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从娄金清口中得知, 肖嬷嬷是父皇登基之前, 就在父皇身边伺候的嬷嬷。
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
父皇信任肖嬷嬷。
后来母妃入宫,父皇让肖嬷嬷跟在母妃身边伺候。盛家不算显赫人家, 父皇却让肖嬷嬷跟在母妃身边……
李彻忽然想,今日见肖嬷嬷,许是会解开心中许多谜团。
马车中, 李彻撩起帘栊看向窗外, 腊月天寒, 呵气成雾,似是羽睫上都连了雾气。
李彻淡淡垂眸。
***
太傅府到西郊外大约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戌时前后,李彻抵达。
魏宁一直在苑落外等候,见了李彻的马车上前, 远远迎了上来,拱手问候道,“陛下!”
李彻撩起车窗上的帘栊, 马车也缓缓停下。
魏宁单独上前,是有事想提前同李彻说一声。
李彻会意,淡声问道,“怎么了?”
魏宁抬眸看他, “肖嬷嬷快弥留了, 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会抓着自己的侄孙唤先帝的名讳……”
李彻眉头微拢。
魏宁早前的信上是说, 肖嬷嬷离宫后, 同侄子一家住在一处,李彻远远看见府邸门口挂的一个陈字。若是姓陈,不应当是姑侄……
那要么,是侄子改了姓,要么,是姑姑改了姓,许是赐了姓……
魏宁继续道,“方才肖嬷嬷的家中同老人家说,陛下来看她,肖嬷嬷忽然来了精神,让人扶她起来更衣,说要拜见陛下……怕是,回光返照……”
所以魏宁才会提前来同他说声。
李彻点头。
大监撩起帘栊,李彻下了马车,陈家的人跪在苑外叩首,天子仪驾,不敢抬头。
“朕来看看肖嬷嬷。”李彻轻声。
跪在首位的应当就是肖嬷嬷的侄子,声音里打着颤声道,“陛下亲至,是阖府荣幸,是姑奶奶荣幸,更是我们陈家,乃至整个……”
大监轻咳两声,对方连忙会意噤声。
大监道,“烦请带路。”
对方应好。
等到行至偏厅外,李彻见厅中端坐着一位头发全白,却收拾妥帖的老夫人,虽然年迈,却依稀可见早前时候的干练与精明。
“肖嬷嬷?”李彻入内,唤了声。
大监等人侯在偏厅外。
肖嬷嬷果真起身,见了他,似是眸间有笑意,也踱步上前,欣慰笑了笑,朝他福了福身,“老奴见过陛下……”
肖嬷嬷年纪大了,李彻下意识上前搀她。
肖嬷嬷躬身,“怎好劳烦陛下?”
李彻眸间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
果真,肖嬷嬷又语重心长叹道,“陛下如今登基,已经是长风天子,不能再同早前在怀安郡王府时一样,伸手扶老奴不是陛下当做的事……”
李彻知晓自己方才没猜错,肖嬷嬷应是将他错认成了父皇。
肖嬷嬷不会同他这么亲厚,同肖嬷嬷这么亲厚的人,应当是父皇。
他与父皇生得很像,肖嬷嬷应是年事高了,也糊涂了,更许是……她想念父皇了,才会认错……
李彻心中拿捏了几分,没有戳穿。
只是李彻忽然由肖嬷嬷的一句话,李彻忽然想到,父皇登基前,曾是怀安郡王府世子,怀安郡王府是肖姓,所以,肖嬷嬷的侄子姓陈,她却姓肖,肖字应当是赐姓。而从方才肖嬷嬷的一番话中,又明显同父皇亲厚。
李彻忽然想到,肖嬷嬷许是父皇的乳母。
他搀了肖嬷嬷回主位上坐下,自己也在一侧落座。
肖嬷嬷继续沉声叹道,“老奴对不起陛下,没有照顾好淑妃,让陛下同小皇子父子分离,又同淑妃天人相隔,老奴愧对陛下……”
言罢,肖嬷嬷起身,似是要向李彻叩首。
李彻起身,本是想要扶住肖嬷嬷不让她跪,但忽然想,肖嬷嬷执念重,若是回光返照,他不让她跪,许是会难以瞑目……
李彻下意识松手,待得肖嬷嬷跪下,李彻才又伸手扶她,“都过去了……”
简短的四个字,似是藏了太多的情绪在其中。
对父皇来说,一场宫乱,失了两个很重要的人;而对他而言,亦失了母亲……
如果肖嬷嬷真是父皇的乳娘,那父皇对肖嬷嬷的信任恐怕远胜于旁人,父皇早前让肖嬷嬷守在母妃身边,那父皇当时待母妃便不同?
