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开元帝病得时间愈来愈久,一开始萧赢身前还有摄政王做幌子,她只在幕后理事,后来便连幌子都不需要了,直接携子,垂帘听政。
太子和诸位皇子不是没争过,但开元帝谁都不信,只信摄政王,而萧定当年如何斩杀衡王的,大家可还没忘。
若真是犯起混来,杀了那些所谓的凤子龙孙,谁又敢说半个字?
太子恨毒了萧家,甚至不惜自断臂膀,想要毒杀萧赢。
那毒确实是下成功了,只可惜,对萧赢没用。
当萧赢第二日,完好无缺上朝听政理事时,太子看她的眼神几乎像是见了鬼一般。
太子被开元帝教导多年,储君该有的才艺学问是有的,唯独心性上,没随到开元帝,反而更像他那个抑郁早逝的生母元后李氏。
不等萧赢问罪,太子便吓得回东宫当日,便赐死了两个心腹,带着他们的人头,在明德殿外长跪向萧赢请罪。
萧赢手上朱笔不停,批阅着奏折,听见怀风的汇报,头都没抬,只道:“外头天热,别渴着太子。”
“去,把桌上这茶水,给太子送去,就说是本宫赏他的。”
那茶水,不论是色泽茶叶还是盛茶的杯盏,都与昨日由宫人递到萧赢手上的那杯毒茶一模一样。
第63章 东宫自尽
夏日正午, 正是日光最盛的时刻。
怀风手持托盘,盘上放了一杯颜色清透的茶水, 那茶水许是放得久了,早已不冒热气。
怀风一出殿门, 就觉得外头热浪扑面而来,再看不远处跪着的太子赵裕,汗水从他的额头顺着脸侧流下滴在前襟,已然将衣袍前襟汗湿了大片。
赵裕嘴唇发白,干的起了皮, 脸色也苍白憔悴,身子时不时轻晃一下,好似随时都会昏迷倒下。
在太子身边,放着两个大盒子,里面传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那盒子经这太阳暴晒,热风一吹, 用不着走到跟前, 就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怀风将托盘上的茶水, 恭敬递到太子跟前:“殿下, 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茶水,您已许久滴水未进了,娘娘很是忧心殿下。”
赵裕这会儿又累又渴,全凭意志在撑着,听到怀风的话, 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她手上递来的茶水,在看清那杯子的一瞬间,赵裕的神色堪称惊恐,仿佛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他惊惧不已地跌坐在地,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喊道:“滚!拿走!孤不喝这茶,赶快拿走!”
怀风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态度恭谨却没有半步退让:“殿下,这是皇后娘娘所赐,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还希望殿下莫要为难,快些喝了罢。”
“孤不喝!”赵裕双眼布满血丝,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母后的心意,孤心领了,只是近来孤身体有恙,日日用药,太医交代过,不能饮茶,怕是要辜负母后这番心意了。”
怀风闻言,却没有把茶杯收回去,“不知是哪位太医为殿下诊治的?奴婢这就让人把那位太医请来问问,看殿下到底能不能喝茶。”
“你!”赵裕听出她语气里的胁迫之意,怒从心起,“不过贱婢,也胆敢质问于孤?”
“孤的事,岂是你这贱婢能打听的!”
怀风被太子劈头盖脸辱骂,眉头都没皱一下,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殿下既不愿说,那奴婢只当殿下身上无碍,这茶……殿下还是尽快用了罢。”
赵裕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杯盏,大热的天里,头上却冒了冷汗。
其实这杯茶未必就是昨日的毒茶,可赵裕不敢赌,以萧后的手段,即便将他毒死在这,怕是也寻个理由躲过朝中百官的责难。
退一万步,萧后当真不做掩饰,认下毒杀太子的罪,以她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谁又敢为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鸣冤?到那时,他死也是白死,没有任何意义,只让萧后从此少了个麻烦罢了。
一瞬间赵裕心思百转,他慢慢抬手从怀风手里接过那杯茶。
正打算一饮而尽的时候,赵裕突然手上一松。
怀风眼疾手快将茶杯接住,然而里面的茶还是倾洒出来不少。
怀风再次把茶杯递过去:“殿下这回可要拿好了,若是再洒,奴婢只能去向娘娘禀明,再讨一杯了。”
赵裕看了眼仅剩的一些茶底,咬牙接过,将其一饮而尽!
