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姬赢上了她的身子,那股遗世独立,睥睨众生的孤傲韵味,越发突显得淋漓尽致。
谢嫣心弦因此无故荡漾,她自浴桶中起身,寻了条帕子擦干腰下水珠,而后松松打了个结,瞟着他便秘神色问:“肚子疼?”
姬赢双目立时浮起警惕之色,他抬起雪白下颔,仿佛听入莫大笑话,十指揪住满是折痕的衣角,不屑冷笑:“这点伤痛于本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谢嫣视线停在他临风轻颤的腿脚,又自他瑟缩腰腹处一划而逝。
她勉为其难将他扶至榻边,随手递过一碗热水:“叱咤朝野十数载的九千岁,竟也有今日的罪受。”
谢嫣翻出方才替他草草缝补的月事带,硬起头皮往他袖口一塞:“回去每过一个时辰就命瑶绮替你换一条新的,多喝些暖宫药膳,无事就歇在榻上,勿要四处走动喧闹露出马脚!”
姬赢灌下一大口热水,面色略微和缓:“……三言两语轻易打发本座出去,九殿下你莫不是误以为,本座这重萃宫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茶馆酒肆?”
“不然你想怎样?”谢嫣就着他身侧坐下来与他掰扯,“顶着我这副样貌,是要枉顾后果霸占重萃宫,还是不顾名声在此留宿若你我二人之事传扬出去,你觉着我们今后可还有活路可言?”
姬赢自知他结下的仇人遍及天下,众多厌憎他的人里头,尤属朝华殿宫人最甚。
他先前裹着披风正欲前来重萃宫,付灵嫣口中那位唤作“瑶绮”的女官,却如临大敌拦住她劝阻:“殿下为何心血来潮去给姬赢那个阉人请安?殿下定是诓骗奴婢,昨儿个去重萃宫问安,您分明就被老阉狗羞辱刁难,为何闭口不谈殿下不信旁人,连瑶绮也不信么?”
背地里咒他子孙绝代、阉狗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头一回由旁人蹬鼻子上脸指着鼻子辱骂,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的姬赢自不会轻饶。
付灵嫣养在朝华殿的心腹,个个绞尽脑汁上呈计策,指点付灵嫣杀他行道。
如今他无端端困于付灵嫣体内,倒也给予他留宿朝华殿,搜查付灵嫣软肋的机缘。
虽沦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但能借此良机摸清死敌底细计谋,终归是福胜于祸。
“就依九殿下所言,”姬赢冷淡放下空荡荡的杯盏,抱住手炉子起身走至殿外,“往后本座会常常往来此地,九殿下向来谨言慎行,定不会将一些不该宣扬的琐事,传入他人耳中。”
谢嫣顺着他目光所止之处望去,匆匆瞥了眼下腹事物,漫不经心应了声。她弯腰蹲在正殿丹陛下,目送他一瘸一拐出了大殿。
重萃宫宫里宫外皆是他的心腹下属,不劳姬赢亲自出面,便可凭借印鉴互通密信自如,即便谢嫣如今已是“九千岁”,亦无力从中作梗。
身为九千岁的好处,充其量也只能在人前耍一耍狐假虎威的威风。
姬赢谨听谢嫣叮嘱,月信这几日下来,除了偶尔前去重萃宫“请安”,其余的功夫,都整日缩在屋内养神。
红枣汤方一下肚,小厨房又端了一碟姜汁红糖糕上来。
姬赢忍住喉中呕意,挑了块最小的糕点喂入口中。
方配着热汤用力吞咽下去,瑶绮急急闯进书房禀报:“殿下,正君片刻前,被重萃宫那群阉人无缘无故推入水池,宫人将他抬回正殿后,正君迷迷糊糊躺在榻上执意要求见您……”
姬赢紧了紧腰间绑缚的月事带,至于这无事就爱闹腾的易霄,他尚有几分印象。
