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出宫门,他远远看见金铃轻纱的车架。
一名须发皆白的太医背着褐红色医药箱,正从车架处往宫里来。
他心里蓦然一空,墨眉轻轻皱起。
少顷,他的身影与那太医交逢。
太医见过礼,驻足侯在一旁,等顾煊先走。
顾煊往宫门前的马车处望了一眼,道:“怎么了?”
太医道:“回王爷,郡主忽感肠胃不适,传臣来号脉。眼下贵体无恙,只是怒愁结于脾肺,以致中气滞涩,此后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顾煊闻言,眉心深蹙。
怒愁结于脾肺。
因何怒?又愁什么?
大抵他还是不够了解姜嬉的。
自来,除却第一回见面,姜嬉在他面前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姜嬉尊他,惧他,却未曾真正瞧过他。
嘴上喊着皇叔,却未曾真正要了解他。
一如他此前,只觉得想看她,想与她亲近,想瞧她喜怒惊惧的模样。
直到方才,他才发现这远远不够。
他从未真正看透姜嬉。
她因何怒,又愁什么?
他不知道。
顾煊内心突然有些许挫败。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是新奇。
他站在原地品咂良久,而后才敛眸上架,弯下身进了马车。
姜嬉见他进来,声音轻浅,淡淡请了安。
她原本红润丰盈的唇,眼下只剩苍白。
顾煊盯着那两片唇轻轻阖动,听她柔缓的声音从那唇缝中缓缓流出。
“皇叔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回夜园。”顾煊紧紧盯着她,见她模样,不自觉放缓了声线,“怎么回事?”
姜嬉勉强扯起唇角,道:“吃坏了肚子,皇叔不必挂心。”
顾煊自是不信。
他深看了她一眼,见她无意直言,便未再追问,转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合目养神。
姜嬉也轻轻靠到软枕上,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人流。
两人一句无话。
不多时,青和坊便到了。
马车从坊牌下进,停到夜园大门前。
顾煊没有下车,沉沉发问:“你当真无事?”
姜嬉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她还是强行扯起一抹笑容:“谢皇叔关心,太医已经瞧过了,没有大碍。”
顾煊道:“养好身子,过几日和我一起去瞧仲礼。”
他说这话时,姜嬉无甚反应。
轻纱帘外的身影却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僵。
*
姜嬉回到郡主府,摒退左右,关上房门。
屋里冰龛散出缕缕白雾,丝丝凉沁,窜入衣裙之间。
她从来都是贪凉的人,巴不得再添几个冰龛,可此刻却是遍体生寒。
姜嬉深深闭上眼。
半晌之后,杏眼倏然睁开,乌瞳之中已然恢复风轻云淡,细看之下,恨意尖锐刺人。
她此一生本无意向谁复仇,但既然衍王仍算计到她头上,她也不打算再忍让,正好新仇旧恨一道了结。
她走回长方形的梨花木案后,扶袖提笔,娟秀小楷在笔尖绽放开来。
片刻之后,她打开房门,唤来抱画:“将此信送到姜宅给姜妩,叫她务要亲自打开。”
抱画领命而去。
执墨正巧熬了汤药端过来。
她看着抱画远去的身影,道:“主子又叫抱画去给谁递消息了?”
姜嬉目光落在清冽的棕色汤药上,问:“陶嬷嬷呢?”
执墨把药放到桌上,道:“一早便出去了,可不知去哪了呢?”