李彻似是隐隐窥得不寻常的意味。
肖嬷嬷起身,双腿颤颤有些站不住,李彻扶她坐回位置上。
肖嬷嬷忧心忡忡看他,“陛下,老奴近来有些糊涂了,许多事情时而记得清,时而又记不清,总怕是不少事情记窜了,又怕是事情记错了,怕是年事高了,越发糊涂了,不必早前了,但是一想起淑妃的事情,就忍不住自责,还会在想,陛下在朝中,是否还在受温家、王家和赵家的胁迫?受这几家的气?”
李彻眸间诧异,心中也不由僵住,温家,王家,赵家……
赵家是早前那场宫乱的罪魁祸首,当时那场宫乱便是赵家一手造成,宫乱之后,赵家基本被灭了族,只剩了零星一些远方苟且;而后来,也是他回宫之后,才发现赵家是当了王家的替罪羊,王家是废后的娘家,而后也被株连,子孙都被流放或充入奴籍,也就是王家之人入狱后,一口咬定是洛抿毒害了母妃,而且众口铄金……
他一直觉得奇怪,若洛抿是清白的,为何要不遗余力将罪名都推到洛抿身上?
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但肖嬷嬷早前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温家……
当时在宫中,还有一个温贵妃在。
温贵妃是当时国公府二房的嫡女,因为温国公没有女儿,所以温家入宫的是温国公的侄女,当时温家是有女儿在的……
一场宫乱,赵家当场倒台;而母妃也在那个时候过世,他亦下落不明;王家当时还有废后在,在多年能够,才从蛛丝马迹查出了王家是背后黑手,王家也落得潦倒下场;其实宫中有权势的后妃,在多年后来看,仅剩的就是温贵妃……
若不是温贵妃一直没有子嗣,李彻眉头更拢紧了几分。
早前是温国公主审王家一案,而王家众人在口供中都咬定了是洛抿谋害了淑妃……
李彻心中莫名涌起了旁的念头。
为何早前他尚在东宫时,温国公会是少数支持新政的重臣之一;宁王之乱,温国公不站宁王;而眼下,温国公却会处处拿捏他……
因为,父皇尚在,国公府需要洗清嫌疑;宁王上位,温国公并无好处;但只要他还在位,温国公又是支持他的重臣,中宫之位自然都是温家的,那日后的皇子也是温家血脉;但他要立楚洛为后,那对温国公而言,父皇在位发生的事只有再发生一遍……
若是早前的事,温家并不干净,又借了王家余孽在大理寺供词,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洛抿身上,那当时全身而出的人……便是温贵妃……
忽得,李彻不寒而栗,眸间也渐渐猩红,缓缓转眸看向肖嬷嬷,沉声道,“当日,温贵妃在昭阳殿吗?”
他指尖攥紧。
肖嬷嬷似是未想,“在啊,当时宫中出事,温贵妃害怕,便来了淑妃娘娘殿中,说要同淑妃娘娘一处……”
李彻双目通红。
肖嬷嬷又道,“那时候温贵妃很关心淑妃和腹中的孩子,当时宫中一片混乱,有宫女说漏了嘴,说了淑妃让医女洛抿将小皇子抱出宫的事……”
李彻垂眸,忽得明白过来,为何大理寺的口供里,会众口铄金,说是洛抿是谋害母妃的凶手,因为,有人根本不想洛抿平安回来,因为洛抿抱走了他,知晓他在何处。其实,是当时有人不想他回京而已,洛抿是替罪羊……
李彻如鲠在喉。
肖嬷嬷继续道,“陛下当时不是说,许是王家是罪魁,也许不是,但不知道害淑妃的人是谁前,只有让这个医女的罪定下来,小皇子才安全,许是有一日才能寻到;若是当日便推翻大理寺的口供,许是大曹静谁,都知晓陛下在寻小皇子,反而会危及小皇子的性命吗?老奴都记得……也亏得陛下如此,才寻了这么久,将小皇子寻了回来……”
李彻颔首,眸间含泪。
似是今日在肖嬷嬷这里,他才有了答案。
当时的父皇,并不知晓后来温家的事,也更想不到,是温家……
肖嬷嬷继续道,“后来陛下说,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旧案不查,这件事查下去,许是很难有结果。洛抿若不现身,就让她安宁,若是现身,不是还有早前淑妃的一封信吗?老奴还记得信上的内容——托付医女洛抿照顾麟儿,将之送出宫外,乃臣妾之意,送于……”
“万州?”李彻会意。
肖嬷嬷摇头,“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温贵妃来了殿中,淑妃将信笺藏到了烛台内侧卷入,这封信才留了下来,正是因为没有留到出处,陛下才花了这么多年寻到小皇子……老奴当时去探殿外的安危去了,若是老奴在,许是淑妃还……”
