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深深的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这才缓缓睁开,眼中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之色。无论如何,老爷为人最是重情不过,总不会让他这把老骨头没了下场。
一场骚乱很快就此平息,而内室之中,顾茹抱着小月亮坐在塌前,巨大的惊喜同忧虑交加,心中上下起伏,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大宝小家伙仿佛察觉出了什么,这时候也乖乖的趴在娘亲腿上。
想到相公几日前神神秘秘的同自己讲,说是因着良种一事立下大功,许是陛下会封爵于他,让她做好准备。
初听之时,顾茹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或是相公又想了什么法子逗他。可依着相公为人,压根不可能拿此事开玩笑。再三确认后,哪怕心中忐忑难安,这几日下来,本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现在才发觉,她还是高估了自个儿……相公他有经世伟略之才,君子昭昭如天边明月,而她呢?
她不过红尘俗世中一平凡女子罢了。既无班昭德,又无咏絮才………哪怕知晓相公素来不在意这些,这一刻,顾茹心中还是不可避免有些消沉。
一旁桂圆见此疑惑极了,姑爷这般厉害,小姐不应该高兴吗?
若是沈煊知晓自家夫人心中想什么估计就要直接哭了,什么?班昭,咏絮?这些仙女儿哪里是他这种凡俗人儿消受得起的。
若是他对着这些人,怕是平日里放个气扣个脚都觉得罪大恶极。烹茶抚琴样样不会,高洁之志更是丁点没有。说不得人家还嫌弃他低俗呢?
别以为多活一世就能成仙成神了,都是凡届大俗人儿,茶米油盐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好在此时沈煊还不晓得自家夫人心中种种想法,他还以为自个儿已经提前打好了草稿,今日夫人也并未失仪,已经万事大吉了呢?且自接到圣旨那刻起,沈煊心中不免浮上了些许隐忧。
御书房内依旧满是龙延香的味道,约莫还带着些墨香。
沈煊一礼过后很快便被天成帝拉至炕前坐下。只见炕上四四方方桌的小桌之上,一张标有街道府邸的图纸赫然在上。
而此时天成帝指着图纸上某一个点,兴致勃勃同沈煊道:
“沈卿,快来看看,这处便是朕为你选中的府邸所在。”
府邸?沈煊听罢,连忙看了过去,只见当今所指之处正是位于皇城正东处,且就在一旁不远处,赫赫然便是圣上亲自赐予安华郡主之宅邸。
沈煊约莫估算了一下,此地距谢兄家中,也就一个街道口的距离。日后来往可谓是方便极了。
他与谢瑾瑜一事早在这位眼前过了明目,沈煊此时也不避讳什么,当即便眉眼生笑:
“那微臣便多谢陛下赏赐!”
见沈煊眼中丝毫不掩欢喜之意,天成帝眼中笑意更真实了几分。口中还日常嫌弃道:
“瑾瑜那臭小子,已经不止一回在朕儿这叨叨这个,如今也算让那小子得了意!”
话是这般说,可嘴上那股子亲近儿劲儿却是一览无遗。
沈煊控制不住嘴角一抽,谢兄还真是………
一语罢,一旁帝王便仔细同沈煊说起此处府邸来:
“此地原是一开国勋贵所处,乃先祖爷亲赐,怎奈后世德行不修,白白辜负了祖先的恩德。如今院中这一应配置也都齐全的很,正好赐予沈卿,总不算埋没了它!”
合着,原先那位勋贵人家住着便是埋没了府邸。沈煊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当今对于众勋贵态度,此时表情倒也没多大变化。
只是想着,配置齐全便好,要不然诺大的府邸,也不晓得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那臣可就能偷一大懒了,只是开国勋贵,那规制方面,臣是否该注意一些?”