姜嬉端起药碗,刚要喝下,忽然手一顿,问道:“这几日京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执墨摇摇头:“大事倒是没有。不过如今重开恩科,京里倒是来了许多赶考的书生,一个个都还算秀气,就是穷酸了些,茶品都舍不得点碧螺春。”
姜嬉挑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清冷。
“那书生里,可是要出状元郎的。穷酸与否,尚轮不到你评判。”
执墨知她已留足了自己颜面,更难听的,她没说出口,登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半晌,她道:“主子教训得是。”
姜嬉不再追究,转而道:“步二表兄今日便从客栈挪到郡主府来住了,你把廊院收拾出来给他。”
她语调稍缓,声音仍是娇柔动人,执墨却听不出她是什么情绪。
执墨应声而退,临走之时,姜嬉让她传来携书。
携书是姜嬉四个丫鬟里最为稳重的一个。
她原非奴籍,而是她与李舒景从一个恶霸手里救下的贫家女儿。
姜嬉把她收成丫鬟,教她读书识字,她也不负姜嬉所望,忠心耿耿,办事有条不紊。
姜嬉见她进来,让她关了房门。
携书刚就着绣墩坐下,便听娇柔的声音问了一句:“最近京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姜嬉目光炯炯,没有放过携书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只见携书稍稍作想,道:“回主子的话,大的事倒没有,只是最近厌夜王回京一事颇惹议论。”
姜嬉问:“都议论些什么?”
携书埋下头:“奴婢不敢说。”
姜嬉收回目光,抿了口茶,轻柔道:“你但说无妨。”
携书这才道:“有人说是厌夜王在边城生了个儿子,此次回来,是想为他儿子找个后娘……”
姜嬉惊愕,温热的茶水顺着她的喉咙猛地一灌,呛得她猛咳起来。
携书慌忙起身,顺着她的背。
姜嬉好容易止住了咳嗽。
她几乎确定,执墨有问题。
执墨和携书都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自是有自由出入府邸的权力。
可被问及最近京中发生何事时,最合理的,当是携书这样的反应——
听说。
执墨却不同。
依她所说,她是亲眼瞧见了那些书生,才会对书生评判穷酸二字。
而书生多聚于茶楼酒肆,执墨寻常是不当去那些地方的。
她这几日却去了那些地方。
那她是去见谁?
姜嬉心里有了判断,问携书道:“执墨最近可向你打听些什么吗?”
携书摇了摇头。
“方才我让抱画出去递消息,她倒感兴趣得很。”
携书一愣,道:“主子这么说,婢子倒想起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是打听。执墨问婢子说,为何厌夜王府中不见仲礼人,问婢子仲礼去了哪里。”
姜嬉心里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窗外初秋的风掠过树影,轻轻灌了进来,吹得她浑身如至冰窟。
执墨当真神通广大,偌大的厌夜王府,厌夜军重重把守之下,她竟知道仲礼不在其中。
她闭上了眼,长睫颤动。
“你这几日远远跟着她,不要叫她发现。只消看看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
姜嬉说完,话音一顿,道:“与她接头的人不简单,你要多当心,不要被发现。”
她要看看,执墨究竟想做些什么。
“对了,”姜嬉又道,“皇叔晚上过来用膳,你叫小厨房备些辣菜。我酿的酒还有吗?”
重活一世,她已然忘却,她十八岁这年的梨花树下是否有藏酒了。
携书道:“主子去岁采早梅上的初雪酿了一坛,还在梨花树下,要挖出来吗?”
姜嬉点点头,“挖出来吧。”
她又强调:“记得叫厨下多备些辣味的菜。”
携书应声而去。
屋里重归于静。
冰龛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了,轻雾袅袅,而今只剩余韵。
自打重生以来,姜嬉心中从未如此清明过——
衍王还敢阴私里打她的主意,便要做好自食恶果的打算。
至于执墨,若当真犯了原则性的错,攘外必先安内,她也绝不姑息。
一味的忍让懦弱只会叫人更得寸进尺,全身长满刺,至少看起来长满刺,才会叫人不敢轻易招惹。
太医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
姜嬉喝下药,不多时便已十分困倦,于是躺到床上小憩。
这一睡,便到了晚膳时分。
携书在外头回话,说是单青山前来递话,说厌夜王今日事务繁忙,不能赴约。
姜嬉闷头应了一声,便又没了声音。
携书轻声道:“兴许又睡了。”
单青山道:“正好,我有几个事情想问你。”
第25章 银嵌簪
单青山把携书叫到一旁廊下,从怀里掏了本册子出来。
“这个,你看看你能填多少。”
携书疑惑接过,歪着头翻看起来。
只见里面的字工整而不失遒劲,力透纸背却又留有分寸。
上面写着一行行短词:颜色、气味、口味、声音、食物、乐器……
要多详尽有多详尽。
携书重新翻回封面,只可惜这本皮册子连名字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单青山道:“你看看你能不能填一些,郡主喜欢的。”
携书一下子警觉起来。
方才主子要她这几日跟踪执墨,想来应当是府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恰恰现在,隔壁院子里的厌夜王手下又来打听主子的消息,这其间怕不会有什么联系。
她慌忙把本子塞回单青山怀里,烫手山芋似的。
“你无端打听我们主子的喜好干什么?”
