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许家一家子人都挤在周老太身边。
孙秀丽的脸上一阵臊红,用手拧着许妞妞的耳朵:“说!出啥事了!”
许妞妞的耳朵都快被拧掉下去了,疼得哇哇直叫,带着哭腔说道:“今天我大伯母要去城里大学参加高考,奶不乐意让她考,就去把她的准考证撕了!我让奶别撕了,她不听,这就被公安叔叔抓了!”
许妞妞哭着将所有的锅甩到周老太身上。
周老太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高声骂道:“你这有人生没人教的小兔崽子!是你让我把她的准考证撕了,现在倒是来说我了!”
许妞妞的哭声更响亮了,缩到许老头身边,一个劲摇头。
“把准考证都给撕了?这是有啥深仇大恨啊!”
“我好几次大晚上经过许老大家的时候,都看见他们家屋里的灯还亮着,我一猜就知道是付知青在复习高考!人家这么用功,就是想考个大学,周大娘,你就是再不待见这儿媳妇,也不应该做这种事啊!”
“昨天不撕,前天不撕,早上在村里的时候不撕,非要等到一大早赶城里大学门口撕,这不是存心的吗?太缺德了!”
村民们平时爱说三道四,可没有哪个人是打心眼里的坏,这会儿在得知周老太的所作所为之后,大家心中都是不齿的,纷纷出言为付蓉说公道话。
周老太被骂得脸色僵硬,只想马上逃回家去。
然而就在这时,许广华一家也回来了。
一路上,许广华从付蓉口中得知周老太的所作所为,他知道老太太向来不待见自己,却不想她竟能如此恶毒。
这已经完全无法被原谅,否则,他媳妇难道就要白白受这委屈?
许广华铁青着脸,一看见周老太,就说道:“我媳妇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至于你这么对付她?”
周老太闻言,眉心直跳,却立马说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是谁生你养你,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的?”
这已经不是许广华第一次听见老太太拿生养之恩压着自己。
他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对村长与村支书说道:“这些日子在我家发生的事,你们都清楚,我本来觉得惹不起总躲得起,但现在我们家已经躲不起了。宋村长,刘支书,我想请你们拟一封断绝书,从今天开始,我许广华和她断绝母子关系。”
许广华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而他这话音一落下,在场所有人都怔愣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当儿子的,不管亲娘做了什么,都得忍着,不仅忍着,还得孝,否则肯定要被人指责的。
可现在,许广华竟然要与他娘断绝母子关系!
有人觉得许广华这样做是无可厚非,也有人认为他太过了。
那可是他娘,只因为一时的怒气,往后就不与她来往了?
周老太也想不到许广华会说出这种话,她的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甚至狰狞起来:“行啊!村干部不帮我出头,那我就再往上报,我让公社给我递资料,再去市一小闹,要是你媳妇考上大学,我再去她学校找校长!我就要看看,有没有当儿子的要跟娘断绝关系的理!”
谁都没见过周老太露出如此凶恶的表情,一个个面面相觑,吓得愣住了。
这是老无赖啊!
许广华是真的动怒了,厉声道:“你尽管去上报!你要是不会写字,我给你递资料往上报,我就不信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讲理的人!”
事情越闹越大了,连村干部从中调解都没有用,这家务事变成了大笑话,许老头头皮一紧,只觉得所有村民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许老头的眸光一沉,对许广华说道:“你胡闹!那是你的娘!你娘不让你媳妇去考大学,也是担心她将来不收心,看不上你。就算她的做法激进了些,也是为了你们家好,你干啥非要把事情闹大?”
听许老头把话说完,付蓉不自觉皱眉。
在她心中,她公公一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可没想到此时为了家丑不外扬,他竟只想息事宁人,让他们忍气吞声!
付蓉还想给许老头留点情面,不出声了。
许广华的怒气却已经冲上头顶:“爹,你这么说,你自己信吗?”
许老头的面子挂不住,脸色一沉:“闭嘴!现在连我说的话都不听了?”
周老太见这一闹,连老头子都站到自己这一边来,顿时有了底气。
她腰板直了,在心底冷冷一笑,便想要将事情闹得再大一些。
“我的1605在哪里?谁给我把1605拿过来?”周老太尖声叫着,“辛苦大半辈子,现在连儿子都不愿意认我!我不活了!早点喝了农药去死好了!”
