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地方小,就算是陆家的家仆,基本也都是土生土长,没有去过太大的地方,皇都与几座南北重镇更是只闻风采,不知那描述中步步生莲的烟柳美人是何种容颜。因而部分人乍然见到了沈弃的脸,竟然直接打翻了手里的活计,声响动静都闹出来了,却仍不舍得移开视线。
有人道:“这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比起咱们家的大公子也毫不逊色。”
只大公子长相更英气俊俏,气质时常压过本身的容貌;沈阁主则更加精致,没有争议的可被称作是美人,容颜的优越性几乎要压过他的身份。
沈弃一路从自己的院子走去江丝蕤的院子,途中仆人越聚越多,全是口口相传来看沈弃“真面目”的人。
身边护卫朝沈弃看过来,是询问是否要处理一下的意思。
沈弃笑了笑:“无事。”
放在数年前他仍接受不了被人这么频频窥视,戴着面具被人看见的感觉和不戴面具是两种。在他走到阳光下、被众人看见时,脑海中自动回忆起了父亲对他的打骂,因为他不戴面具而受到的惩罚,伴随着回忆而来的怨气湮灭在手帕上残存的那点香气中。
早年他情况不好,行止坐卧都不舒服,夜间无法安枕,以至身体更坏,成了恶性循环,他身上的气味多是珍贵药材本身混合,和特意调制的安神香。
但没有哪一种,比林寒见残留的独特气味能令他安定心神。
他多年前就发现了这点,苦于找不到可替代的香气,只有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才会有睽违已久的安心。
江丝蕤稍前一些,听到了风声,说沈弃没有戴面具,她对沈弃戴面具的内情知晓一二,不算太清楚,丈夫还在世时没有多言。
等见到了沈弃,江丝蕤也怔了怔:沈弃这孩子实在是继承了他父母长相上所有的优点,那对璧人本就是神仙般的人物,生下来的孩子还更胜。
“阿弃。”
江丝蕤以旧称来唤他,并未显生疏之态。
毕竟在沈弃来前,她就大约知道对方的意向,应当是要和好。
……
沈弃和江丝蕤在谈,很大程度上是沈弃作为小辈,既然要反口,就有必要向江丝蕤这位长辈交代一下,总不能随随便便地胡闹完了,以为其他所有人都非得配合不可;再者,是江丝蕤代表了陆家中的助力,从她下手,沈弃要完成的交易会更好实现。
与此同时。
林寒见和陆折予正在小厨房做桂花酥。
准确来说,是林寒见在做桂花酥,陆折予在打下手。
陆折予虽说住在凌遥峰那等苦寒之地,但他早就辟谷,又只为锻炼心志,粗活是一概没有做过。
他看着林寒见熟练地制作桂花酥,对厨房工具运用都很娴熟,愣了愣,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林寒见想了想:“烧火。”
陆折予朴实无华地往灶膛里扔了一颗赤炎丹。
林寒见:“……”
哇哦。
好个世家公子,为了吃一盘桂花酥就能扔一颗赤炎丹进去,果然是财大气粗呢。
陆折予转头看见林寒见表情似笑非笑,很难形容,犹疑地问:“赤炎丹的温度不够?”
“不是温度够不够的问题……算了。”
说到一半,林寒见也觉得要求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提剑只见血的人去烧火,确实是为难人了。
她指了指一边的空地:“你就在那儿待一会儿,很快我就做好了。”
林寒见开始给桂花酥定型了。
陆折予沉默少许,一言不发地蹲到灶前开始生火。他又不会生火,拿着柴火想念口诀,抬眸望了眼林寒见,兢兢业业地实行人力生火。
林寒见从专注中抽离,便看到陆折予的额前一角已经微微地黑了,他手中干柴总算是燃起了火苗,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又怕把千辛万苦弄出来的火弄熄了,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林寒见忍俊不禁。
好笨啊。
不过也笨的算是难得可爱了。
否则可爱这个词注定与陆折予一生无缘。
陆折予不大娴熟地烧好了火,将自己清洗干净了再进厨房。
陆折予虽说离她较近,凭借自身的高修为,并没有打扰妨碍到她,林寒见便很难意识到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等她分散了些许注意力给陆折予的各项行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折予好像是在……讨好她?