单青山被他问住,讷讷道:“是啊,干啥呢?”
主子这是干啥呢?
他组织了半晌语言,最后也不为难自己和携书了,一兜手把册子揣回怀里。
携书在原地站着,抬着头,与他面面相觑。
“单大人请回吧,改日等我们主子精神头好些了再来。”
单青山在她的逼视下,不得不往回走。
他踏出郡主府的时候,有辆青布马车停在郡主府门前。
他只稍站了一会儿,便见一个束着玉冠的脑袋从帘里弹出来,而后单青山看清了他的容貌——
不是步怀敦又是谁?
步怀敦看见单青山,也颇感意外。
他抱拳鞠了一躬,说话慢条斯理,温温润润。
“草民步怀敦见过单大人。”
礼数十分周全。
单青山回礼,稍寒暄问候了几句,携书便迎了步怀敦进去。
“郡主常念着二公子在客栈不方便,叫婢子们抓紧收拾廊院,要二公子安心住下,好好准备科考……”
携书若隐若现的声音渐渐远去。
单青山一顿,随即拔腿回了夜园。
“主子!主子!大事不好!”
然而这回顾煊不在。
顾煊独自上了街。
他着玄衣戴金冠,身材修长笔挺。
一张脸皎如玉树,一双凤眼又显得血性勾人。
克制与狠戾碰撞出令人血脉偾张的魅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顾煊已然对这样的目光汇聚免疫了。
他视若无睹,径直走进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金玉坊。
那店掌柜的一见来人气度,便知非富即贵,当即从柜台后面迎出来。
顾煊从腰间掏出一柄断截的玉簪。
“能复原吗?”
店掌柜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捏在手上,逆着光眯着眼观察。
“这玉,上好的和田白玉啊。”
他把玉簪放回手心,仔细查看断截面,点点头道:“截面尚算整齐,只要磨平了,放个银套衔接起来便可。”
“多久?”
顾煊问。
掌柜的道:“这个快,只消一个时辰便好。银套有现成的。”
“务必精细,价钱不是问题。”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店掌柜请了顾煊楼上雅座稍等,又叫几个忙活的小厮沏来好茶,好生伺候着。
这家店铺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拐角处,恰在十字交叉处。
从窗口望下去,能看见四面涌动的人流车马。
冤家路窄。
顾煊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便瞧见一抹招摇的紫衣大摇大摆进了金玉坊。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竞争者的警觉,顾煊眼神又冷了下来。
想了想,他缓步下楼。
厚黑靴底踩在实木楼梯上,发出清晰沉闷的声音,敲击在人的神经上,无端叫人紧张起来。
李舒景感受到一股不善的视线,回过头,将将撞上顾煊的目光。
他眯了眯桃花眼,随即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哟,巧了。”
恰巧这时候,掌柜的数好银票,递过来道:“侯爷,今儿这块玉成色比较好,我高价收了,这是三百两票子,您收好。”
东宁侯府日渐衰落,已经要靠典当度日。
这于世家大族来说,是极其丢脸的事情。
李叔景却无所谓,他倚在高高的柜台上,接过银票数了数,而后一折,揣进极尽华丽的紫衣之中。
顾煊站在楼梯上,看他如此,眸光如晦。
“坐坐。”
李舒景扬起笑容,大声回应道:“那敢情好!”
顾煊转身,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阁楼,玄衣沉肃在前,紫衣招摇在后。
茶香袅袅。
待李舒景坐定,顾煊抬起凤眼,开门见山。
“她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