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头的心中一直惦记着冯惜珍,这三十年都从未消散过,可他没想到,原来由始至终,是他负了她。
许老头这一辈子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懊悔。
他老泪纵横,不顾身旁有多少目光盯着自己,也不顾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笑话自己。
他只是用力捏住周老太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老太被他吓到了,往后缩着:“我不识字,我不知道她写了啥……”
这是承认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多少人造成伤害?”许广华看着周老太,语气并不平静。
周老太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不住地摇头,又不由去看许广国与许广中,想他们来帮自己说话。
可她的两个儿子却嫌丢人,早就躲在人群之中,将脑袋埋下去。
周老太孤立无援,再一想到自己今天丢尽脸面的种种,眼皮子一阵阵跳着。
而后,她咬紧牙关,冲上去便要打冯惜珍:“我跟你拼了,你这么害我,我今天跟你拼了……”
然而就在她冲上前去的那一刻,卢德云与许广华同时护住了冯惜珍。
再下一秒出现的,是许老头。
周老太第一次看见许老头如此暴怒,她吓得一瑟缩,却见他抬起手,一耳光抽在自己的脸上。
“啪”一声响,周老太被打得嘴角冒出鲜血,她扯着喉咙叫,可这叫声立马就断了。
因为许老头又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许老头如发了狂一般,用力打了周老太两个巴掌,看着她摔倒在地上,他也如同丧失了所有力气,往后倒去。
刚才差点被周老太当枪使的村民们此时也是无比愤怒,甚至有人从边上捡了小石子,用力往周老太身上甩。
周老太这是惹众怒了,她疼得要命,又害怕得发抖,起初还是倒在地上,这会儿转身趴着往家的方向趴,狼狈不堪。
在一片混乱的场面中,许老头扫见冯惜珍怜悯的眼神。
曾经他们如此相爱,可现在,她却只是用这种看着可怜的老黄狗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许老头突然觉得自卑,是他自己选择了周玉燕。
这是他自作自受。
于是最终,就在村长着急地维持秩序时,许老头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错愕不已。
第50章 离婚(三合一)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决定跟周玉燕离婚。”许老头如同下定决心,缓缓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咂舌。
刚才许家这事是闹出了大阵仗, 周老太一会儿要死要活,一会儿又被她老伴打得头昏眼花,可无论这局面闹得有多僵, 在村民们眼中, 也不过是让大家平白看了热闹,哪能料到许老头竟会突然提出离婚。
离婚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瓯宅村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离过婚的, 两个人过日子居然走到这一步,那可是要被人家笑话得透透的!
更何况许老头与周老太都一把年纪了, 这会儿还折腾什么?
“爹,不能离婚!”许广中立马走上前,对许老头说道。
许广国也好不容易才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爹, 有什么不痛快的, 咱回家好好说,别说离婚这么伤感情的话。”
俩妯娌此时也是大眼瞪小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周老太。
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 还要被赶回娘家吗?
周老太本还是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可现在听见了老伴说的话, 她连一丝犹豫都没了,擦干眼睛苦苦哀求:“不离婚, 我不离婚!”
她知道这件事让许老头发怒了,可老俩口走过风风雨雨,有啥过不去的坎儿?
只要把这坎儿熬过去就行了,哪能离婚呢?
她已经几十年没回过临芦村, 估摸着娘家人也已经死绝,现在让她回去,她就只能躺在大桥底下喝西北风了!
周老太跪在许老头面前,姿态卑微。
她哭喊着,将这些年自己对这个家的付出与情谊一一说出来,她最珍视的脸面与尊严是什么?