周老太装得还似模似样,嚎了半天,真让她挤出几滴眼泪。
见状,许广国与许广中立马来拦,连孙秀丽与陈艳菊也跑上来了。
“娘!有啥话好好说,可千万不能想不开!”
“1605可是剧毒农药啊!喝了就没命了!”
“我不要命了,这条老命谁要就给谁了!”周老太一脸寒了心的表情,狠狠推开儿子和儿媳,就要往石墩上撞,“不给我拿农药,那我就一头撞死!一头撞死好了!”
周老太撕心裂肺着,连嗓子都要喊哑了,愣是没能往石墩上撞。
一是她没使劲,二来则是她俩儿子和儿媳死命拽着。
村民们虽爱看热闹,可谁也不愿意看见闹出人命,见周老太都这样了,便纷纷摇头叹气,劝说起许广华来。
“许老大,我儿子才念小学三年级,都知道一句话叫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娘都这样了,你就退一步吧。”
“她就是没文化,也没想过撕了你媳妇的准考证会有什么后果。你别跟她置气了……”
“有啥话关起门来说清楚,干啥非要写断绝关系书?这可是你亲娘啊,现在闹得多难看啊。”
周老太耳朵一动,听见他们说的话,心里一阵舒畅。
“我不活了,不活了!”周老太偷偷瞄了许广华一眼,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又生无可恋一般往石墩撞。
嗒嗒和许年看得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这比姥姥家电视机的画面还要激烈多啦!
“要不就先算了吧。”付蓉扯了扯许广华的衣角,“免得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还得你担责任。”
许广华沉默了。
就只因为这是他母亲,他便只能忍让,她能仗着母亲的身份肆意伤害他与他的家人,可他却无可奈何。
他看着周老太,看着她嚷嚷着要去死,第一次有无能为力之感。
“广华,赶紧去拦着你娘!”许老头怒声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许广华被许老头推搡着往前,纵然他心中有千百个不情愿,可有时候,他不得不低头。
心中有万般无奈,可在要死要活的老太太面前,他们大房一家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付蓉知道许广华心里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的心中忽然有一阵恐慌。
挨苦受穷都不算什么,可如果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老太太了,那该怎么办?
“你以后还闹着不认我这个娘不?”周老太见许广华走上前来,问道。
许广国与许广中见大哥来了,便松开手。
孙秀丽与陈艳菊也退到一旁去。
然而,周老太话音落下许久,许广华都不出声。
周老太咬牙,眼中一阵阴狠:“撞死我,撞死我好了!”
说着,她便往石墩处冲,但没冲几步,就被许广华拽住了。
她冷笑,还不忘继续嚷道:“我去死,我去死……有你这么对亲娘的吗?儿子养成这样,我去死好了……你别拉着我……”
周老太哭天抢地,是认准了许广华不敢撒手,既然如此,她就要趁这个机会让大房一家老实了!
然而她没想到,就在她哭嚎之时,一阵厉喝声传来,打断了她的声响。
“周玉燕,你就是这么对我儿子的?”
仿佛当头棒喝袭来,周老太下意识回头去看。
许广华也僵住了,他转过头,下意识松开手。
“哎哟!”一声响,惯性使得周老太往前扑去,脑门子直直撞到石墩上。
石墩的表面是很粗糙的,周老太挣扎的力气又大,这一撞,疼得她龇牙咧嘴,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指尖湿了一片。
她瞪大了双眼,尖叫道:“血,是血!”
可谁都没有再理会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村外。
冯惜珍红着眼眶,眼底满是窜动的怒气。
卢德云见她的情绪过于激动,便在身边沉声安抚道:“好好说。”
冯惜珍的手心攥了攥,做了个深呼吸,站在所有人面前。
许老头吓坏了,立马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先到我家,上我家再说。”
冯惜珍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你还要息事宁人到什么地步?是因为你说你们会好好待我儿子,我才没有和他相认。但是,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冯惜珍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任何乡音,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付蓉本就已经有这一层猜测,可后来还是自己推翻了想法,没想到,此时此刻,冯惜珍竟真站了出来!