很笨拙地讨好。
所以明明第一反应是扔了颗赤炎丹,但是疑心她不高兴,又去亲力亲为的生火;知道自己不擅长厨房中事,却又总是很担心她似的,有点磕碰都要帮她挡去了;要什么都及时递过来,还越做越顺手……
林寒见还从他偶尔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令她不解的心疼。
“???”
下个厨房有什么值得心疼的,这位大少爷您都脑补了些什么?
屋外传来一声微弱的独特响声。
林寒见和陆折予同时侧目:是星玄派的传信。
“我去看看。”
陆折予道。
林寒见点头:“嗯。”
片刻后,陆折予拿着封信回来,道:“师父召我回派中。”
第八十八章
“召你回去?”
林寒见的重点落在是否只需要陆折予一个人回去。
“我们一道回去。”
陆折予解释道, “是为弟子选拔和门派大比。”
星玄派的派中比拼与选拔新入弟子是一起进行的,分开两边进行,若有过分出色的弟子想要跃入派中比拼的行列并成功, 可以自行选择愿意跟随在谁门下。
既保证了公平性,又提供了机会渠道,产生激励。
陆折予当初便是在大比中一举从弟子选拔跃入门内大比的队伍,并拔得头筹。
此次星玄派扩大了规模,不仅限于门内比拼, 以武会友,联络了其他门派一同切磋,声势浩大。
林寒见想了一下:“我用原来的脸回去,还是……”
陆折予道:
“用你本来的样子, 师父和诸位师叔应该已经知道你是林寒见的事了。”
但还不知道她就是宁音。
林寒见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头:“嗯, 我知道了。”
陆折予顿了顿, 安抚道:“别怕,不会有事。”
林寒见望向他:“我不怕, 你把我想的太脆弱了。”
进个厨房都觉得不可思议,会做饭都能让他产生心疼的情绪, 随便什么好像都能把她伤到。
在陆折予心里,到底是把她看得多柔弱啊。
-
沈弃与江丝蕤谈完,两家关系算是缓和,“误会”将在他们抵达星玄派之前澄清。
陆折予和林寒见要回星玄派, 沈弃及下属随行。
一行人便乘坐沈弃的铄金麒麟舟启程。
除去沈弃本身与陆折予谈的同行之事,他同时也是这次各派切磋大会的赞助商, 受邀前去合情合理。
林寒见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本只是觉得沈弃需要易容, 所做符合逻辑,这会儿越想越不对。
“今日天色不错。”
沈弃由后走来,与林寒见一同站在甲板上。
铄金麒麟舟面积能抵得上等闲人家的一座宅子,约莫还有富余,行进高度可比云层,俯瞰下方视野开阔而景色秀美。
林寒见正在想事,沈弃便来了。
她回首,视线中的打量与深思未来得及收敛干净。
沈弃笑意微收:“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吗?”
两人并肩立于船侧,此处没有结界,舟身行进中带起的高空冷风将两人的乌发与衣衫向同一方向吹去,嫩绿与藏青两色纠缠,如云雾交融。
“你推动各派举行切磋大会,应该不会不提前知道举办的时间。”
林寒见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沈弃,口吻平静如闲话家常,娓娓道来,“星玄派历来举办弟子选拔和门内大比皆耗时半月左右,如今阵势更大,耗时想必更长。你即便不征得陆折予的同意,借此留在星玄派未尝不可,为何要多此一举,还把到手的好处拱手让出?”
沈弃顺畅地答:“念及同陆折予的过往交情,以及免去未来的许多麻烦。毕竟陆折予若横加阻拦,你我见面会生出许多事端。”
这说法亦合理。
林寒见收回视线,继续俯瞰下方掠过的景色。
沈弃没有离开,时不时为她讲解经过的城镇有何有趣的风俗,以及怪奇的植物和小故事。
林寒见确实喜欢听这些。
她几乎就要沉浸到沈弃温吞悦耳的讲述中了,不妨沈弃在寒风中站太久,又不知何时站到了挡风的那处,闷声咳了两下。
不对。
就在此时,林寒见福至心灵,脑中划过一道灵光,她想起了陆折予近日的表现,道:“你是故意做给陆折予看的。”
“……”
沈弃的闷咳止住了,长袖顺着掩住嘴唇的手边滑落,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小臂。
林寒见已经完全想清楚了:“你此番作为,是逼陆折予认同你的存在,就是在试他的底线,逼他忍耐你要同我接近。陆折予那个人最守规矩,你要是不和他谈这个,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阻拦你,如今只能压着火气被你耍。”
“用那些好处换这点情绪上的打压挑拨,沈阁主可真舍得。”
沈弃已经放下手,先前露出来的那片肌肤温度冰凉,他的眸色比这更冷:“用你的事来抵,确是我交易的准则——若要得到,必先付出以交换。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欠陆折予的人情。”
她都不想和他牵扯那么多,凭什么到头来就肯欠陆折予的人情了?
