龙,不论如何努力逃离,仍然甩不掉身后的成年白龙和头顶化成人的龙族。
他们明明有直接杀了他的能力,却一直逗弄于他。少年黑龙很快遍体鳞伤,不少鳞片都被炸开,露出了里面的血肉。
其中这个三弟似乎性情最暴戾残酷,不仅用法术隔靴搔痒地攻击他,还要笑谈楚远之的尸首是如何被海中生灵撕咬吞食的场面。
少年黑龙双眸充血,心中愤恨杀意如浪潮般凶猛呼啸而来。
与此同时,洞府中的楚危楼的额前尽是薄汗,他薄唇紧抿,周身的真气震得地面嗡嗡作响,竟然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这是怎么了?!”江毅然蹙眉道。
沈烬神色更是阴沉不定。
他也无法确定楚危楼会回想起哪一个片段、又会想起多少过去,内容是否与虞绾相关也都是随机的未知数。
自从从师父阙尘真人那里得知虞绾这几个徒弟本来的命盘的时候,沈烬就知道不会这样简单。
那仙药只能管用一次,对基本只有一个心魔的普通人也够用了。可谁知道师姐这些苦大仇深的徒弟们心中有几个心结?
精神世界里,楚危楼一直在那片海中奔逃打转,忍受龙族三兄弟的嘲讽和伤害。
这已经是被记忆困住的表现,无法结束,没有尽头,直到真气紊乱而死。
就在此时,原本阴云的天空中忽然撕开了一个口子,仙药发挥了它的作用。
它强势地打破了这段循环的回忆,楚危楼得以和记忆中一样,突破了这层海域。
再往前游,就要离开龙族领域了。
龙族们的乐子也找够了,其中一人伸出手,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水系法术呼啸着冲向他。
少年已经筋疲力竭,他转过头,在紊乱的水流中阴冷狠厉地盯着这几个人,他死也要记住他们的样子!
水系攻击铺天盖地的涌来,想象中的痛苦却并没有出现。前一秒还危险的水流在他面前迅速凝结成冰,冰墙硬是生生抵住了海浪。
少年已经呆住,就听到那三兄弟其中一人冷冷地说,“怎么,我龙族处理自家事务,天界之人也要插手吗?”
第16章 016
随着他们的话,海中的少年也转过头,他骤地呆住了。
蓝天无云,骄阳刺眼。
一名女子从空中踏风而来,她白色的霓裳裙摆波光摇曳,恍如轻云拂日,翩若惊鸿。
她脚尖轻点,落于结冰的海面上,如墨般的乌发缓缓飘动于身后。
少年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她淡声道,“本座虞绾,见过各位。”
纵使龙族多么跋扈自傲,外人面前也会留一些分寸。
其中一个化成人形的龙族冷冷地说,“仙子刚刚出手,莫不是想要多管闲事?”
虞绾抬眼,清远淡泊的细长眼眸沉沉地注视着他们。
“稚子无辜。既然已经处置他的父母,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自然不能!”龙族三弟冷冷地说,“龙族血脉高贵,绝不允许这样的小杂碎存活世间,败我族名声!”
为首的大哥也阴沉地说道,“这位仙子,若是你现在离开,本座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执意多管闲事……这无尽之海,本也殁了许多天界之人,也不怕再多一个。”
虞绾垂眸。
“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生得极美,确是天人之姿。气质又疏离淡远,如此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威胁力,似乎只需一掌就能被打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是哪界男人,看到如此貌美轻盈的仙女,恐怕都会产生下意识的矜惜之情。
那龙族二弟蹙眉道,“行了,你快些走吧。你真的以为你能是我们四人的对手吗?”
虞绾并不言语,她张开手,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骤地暗沉了下来,雷云在空中翻滚。
起初龙族三人不以为意,甚至都嘲笑了起来。毕竟雷云雨术,本也是大多数龙族的看家本领。虞绾充其量也不过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而已。
若是他们想,此时此刻便可以将她召唤出来的雷云挪为己用,让她自讨苦吃。
直到雷云变成紫色,无尽之海的海浪波涛汹涌,倒映着泛紫的天空,为首的那龙族老大才骤地变了脸色。
“这,这天罗紫霄雷,你是从何处学得的?!”
虞绾还是没有回答,她的神色漠然,面对四个龙族也没有丝毫变化。
紫色的天空照应着她侧颜的轮廓,那双眼眸中毫无感情的淡薄,让女子显得有一丝深不可测的危险和可怕。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并起,一道紫雷从天际击向他们。
老大脸色已变,最为暴戾傲慢的三弟却毫无察觉,他冷笑道,“班门弄斧!”
他不仅不躲避,更是直接迎着那紫雷飞去,他伸出手,似是想要拦截转换这雷电的能量,好转化为自己所用,借力打力以此羞辱虞绾。
紫色雷电轰鸣而至,对上这龙族青年。
顿时,强光吞没所有人,大海被这力量推出巨浪,汹涌地扑向远方。
海中的少年黑龙本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尽。这海浪像是一堵墙一样砸了过来,一片白光之中,他恍惚间变回人类,身边紊乱汹涌的水流忽然消失不见。
待到光芒散尽,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悬浮于海面之上,周身被透明的圆球包裹,溅起的海浪全部被透明的壁边挡去。
他再抬起头,不由得瞳孔紧缩。
只见一条巨大的白龙漂浮在海面上,它狼狈不堪,鳞身血肉模糊,不少鳞片更是焦黑一片,再也没有龙族的优雅威严,和将死翻肚皮的烂鱼臭虾没什么两样。
这……这竟然真的和刚刚不断折辱凌虐他的人是同一龙?