只是些茶底,应该不会有太强的毒性,便是毒发,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赵裕喝完,将茶杯送回怀风手上。
后者朝他略一施礼,拿着杯盏托盘回了明德殿。
没过一会儿,怀风又从殿内出来,这次倒不是给太子送什么茶水,而是行礼道:“殿下,传娘娘口谕,请您回东宫。至于殿下所求之事,娘娘说了——”
“她喝您一杯茶,您也喝她一杯茶,你们两清了。”
“娘娘说,若是殿下觉得方才那茶洒出去大半杯,心里过意不去,那就待在东宫,仔细养好身子。堂堂大盛朝太子,连一杯茶都端不稳,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说到这怀风笑了笑,继续道:“娘娘忧心殿下的手,还让奴婢去请太医到东宫为殿下诊看,殿下手疾如此严重,应该早些同太医院说的,有些病症还是尽早治地好,拖得久了,谁又知道这病还能不能好?”
“您说对么,殿下?”
赵裕望着怀风,只觉这一刻,怀风的语气和面容,同萧后逐渐融合在一起,她们像盯紧了猎物的捕食者,在完全掌控猎物生死的情形下,给他希望,又给他绝望,将他玩弄于鼓掌,最后……在他失去价值的时候,一击毙命。
太子回东宫后,便大病了一场,还好萧赢事先便吩咐了太医守着,及时为太子看诊开药,几服药下去,太子便去了病气。
这身上的病容易去,心里的病却是难去。
太子的右手废了,再拿不起任何东西,连笔都拿不住。
这消息一出,当即便有太子一系的人,暗地里派人接触太子,确认这消息的真假。
“孤的手没事。”赵裕看着下属摇头道,“但孤从此以后再不能用这只手,那它跟废了又有何区别?”
“殿下这是何意?可是那萧后使的手段?”
赵裕将那日在明德殿外的境遇说了一遍,“孤若真喝完了那杯茶,怕是这会儿尸身都该下葬了,更没法站在你面前说话。”
“但这种把戏,萧后怎会看不出,所以她故意让那个怀风来告诉孤——”
“‘既然你的手没用,那就永远都别用了’。”
赵裕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人,才能养出的富贵手。
然而只要萧赢活着一日,他这只手,就永远不能在人前使用。
大盛朝的太子,也要永远背上一个身有残缺的名声。
后悔么?赵裕问自己。
其实并不后悔,或者说,没法后悔。要手还是要命,两个选择放在一处,赵裕只能选择后者。
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若真要说后悔,也是后悔他不该以卵击石,落了把柄到萧后手中。
父皇康健时,没人能动摇地了他的地位,时间久了,他便把皇位理所当然当成自己的东西。
可他心里清楚,父皇对他期望并不高,甚至不要求他能做一个多贤明的君主,只希望他将来能把皇位顺利传到出色的皇孙手上。
赵裕当太子已有数年,他很明白自己跟父皇的差距,就比如眼下,换做父皇,绝对不会一蹶不振,把皇位拱手相让。
但赵裕却怕了。
怕他再这么以卵击石下去,当真会死在萧后手上。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赵裕做了退让,顺萧后的意思,“废”了自己的右手。
大盛朝沿用了前朝的许多律法规矩,其中一项便是身有残缺的皇子,不论出身嫡庶,不论长幼,都不得继承皇位。
换而言之,赵裕这名义上的东宫太子,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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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朝建国时间太短,从上到下,都是散沙,各司各部的执行力也极其欠缺,除此之外,还有党派纷争严重、人才缺失、国库空虚、灾民起义、外族虎视眈眈等内忧外患的问题。
萧赢接手国事后,忙得很。但她不是开元帝,又有几个任务世界积攒下来的知识储备,处理起这些问题来,并不难。
党派纷争,她就杀鸡儆猴,严重者直接连根拔起,手段果决凌厉,没有半分心慈手软。
人才缺失,她就数开恩科,广纳贤才。国库空虚,凑不齐赈灾的银子,以及军中费用,萧赢就从那些门阀世家、官员士族下手,想方设法从他们手里掏钱。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利诱不行,就威逼。再就是废除之前重农抑商的政策,改良现有田亩制度的弊端、培育产量高,耐活的良种作物、兴修水利、推广更先进的农具器物……
甚至连军中武器,刀剑、弓.弩.箭矢等,萧赢也亲自花了设计图,交与兵部、工部。她甚至还让人造出威力极大的火枪、炮车等,一样便可抵千军万马。
纵是北狄人再如何骁勇善战,武器的落后,和人口上的差距,是他们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摄政王萧定亲自带兵,抵御北狄,不仅杀地北狄人连夜退离数百里,最后还一路攻入北狄皇宫,拿下了北狄皇帝的项上人头。
延续了几个朝代的北狄之患,竟是终结在了建国不足十年的大盛朝手里。
大盛开元帝十三年
久病龙榻的开元帝,病情稍缓,在內侍的搀扶下,能下得床走几步。
太子赵裕得知此消息,大喜过望,当日便冲进乾清宫向开元帝诉说萧后的狼子野心,以及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
开元帝听他说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疲惫地闭眼,摆了摆手,让人带他下去。
赵裕被带回东宫,等了一日又一日,眼见着开元帝身子逐渐好起来,但始终没等到他下令处置萧后一党。
他最终等来的,是开元帝亲自写下的废太子诏书。
传诏当日,赵裕自尽于东宫。
开元帝得知太子自戕,当即便吐了一口血出来,朝一旁的萧定道:“沉钧,是朕害了他。”
萧定忙让人去请太医,随即头一回在私下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朝开元帝下跪:“皇上,您给了太子所有您能给的,然太子天性如此,当不得大任,也守不住这大盛江山,这如何能怪皇上?”