她不敢相信,心中却无比激动,立马伸手去拽许广华的衣角。
许广华却只是茫然地愣在原地。
卢德云见冯惜珍已经决定将真相告知,便说道:“这位是城北大学的冯教授,她是许广华的亲生母亲。当年,惜珍和广华的父亲相知相爱,生下广华,只是后来辗转之下,和孩子失去联系。广华的父亲见没人照顾孩子,就找了周玉燕,也就是说,广华根本不是周玉燕的亲生儿子。”
就像是一道惊雷劈下,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许广华竟不是周老太的亲生儿子!
“当年老许带着媳妇回村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小了。原来广华根本就不是周老太生的,她是个后娘!”
“这就难怪了!广华明明是家里的老大,可啥衣服都是穿两个弟弟剩下的,寒冬腊月的,他穿单衣,冻得脸色都青了,他俩弟弟倒是裹得暖和!”
“我就奇怪,咋周大娘对广华这么刻薄,原来她是后娘!不让人分家,还这么缺德,跑去拦着人高考,当后娘的,这么亏待别人留下的孩子,这心怎么这么坏呢?”
这一道道声音听得周老太头昏脑涨,她脑门上都是血,双腿也已经发软,“噗通”一下跌坐在地上。
她瞒了三十年,就是不愿意让人这样戳脊梁骨!
可现在,所有的真相都被揭开了……
周老太的面色苍白得吓人,狐疑又带着斥责的目光就像是毒箭,能射穿她的厚脸皮与早就已经发黑的心。
许广华看着冯惜珍,他的耳边充斥着嗡嗡响声,过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才是我娘?”
冯惜珍忍耐了这么久,天知道她多盼望这一天。
她的眼中满是热泪,慢慢走到许广华面前,紧紧握住他手,哽咽道:“广华,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男儿有泪不轻弹,最不容易的时候,许广华也不会落泪,可此时,他的泪水缓缓落下。
他的手被冯惜珍握着,那深深的温暖仿佛能穿透他的心,不自觉之间,他想起这些日子与她相处时的种种。
“你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认我?”许广华轻声问着,没有责备,没有抱怨,有的只是一个孩子面对母亲时的无助与辛酸。
即便他如今已经三十岁,可在冯惜珍面前,他是儿子,不需要扛下所有的压力与责任。
“因为你爹不愿意。”卢德云出声,“他怕丢脸,怕自己临老了还被人说闲话,所以他撒谎,说你后娘对你很好。你母亲担心打扰你的生活,就退得远远的。”
许广华望向许老头。
许老头头皮发麻,难堪不已。
他最怕的就是家丑外扬,可现在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还不仅仅是如此。
冯惜珍走到他面前,又说出一个事实。
“当年我父亲反对我们的感情,就以理由带我去对岸。我担心和你失去联系,所以留下转船的地址。可我在沪市拖延了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都没有等到你的消息。”
“我想应该是你耽搁了时间,就在沪市招待所和我在城里的家中院子信箱里留下联系方式,我以为就算你没办法来到对岸,但总会想办法打听我的下落。可是这趟回来,我没有查出一丝线索和音信。也就是说,我走了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找过我。”
冯惜珍说的话在一瞬间冲击着许老头的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沙哑而苍老的声音说道:“没有,没有联系方式……我以为你后悔了,说走就走了……”
冯惜珍已经猜到这一点,她冷笑一声,看向周玉燕:“那就要问问是不是你媳妇从中作梗了。”
周老太立马尖声道:“我没有把那封信藏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过那是一封信了吗?”冯惜珍盯着周老太,厉声质问。
周老太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到底是在枕边几十年的老伴,许老头又怎会看不出此时她有多心虚?
许老头的心仿佛突然抽了抽,僵硬地看向她,又转了转眸,视线落在冯惜珍的脸上。
冯惜珍又说道:“我等了三十年,每天都在想念自己的儿子,也怀念我们曾经的情分。我不认为你会像我一样,守着过去生活,可我也没想到,就在我离开后不久,你就另娶了。”
三十年前,她如此聪慧,有如此好的条件,却愿意在无名无分的情况之下,为他生下孩子。
后来她走了,他颓唐沮丧,仿佛失去了拼搏的动力,他怨她,怪她,但从未想过,她离开之时是有苦衷的。
孩子不能没人照顾,因此在周玉燕提出愿意跟着他时,万念俱灰的他连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