紫色的雷云仍然在天空翻滚,且不说其他龙是何等震惊,为首的大哥神色更是凝重阴沉。
“你到底是谁?”他沉声道,“天罗紫霄是早已失传的雷技仙法,你到底是从何学来的?”
虞绾抬眸,她淡淡地开口,“本座说过了。”
男人回忆了刹那,他喃喃道,“虞绾……你是虞家后代?”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多次变幻。
男人咬紧牙关,过了半响,他沉声道,“我们撤!”
他身后的二弟这才回过神来,大海之中,本来一直以原型追赶楚危楼的第四条白龙也浮出水面,将那失去意识的老三白龙衔走。
龙族离开,天空也恢复了晴朗,阳光重新落在海面上。
少年在生死关走了一遭,原本他无力抵抗、可怕如天威的白龙一族竟然就这样撤走,大起大落的经历让他有些呆滞,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
直到他被轻轻地放在了一片放大的羽毛上,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向前方的仙子。
他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吐出血来。
“你伤势太重,我找个地方为你疗伤。”虞绾转过头,她道。
楚危楼本想道谢救命之恩,他对上女子的目光,却怔在原地。
此时此刻,虞绾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神情。
刚刚她以一己之力面对四个白龙,即便全身而退,可还是经历了凶险的。
如今她淡泊冷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连她看他的目光,也凉薄至极,没有感情。
似乎在虞绾眼里,他和这片大海、这天空、和飞禽走兽都没有半点区别。
——就好像,拯救他,也和他无关。
少年喏喏地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这一夜的逃亡,积攒了一夜的愤恨狠厉都在她淡漠的眼神中烟消云散。
渡劫中的心魇,最怕的是放不下,出不来。
仙药将他托出困境,而记忆中女子毫无感情的眼神太过凉薄,如同冷水浇头,让楚危楼猛地醒了过来。
楚危楼睁开眼睛,身上已经尽是冷汗。
他一时间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谁。
直到江毅然关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危楼,你突破成功了!”江毅然难掩喜色,“你如今已是化神境修士,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整个大陆找不出第二人与你抗衡!”
楚危楼在记忆中陷得太深,他撑起自己的时候,身体都有些打晃。
他没有反应,沈烬倒是冷冷地说,“这个年纪又如何?比起我师姐来还是差远了。”
江毅然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激动而失言。毕竟沈烬的师姐虞绾老祖,在极意宗的历史上确实是最年轻飞升的。
推算时间的话,虞绾恐怕的确会比楚危楼更早突破到第六境界。
“是,晚辈失言。”江毅然笑道,“这么多年了,极意宗终于又出了一位奇才,沈师祖原谅我太过激动。”
沈烬轻哼一声,便没再说什么了。
他抬眸,继续沉默地关注楚危楼。
楚危楼仍然魂不守舍,可能连他们二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过了好一会,楚危楼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他这才感觉自己似乎确实和过去完全不同,似融入天地之中,又高于过去的躯壳沉体。
江毅然看到楚危楼脸色苍白的要命,他不由得蹙眉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梦魇,竟然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正常而言,只要渡劫成功,不论之前渡劫中在精神世界经历过什么,都会通通放下。像是楚危楼这样久久不能回神的似乎是极少数。
楚危楼怔怔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他的喉咙滑动,嗓子沙哑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虞绾……”
这回愣住人变成了江毅然。
江毅然蹙起眉,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知晓虞绾老祖的名讳?”
第17章 017
楚危楼整个人一震,他抬起头看向江毅然。
“……您说什么?”
那段忽然出现在渡劫时的记忆片段太过刻苦铭心,犹如楚危楼经历过的另一个人生。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这段回忆的影响,名字也是脱口而出,没想到竟然会被江毅然答复。
“你怎会说出虞绾的名字?”江毅然蹙眉道,“她也曾经是极意宗的人,也是……嗯?”
江毅然本来想说沈烬,结果才发现在二人说话之间,沈烬却不见踪影。
“罢了,你先跟我回门派,慢慢说吧。”江毅然道。
回去的路上,师徒二人一直无言。
江毅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子心思颇深,和他这个当师父的中间都有隔阂,从未完全信任过他。
就算他想知道楚危楼为何会吐出虞绾二字,恐怕楚危楼也不会主动告诉他。
回去的路上,被冷风吹了吹,楚危楼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他的大脑开始运转,很容易便发现了蹊跷之处。
那个让他不断放下底线的小女孩虞晚晚,竟然和他在心魇里看到仙子虞绾一模一样。
只不过是年纪差别,还有性格有所差异而已。
楚危楼到底还是年轻,他左思右想不明白这件事情,便低声问道,“那个晚晚……是什么来路?”
他这一个问题,江毅然便已经知晓,楚危楼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并不是偶然,这孩子一定是见过虞绾仙子的样子,所以才会反过来好奇虞晚晚。
只不过……渡了个劫而已,他是怎么看到的?
江毅然便想起了今日格外热情、亲自送药的沈烬,以及之前他的种种不寻常举动。
江毅然其实也不太明白,但他感觉得到,沈烬和白玉知道真相,而另一部分真相,或许要从楚危楼这里入手。
“她就是一个孩子,几年前被我带了回来。”江毅然说。
“我不明白。”楚危楼蹙眉道,“若是没有任何背景,晚晚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住在后山,还能被宗主您亲自照拂?”
“因为仙人重视她。”江毅然说,“晚晚和我们仙门过去的一位名为虞绾的师祖长得一模一样,而这位师祖也是沈烬仙人的师姐。所以仙人亲口点名要好好待她。”
对于楚危楼而言,这段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之后,虞绾仙子的形象似乎是缥缈而远在天边的,可就这样一点点拽近了与他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