他绝不会给陆折予这样好的机会,他要将林寒见和陆折予之间能有的联系一点点斩断,终要他们殊途陌路,不成眷属。
只要林寒见仍未动心,一切皆可挽回。
成亲?
想都不要想!
沈弃心中怨憎陡现,却被一阵强烈的悲哀压了下去:方才他咳成那样,她居然还在想陆折予的事,总觉得……有点难过。
林寒见眼睁睁看着沈弃的眼尾逐渐染红,心中顿时慌得一批:卧槽?!我说什么了,他这是什么表情,该不会要哭吧?等等,沈阁主哭是不可能哭的,陆折予哭他都不可能哭,这绝对是气的!
沈弃气到眼睛红,估计马上就要打人了!
“是我猜错了,抱歉。”
林寒见表情严肃地道了歉,转身就走,“打扰了。”
虽然她前半段没猜错,但这种情况还是先走为妙。
“你——”
沈弃想喊她都来不及。
视线稍偏,陆折予就站在不远处的桅杆下望向这处。
沈弃同他目光相撞,刻意弯眼一笑,好似方才同林寒见的交谈十分愉快。
陆折予眸光晦暗。
……
抵达星玄派,时值黄昏。
星玄派上下沐浴在一片暖金色中,山门处的白玉石阶被照得映亮润泽,一排排人影被整齐地拉长。
“来的人……真多啊。”
林寒见小声嘀咕了一句,手背覆上了一抹温热。
陆折予碰了下她的手背便撤离,怕冒犯了她,只朝她走近了点:“手有些凉,你站在结界外太久了。”
“这里景色更清楚。”
林寒见下颌朝着山门处点了点,“要是你的同门待会儿问及我,你能避则避,不要说太多。”
现在的情况复杂不太好说,陆折予又不是圆滑的人,很容易露馅。
陆折予默了默,道:“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同门。”
“我叛出的时候就不是了。”
烁金麒麟舟准备降下,结界收起,舟中众人出来,林寒见不欲再多言。
司阙真人是位好师父,她遵循主线做任务,与星玄派的规矩相悖后,留下许多礼物和司阙真人修炼会用到的材料。司阙真人将那些东西都从峰上的悬崖边扔下,对着虚空道:“你选了自己的路,不必对我心怀愧疚,此后恩断义绝,自行珍重吧。”
林寒见通过系统提供的传影石看到了这一幕。
立场不同,恩断义绝大约是最好的选择。若陆折予这般,夹在两方之间才最难办。
星玄派众人一半是为了迎接沈弃,一半是为了看陆折予这位由“荆梦”变成“林寒见”的恋人,至于大师兄么,自家人不必将排场,又不是下山历练需要迎接的阵仗,意思意思就行了。
林寒见能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这份注意就被没戴面具的沈弃夺走,多年神秘被揭开的新奇感迅速压过了八卦之心,这些弟子显然没想到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不戴面具,一睹庐山真面目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有了沈弃完整的容颜在前面顶着,林寒见面临的压力小了许多,轻松混过了开头的寒暄。
陆折予要将林寒见带回凌遥峰,安排住处的弟子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沈弃。
“看我做什么?”
沈弃笑眯眯地问,“我仍住曜日峰便是。”
弟子无端觉得沈阁主这次的笑最是令人心底发冷,有种说不出的可怖意味,可明明眉眼笑意暖融,语调温和,不知何以让他生此联想。
林寒见全程没有多言。
凌遥峰大的能放下无数间屋子,只是没造罢了,况且她先前住过的地方,算起来和陆折予都能看作是隔了一条街。
两人去往凌遥峰。
陆折予多看了她几遭,又停下步子,微微垂首,姿态顺服地问:“你可想去别的住处?和我同住凌遥峰,许是对你名声不好,方才沈弃在,我一时昏了头,对不住。”
林寒见不是很明白一个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也能算是名声不好,又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住。可能他们是觉得有情人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吧,但是就算要发生,住不住在一起能说明点啥啊?要发生不随时能发生吗,陆折予修为那么高,放个结界这些师弟师妹谁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