李彻却没有应声,当时殿中的人都没了,若是肖嬷嬷折回,许是,他今日也见不到她了……
第91章 击鼓鸣冤 ^^……
从西郊陈府离开, 已是亥时前后,从西郊回宫中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李彻一路上都没怎么吱声,想的都是肖嬷嬷今日同他说过的话。
虽然早前他就已经忌讳温国公在朝中一手遮天, 妄图染指他后宫之事,但从肖嬷嬷口中听到的,和推测的, 却让他心中更难安定……
放温余海在朝中, 已经不是世家之间相互掣肘的问题。
若今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母妃应当是死在温家的算计下, 温家不仅算计了母妃, 还算计了洛抿, 为的就是为温贵妃在宫中扫清障碍,只是后来温贵妃染病过世,若是温贵妃当年诞下子嗣, 以温家的手段, 许是他同惠王很难能安稳活到今日……
温家谋害了母妃, 但却将温家从早前的宫乱中摘除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还借早前的宫乱时母妃的死,父皇的震怒,除掉了王家和赵家……
同惠王相比,父皇和太傅都喜欢他,他有父皇和太傅的扶持,能坐得稳江山和皇位,所以无论是他入住东宫, 还是而后的新政, 温家都顺水推舟, 甚至倾力相助,替他扫清了不少障碍。
与旁人而言,,温家全然同谋害淑妃没有半分关系,若是谋害淑妃,何必扶持他?因为他的缘故,温家洗清了嫌疑,也让温如写在他心中天然有了好印象……
若非心思城府深到了一定程度,哪里做得到这种程度?
早前温国公拿楚家三房的事做文章,他以为是温国公容不得下东宫之位出自旁人,但眼下看,像温家这样的世家,本质是想掌控皇权,日后的出自温家,日后的东宫才有更大的屏障出自温家血脉,那温家在长风的地位便固若金汤。
若是中宫之位落不到温家女儿头上,温家许是还会故技重施,同早前宫中生变一样……
李彻忍不住眼波横掠,温家不仅同他有弑母之仇,而且温家不除,楚洛在宫中许是也不会安稳。
这也说得通,无论是他斥责温如写也好,迎楚洛入宫也好,甚至封楚洛做秉笔侍书也好,温国公都耐得住性子,没有作何,那是因为温国公的城府远比看得到深,他心中怕是已经开始另做打算……
所以让温如写闭门思过,让安阳郡王留京,甚至他同楚洛大婚,等同于昭告天下楚洛是日后中宫的做法,温国公都能沉得住气……
是因为温家早有打算。
他还是将温家想得太简单了……
温家不除,楚洛在宫中也不见得安稳,即便他再护着楚洛,也未必能事事周全,又尤其是,他与楚洛明日便要大婚……
李彻眉间皱成一处,放下帘栊,淡淡垂眸。
温余海一定要除,温家不能再留。
要除温余海不是容易事,但并非不行。这些年温余海在朝中行事越渐张扬,得罪了京中和朝中不少人,安阳郡王只是其中之一,将除掉温余海的既得利益处置清楚,朝中有的是推波助澜的人。
搬到温家,理由要足够强硬,动作一定要快,不能给温家反应时间……
李彻指尖微滞,缓缓抬眸——最好的时间,莫过于他大婚到正月十五这段时日,不引人注目,也没人会料到他在这个时候动温家,只是要快……
李彻指尖轻敲膝盖,目光微沉。
与宁王之乱不同,宁王倒台,宁王余孽很快就除,但温家是朝中的一块腐肉,若是要割掉腐肉,必定要伤及旁的骨血。届时京中,甚至周遭都不安稳。
眼下虽然温家牵涉在物资延误一事,但物资延误不足以将一个世家搬到。但可做掩护,让温家以为他着眼点都在物资之事上。
——搬到温家最好的理由,莫过于当年的宫乱。
李彻眸间黯沉,此事会牵连到楚洛,他不想楚洛涉险。
若要两全……
楚洛不能留在京中,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了之在漠北。
***
夜色已深,车轮轱轱在路上行驶,子时初的时候,马车抵达外宫门门口。
从外宫门一直到中宫门,在中宫门处下了马车,上了龙撵。
顺子在中宫门处侯了许久,眼见陛下回了宫中,远远迎了上来,“陛下,六小姐的父亲在御书房侯了有些时候了,眼下还在……”
顺子是想明日就是大婚,陛下这个时辰回来,怕是不会见了。
李彻微顿,他是没想到这一趟去陈家见肖嬷嬷,会呆这么久时间,后来一路上心中都惦记着温家的事,但今日,他是一定要见楚逢临的。
楚洛是楚逢临的女儿,大婚前,他应当对岳父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