开元帝苦笑一声,自己精心养了几十年的长子,他焉能不知太子心性?只是他想着,只要太子不昏不犯浑,平庸一些也不防事,左右朝中武有萧定,文有他信重的阁臣,不怕赵裕守不住江山。
事实证明他错了。
开元帝长出一口气,脸色可见地白了一些,他有些疲累地躺下。
萧定没有离开,就这么守在皇帝身边,一如他这几十年来做的那样。
开元帝病愈后不久,册封六皇子赵祯为太子,并以身体为由,放下国事,让赵祯代理政务。
赵祯这些年跟在母亲身边学着料理国事,对那些复杂的朝事政务并不陌生,不说每件事都处理的尽善尽美,却也可圈可点。
开元帝不再理事,摄政王又只管军中事务,萧赢余威犹在,以致赵祯掌权之路极顺,朝堂上下很快便成了太子祯的一言堂。
开元帝后禅位于赵祯,赵祯登基之日,也是萧赢离宫之时。
第64章 赢帝(完)
禅位后的赵横, 没有留在皇宫,而是带着他的一干妃嫔, 住进了畅心园。
只是每年逢废太子的忌日,赵横都会回宫到废弃的旧东宫待上许久。
废太子是在旧东宫自尽的, 他死后不久,便有流言传出,说这里闹鬼。
宫人都不愿待在这做事,加之赵祯尚未大婚,未有子嗣, 立太子之事尚远,这旧东宫久置不用,便废弃了。
赵横每次到这旧东宫祭奠,身边都只随着萧定一人,从不大张旗鼓。
废太子已去了三年, 赵横看到这旧东宫里的一器一物,仍是悲从心来。
“沉钧。”赵横眼中闪过泪光, 他问:“你说, 裕儿去的时候, 可恨我?”
这里只有他跟萧定二人, 赵横没有用自称。
萧定没有回答。
赵横自顾自道:“想来是恨毒了我这个父亲。”否则他又怎会在他下诏之后便立即自戕。
赵裕这是在惩罚他。
萧定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说来可笑,赵横和赵裕,几十年父子,自以为了解对方, 实则谁也不了解谁。
赵裕以为他向来敬爱的父皇舍弃了他,才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而赵横废太子之前,却以为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子,一定能明白他的苦心。
结果就是两人一念之差,天人永隔。
萧定不知如何评价废太子,死者为大,他不想多做评判。更何况废太子的死,他们萧家难辞其咎。
若非昔日萧赢大权在握,把持朝政,膝下嫡子赵祯也已长成,羽翼渐丰,锋芒初露,开元帝醒来后,或许就不会做出废去赵裕太子之位的决定。
可同样若不是有萧赢,这根基不稳犹如风中飘絮的大盛朝,怕是早在天灾人祸,千疮百孔中支离破碎了。
有些事,自古便难两全。
开元帝是想保下赵裕的,他主动下旨废东宫,便是像萧赢表态,希望她能看在昔日情分上,留废太子一命。
他不这么做,以赵裕那时的心性状态,焉能有活路?赵裕想让开元帝像以前那样,站在他身后,为他扫除障碍,可开元帝如何能做到?
赵裕想仗着开元帝,同萧赢、赵祯母子相争,可他拿什么去争?
萧赢持政多年,英明果决,毫无错漏,毫不夸张地说,她比任何人都适合做一位开疆扩土,建立丰功伟业的皇帝。她做的每一个决策,几乎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其功绩满朝文武有目共睹,无不对其叹服顺从。
萧赢虽未称帝,但却比他这个当时尚在帝位的人,更得人心,说是大盛朝无冕之皇,也不为过。
这样的萧赢,赵裕拿什么去争?
有这样一位母亲的赵祯,赵裕拿什么去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