不同爵位等级,府邸大小规制可都是有具体限制的。虽是陛下亲赐,旁人无从指摘,只是僭越一事,自是能避则避。他便是要修整则个还得要跟对方打个招呼。
“无妨,本也是为侯府所用,僭越一事从何说起。”
然而说到侯府,天成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了下来。
沈煊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再开口。
片刻后,只见天成帝突然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之人眉目清朗一如往昔,忆起这些年两人君臣相得,对于沈煊,不免多了些推心置腹:
“按理来说,沈卿此次功劳甚大,一个侯爵自是应有之宜,只是比之众勋贵文臣,沈卿到底根底太薄,如今骤然间一跃其上,不免横生诸多小人,于沈卿仕途不利。”
沈煊仔细听着,自也明白其中道理。文臣勋贵自不相容,素来踟蹰颇多。武者封侯,文者为相。而如今自己横空出世,身为文人却因着良种之功得以封侯。也算是一脚迈进了勋贵之列,然而他日后为官做事他其实还是要按正统文人步伐来走。
也就是说,无论文臣勋贵,他是两边都沾着,却也两边都不能算自己人。
且本朝自立朝以来,迄今为止已经历经三代帝王,早就不复开国之时公侯遍地。自前朝以来,朝廷之中,对于爵位的发放更是吝啬非常,公爵已是顶了天的,异性王爵更是想都不要想。
就如此时,爵位几代降袭之下,开国时期众多公侯如今诸多都只剩下微末爵位。如郭义之父郭侯爷还是因着履履立下功勋,才可破例袭得一等侯爵。
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他沈煊再外臣当中,论地位已经牢牢站在了金字塔最顶端。
哪怕谁都知晓他功劳足已封侯,但人心,倘若当真明白那么些个应该。世上之事,也不会多生许多阴暗波折来。
只是陛下既有如此想法,那为何?沈煊心中暗暗思量,能影响陛下决定之人……恐怕只有那位了吧!
果然,只见下一瞬,只见天成帝复又开口道:
“朕原本是打算先册卿以伯爵之位,待到日后,再找些理由将爵位升上去。只是本朝以孝治国,太上的想法,朕委实不得不考虑一二。”
“只是如此,倒是为难了沈卿……”
天成帝轻轻一叹,他是真的欣赏眼前之人。心有大义,更兼神思清明,再加上满身才华,绝对是治世能臣的好苗子。
从发现良种一事时,他便在想,日后青史之上,便如管仲之于齐桓公。他们二人未尝不会是令一君臣相得的佳话。
也是因此,司马睿今日才将事情说的这般明白,别人或许不懂的其中关窍,容易被这一品爵位迷了心智。但眼前之人,定然心中清明一如往昔。
因着两人相对而坐,沈煊很容易便看清了对方的神色。这一刻,沈煊心中不是不触动的。
起码迄今为止,陛下于他,当真称的上用心栽培,而不是用过便想着处理掉的棋子。
收到圣旨之后的种种隐忧突然便去了大半,只要不是陛下刻意提防于他,置他于不利境地,一切便都好说。
种种思量不过瞬间,沈煊很快笑道,眼中澄澈并无一丝阴霾。
“陛下何须如此,打从微臣入朝以来,陛下于微臣照扶极多,微臣心中一直明白。”
便如当年,明明陛下初初登基,手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却仍将他放入翰林之中足足三年之久。世人都道如魏榜眼接连高升才是最好,然只有少数人才能明白,翰林院这三年经历之于正统文人有多重要。
“且如今种种弊端于臣来讲,不过是人缘再差一些罢了。微臣如今好歹一品的爵位,身后又有陛下撑腰。便是有人再看不过微臣,当面儿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的向微臣行礼问安。”
沈煊说的轻松。
反正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做什么权倾朝野的一代权臣,那么以他如今的功劳地位,除了谋反,等闲没办法将他一压到底。人缘好坏其实并无多大区别。说白了,他真正在意的,是眼前之人的态度。
多疑乃帝王通病,沈煊对于对方偶尔的调查其实并不特别在意,但为此提防于他,甚至不惜影响他的前途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想通了这些,沈煊突然间勾唇一笑,端的促狭无比。
“于那些个阴郁小人,这般看不惯微臣还要恭敬而对,说实话,微臣心中……甚感快慰。”
天成帝“………”
对于沈煊这突如其来的促狭,司马睿着实懵了一瞬。
司马睿自小在外为人刻版严肃,自登基以来,更是雷霆手段,便是皇子龙孙无一不小心翼翼。从小亲自教养长大的大儿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对于父君也不若以往坦诚。
如今猛然见到心腹臣子这般直白的坦露自个儿小心思。司马睿面上不露,心中却是颇为受用。
且如今听到沈煊这般,想到如今那几位兄弟,每每不服气的要死,面上还要对他恭恭敬敬。
这感觉,貌似还不错……
君臣二人很快相视一笑,对视之间,再无一丝隔阂。
如往常一样,沈煊照旧被留在宫中用过晚膳后方才起身离开。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天成帝缓缓阖上双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昨日之景。
大明宫内,太上皇目光如炬,一双利眼直直的看向眼前帝王。
“皇帝,你可记得,传位之初,朕教过你什么吗?”