在吃饱饭与有瓦遮头面前,这不值一提。
陡然拔高的哀求声与哭泣声是那样聒噪刺耳,许老头坐在石墩上,双腿分得很开,双手摆在膝盖上。
他没有看周老太,只是用余光扫了冯惜珍一眼。
冯惜珍的眼神仍旧是怜悯的。
许老头的心从未像这一刻一般难受过。
过去冯惜珍虽然优秀,但他与她到底是有共同语言的,否则他们不可能相知相爱。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冯惜珍看见了他最狼狈的一面,看见他家里头鸡飞狗跳一团糟的一面,她瞧不起他,也同情他,此时甚至会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他家一地鸡毛,而她则是大学教授,他们之间的差距如此悬殊。
许老头是难堪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难堪,让他没有办法再与周老太过下去。
许老头的语气透着沧桑与坚定,他对宋德荣说道,“宋村长,没人比你们村干部更了解我家发生的事情。我决定离婚,一分钟都不想等,求你们帮帮忙,能让我往公社联系,尽快把离婚手续办下来。”
这是非离不可了。
周老太的手顿时失去了全部力气,她错愕地看着老伴,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起来。
她的眼泪与鼻涕横流,又去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帮忙说情,然而,许广国与许广中却已经看出他们爹已然铁了心。
“爹,娘这一把年纪了,你现在要跟她离婚,你让她上哪住去?”许广中不由问道。
“宋村长,你上回是不是说村尾的草屋可以借给广华住?”许老头看向宋德荣。
在许广华决定要分家之时,许老头也曾找宋村长商量过他的住处。
那时宋村长说村尾有一间简陋的草屋,那里常年漏雨,风吹进来都挡不住,甚至连茅厕都没有,因此许老头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可如今,这草屋倒适合周老太住进去。
反正家中的事情都已经在全村人面前掰扯开来说,许老头也就什么都不介意了,他又望向赶来的妇联主任:“小章同志,我们家就一间屋,那是我的。要是她想分,剩下的锅碗瓢盆和粮食可以分她一半。你看,还有没有啥要注意的?”
章红梅也没处理过这种问题,思索许久:“你们家二房和三房都还没分家吧?”
许老头这才想起来,转头就看向许广国与许广中。
孙秀丽今天觉得自己这脸真是丢大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婆婆竟会坏成这样,便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
这会儿既然许老头又打起这分家的主意,孙秀丽就立马说道:“爹,我们家没多的宅基地,我和广国也没钱去建房子住。所以这家就不分了,以后你和娘离婚了,我们二房一家子人就跟着你。”
孙秀丽的脑子转得飞快。
她公公是个明事理的人,这几十年做木工活还攒下不少钱,跟着他过日子,怎么样都比跟着那恶婆婆强啊!
孙秀丽虽觉得丢脸,但时不时将目光扫向周老太时,仍觉得解气。
这老虔婆平时对她可刻薄了,现在终于遭报应了!
听孙秀丽提出将来要跟着许老头过日子,许广国心中没有任何异议,就在听说他娘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就已经感到无比失望,说他是为大哥打抱不平也好,是自私担心被人耻笑也罢,总之他无法再与自己娘生活下去了。
许家二房已经表了态,剩下的便是许家三房了。
陈艳菊在心底琢磨着自己男人平时就是个墙头草,像是什么枪打出头鸟的事,他从不会做,便不由安心了些。
可没想到,就在她垂下脑袋,默默等待了许久之后,许广中开口说的是,竟是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娘身体不好,一个人住在那草屋里可怎么过?我们三房家去跟娘一起过日子,平时我媳妇也能照看着点。”
陈艳菊知道许广中从来就是最听他娘的话,母子俩平日里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尤其是老太太只要一看见他,就跟看见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似的,稀罕得很。
可陈艳菊没想到,老太太都已经做出这种黑心事了,他竟然还向着她。
他娘身体不好,一个人住在草屋没法过,那她和两个儿子就好过了?
往后住进那草屋里,陈艳菊不单要独自伺候婆婆,得照顾俩儿子,还得操心她男人的事……
等于说整个家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陈艳菊忽然觉得好累。
她疲惫地低下头,没有反驳,只当是默认了许广中的话。
天已经快黑了,周老太被许广中扶着去那草屋时,哭得双腿都已经发软。
她从没有被自己的老伴打过,也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跪下来认过错,人活到这把年纪,所有的里子面子都豁出去了,还换得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下场,实在是太丢人了。
可周老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因为她老伴已经铁了心。
额头上的血好像流干了,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脸颊上的痛感还在,嘴角微微一动,都牵扯着整张脸,疼得她龇牙。
周老太每走一步,都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便一再回头看身后的人。
她看着冯惜珍与许广华相认,母子俩相对无言,眼中却满是激动的光芒。
她看见卢德云对所有人都爱理不理,唯独对大房一家极其上心,一手牵着嗒嗒,一手牵着许年,往家的方向走,仿佛他们是他的亲孙似的。
她还听见村民们都发出了感慨,纷纷为许广华感到高兴,说他是苦尽甘来,而付蓉,连准考证被撕碎都能顺利进入考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可想而知她肯定会成为瓯宅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些话语,落入周老太的耳中,仿佛灼伤了她的耳朵,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浑浑噩噩地听着,忽然之间,余光之中又瞄到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许妞妞正跟在孙秀丽的身后,一脸鬼祟又心虚的样子。
若不是因为许妞妞,她又怎么会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周老太一咬牙,对许广中说道:“把二房的妞妞要过来,以后在我身边养着,要不我打死也不同意跟他离!”