此时此刻,太上浑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用人之道,欲要用之,必先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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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君臣相得, 这顿晚膳也用的久了些,等沈煊回到家中之时已然是暮色将沉。经过了白日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此时寂静的月色之下, 沈家上下倒是难得显出几分安静来。
只是在这般宁静的夜里, 整个沈府上下除了还几个不大懂事孩童之外,却是无一人安眠。
若是圣旨下达之后,一众下人们还有些惶惶乎乎如在梦中, 那接下来众多身份尊贵的官老爷们纷纷来贺, 则是让惊魂未定的众人真真切切的意识道:
他们家老爷,当真是要尊贵至极了。
便是初时还有些自哀之色的顾茹也被迫忙的脚不沾地儿,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很快没了踪影。
此时,灯火通明的正厅之内, 顾茹正忙着整理堆在一旁的众礼单, 因着今日前来送礼之人实在太多了些的缘故,还在府中的长生夫妇不可避免的前来帮忙核对。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珍品礼单,许多她们这些人连见都未曾见过,又想着以往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诰命夫人们今日里却是那般的和气, 林氏不由狠狠咬了下舌尖,才算是勉强清醒了几分。
眼神儿不由自主的看向眼前之人,以往她便觉得眼前这位舅母是世上一等一的福气人儿,如今看来,人家的真正的福分儿还在后头呢!又瞧见顾茹此时眉头微簇,下一刻便将手上正拿着的礼单独独放置到了一处。
林氏见此不免开口询问道:“舅母,可是手上这份儿礼单有什么问题?”
听到外甥媳妇儿声音,顾茹这才从一堆礼单中抬起头来,想着若是长生日后科举有成,林氏早晚也是要面对这些的, 不免便多说了几句。
“这位房大人平日里与同家中并无多少来往,今日这礼同一众同僚相比不免送的重了些,也不晓得是不是有其他缘故,还得等相公回来再行抉择。”
夫君封侯这般大事,较之以往重上一些也是常理,可眼前这份儿,也委实太过了些。想到今日来往众夫人们隐隐嫉妒的眼神,顾茹心中一凛,夫君走的越高,家中这篱笆更该扎紧实一些才是。
嫉妒这种东西,可不是女子专有的。官场之中,倾轧只会更甚。
林氏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收礼也是有这些道道的。想她以往在家中时,素来母亲只有嫌弃送来的礼轻了的。
这便是商家,同官家甚至未来的侯府之间的区别吗?
见林氏若有所思,顾茹便也不再多说,此时见外头天色已然黑沉,心想往日这时候相公也该回来了吧!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儿便好。顾茹不免有些忧心。
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被林氏看在眼里,心口却又是一份儿羡慕。
“舅母放心吧,舅舅时常都要被圣上留下,今日这般大的事儿,稍稍晚上一些也是常理儿。”
陪圣人用膳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啊,可在舅舅家,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的。
从来时到现在,林氏已经不晓得自己被震惊多少回了,眼神儿不由得看向一旁的相公。若是相公能有舅舅一二分的能耐,她这辈子也算值了。
被自家夫人这般看着,一旁的长生却是丝毫没意识到什么,从方才开始便有些心不在焉,没一会儿便要向外头看上一眼。只见平日里一向注意仪态礼仪的长生此时却直接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要朝外头跑去。
前院的灯火亮了,定然是舅舅回来了。
而这厢沈煊进门后,才堪堪走了几步,便见到自家外甥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话还没说几句,一张脸倒是迅速的涨红了起来。
“舅……舅舅!”
语气都开始结巴了起来。
庄上的事情长生事先并不知情,知晓对方一时间铁定缓不过来,沈煊笑着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往常一般说笑了几句。见长生面上没了拘谨之色,甥舅两人这才一路往里间走去。
交谈间,提起今日之事,长生还是免不了心中激荡。
下午,他本来还在学堂里上课,便见家中下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待从下人口中得知自家舅舅封了侯,不想承认,他有一瞬间脑子都是空白的,甚至以为自个儿还在梦中。慌忙同先生告了假便急急往家中赶。
谁曾想,这一切居然不是梦。这一刻,看着眼前的舅舅,长生甚至觉得,村里人说的那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便是文曲星下凡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人漫步走过院前小花园,正巧此时顾茹同林氏也急忙追了上来。
顾茹身上单薄,估摸着是急着出来的缘故,也没加件衣裳。沈煊上前一步将身上披着的深蓝色大氅解开将人牢牢裹住,后又俯身接着一旁的灯火细细将身前的带子系上。嘴上却是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