许妞妞还想独善其身?
她做梦!
……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许老头都是一脸木然地坐在炕上。
他的脑子轰隆隆作响,冯惜珍所说的话就像是烙印在他心底一样,一遍一遍回荡着。
一想到他们本不该错过,他的脸色就无比苍白,浑身也冷得出奇。
许老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来,他就已经周身发烫。
他发了一场高烧,许广国与孙秀丽在边上照顾着,一碗碗草药端过来喂他喝下去,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身体情况始终没有恢复。
病来如山倒,这一病,许老头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十几岁。
家里弥漫着草药味,许老头皱着眉喝下最后一碗,将瓷碗递给许强强:“强强,家里没别人了?”
许强强抿抿唇,乖乖点头:“娘让我把药端给爷,她和爹去上工了。”
“妞妞不在?”许老头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孙秀丽不舍得许强强干活。
许强强想了许久,才小声道:“我姐去奶家了,以后跟着奶。”
许广中是昨天晚上来家中将许妞妞要走的。
许妞妞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想有更吓人的等待着她,她死活不愿意跟着周老太住,哭得声音都哑了,可没人在乎她的感受。
孙秀丽和许广国甚至还挺高兴,看着她出了家门。
许妞妞光是用脚指头都能猜想到自己将来的境遇。
她还这么小,就这样被周老太磋磨着,还有命长大吗?
想到这里,她瑟瑟发抖,可后悔却已经太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冯惜珍在村子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是她这大半辈子以来最幸福的三天。
她从未照顾过许广华,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于他童年的遭遇,也是无比抱歉。
她以为许广华会埋怨自己让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没想到,许广华并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只关心她这三十年来吃了多少苦。
也是直到这时,冯惜珍才意识到,原来不管她曾经是否缺席儿子的人生,只要他们相见了,便是母子连心,时光与距离并不会让他们陌生。
卢德云这几天也没有回城。
他表面上一副懒得出门,就在这屋里好好歇着的样子,实际上,则是舍不得离开。
他看着冯惜珍与家人相认时那激动又欣喜的样子,又看着孩子们缠着她玩儿,竟被这样的温情所打动,不愿回到自己家里去。
一连数日过去,他们听说许老头已经与周老太上了公社,办好离婚手续。
而后,许老头还来了一趟。
许老头是来向冯惜珍表达歉意的。
看着他变得卑微又懦弱,冯惜珍心中有恍若隔世之感,原来时光的流逝,会让物是人非。
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冯惜珍觉得这样的滋味太煎熬,便提出先回去。
只是她要走的时候,被嗒嗒缠住了。
嗒嗒的小脸蛋上写满了不情愿,短短的胳膊抱着冯惜珍不撒手:“奶奶……”
见嗒嗒撒娇,冯惜珍不由失笑,对付蓉说道:“你刚高考完,单位里应该有不少工作要忙的。要不我把嗒嗒带走,帮你们照顾几天。”
冯惜珍与卢德云是一起离开这村子的,走的时候,嗒嗒牵着他俩的手,跟在中间,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脸上满是欢喜。
许是怕许老头会难过,转身之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看见爷爷的脸上满是失落黯然,可对上她的眼神时,还是摆了摆手,眼中含泪,笑容慈祥。
嗒嗒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爷爷很可怜,奶奶也很可怜。
只不过,并不是可怜的人就要凑在一起过日子,这是她爹娘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