九皇女付灵嫣另立他人为正君时,他曾命人打探过此人。
易霄乃是丞相府一个碌碌无为的庶子,因皮相出众,郎艳之名故而远播盛京。
九皇女付灵嫣亦是对他一见倾心,缠着承元帝替二人赐婚,这才将他纳了进来。
因易霄出身不高,宫中封给他九正君的名号,九皇女与其草草行了夫妻礼,便被迎入朝华殿。
姬赢沉脸咬下一口糕点:“本宫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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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厂公从良政观(九)
姬赢布在各宫的眼线细作无数, 朝华殿负责日常洒扫的婢女里, 便安插着几个他精心栽培的属下。
洒扫是粗使活计,且这觊觎皇位的九皇女猜忌多疑,从不允二等三等宫人近身。几个属下两手空空无功而返,事后也只能给他传来几则朝华殿趣闻解闷。
其中最令他留了几分意的,莫过于九正君易霄。
传言说这易霄才艺学识也并不如何出众, 脾气却清高冷傲至极。以一副尚算好看的皮囊, 迷得付灵嫣三魂七魄丢了三魂,事事都依着他折腾。
付灵嫣挖空心思百般讨好,朝华殿上下更是顺主上之意,将他一个庶子捧上了天。
在这规矩端严的朝华殿, 宫人即使多有怠慢付灵嫣这个主子, 也不可轻视羞辱九正君易霄。
凭易霄一介庶子身份,莫说许与皇女为夫,就是将他许给京中颇得圣上青眼的女臣,无论多受妻主宠爱,至多也只能是个男妾。
易霄仗着付灵嫣迁就爱慕, 肆无忌惮在宫中横行。背着付灵嫣, 暗中又与乾坤殿御前侍奉的女官眉来眼去。
姬赢那夜意外附入九皇女体内, 身下锦被极尽绵软暖和, 他不露声色凝视被易霄握在掌心的柔荑,诸人口中清冷如凉玉的九正君一改往日厌色,俯身朝着他下唇移近。
姬赢这几日仅费三言两语,便从瑶绮处轻松套出事情始末。
原是易霄私下与那女官言语相投, 于乾坤殿前你侬我侬、郎情妾意之景,意外被赶至乾坤殿的付灵嫣窥知。
付灵嫣潇洒一世,此生英明全栽在易霄身上。
她从不计较易霄冷言冷语相向,不计较他多有冒犯,纵观盛京有头有脸的女官,亦未能寻出一人似她这般无愧深情。再是多宠爱家中夫君,那些达官贵人也免不了纳下几个侧室。
付灵嫣被他此行伤得心力交瘁,当夜便一脚将他踹下床榻,搬出乾坤殿正殿,独居于偏殿书房。
直到姬赢那夜不费吹灰之力劈晕易霄,他将他拒在门外已有多日。
瑶绮搓着掌心,谨慎打量他神色劝道:“正君难得心向殿下,今次他落水,殿下若前去探望一番,令他放下心中芥蒂,也未尝没有可能。”
与人私通就仿如狗改不掉□□,唯有一次和无数次之分,易霄已犯过一次,便不要指望他今后会为付灵嫣守身如玉。
姬赢放下药膳瓷盅,往软榻里歪靠得更深,双眼含笑幽幽瞟了瑶绮一眼。
她霎时垂首恭敬道:“殿下身子多有不适,奴婢自会回绝正君。”
女官战战兢兢退出屋子,姬赢抱着软枕无事可做,他挪动沉重身子,意兴阑珊从壁格里抽出一本诗书。
他原以为付灵嫣这般野心勃勃的女子,所阅诗文亦极富男子胸襟抱负。
内容多是唱诵家国天下与前人丰功伟绩,然随手翻过几页,浸着梅花香气的泛黄纸张上,墨梅次第绽开,纸上尽是“故梦犹惊起,卿卿复卿卿”之类的艳词酸诗。
姬赢把玩手里金光潋滟的步摇,抚平松散雾鬟,嗤声嘲弄道:“易霄这种货色,放在醉仙台,也只是付如曦玩腻味的男宠,也值当如此呕心沥血……真是个为美色所迷的傻瓜。”
为大事者,定不可有任何软肋,除去不惧成为刀下鬼,不畏死亡销骨,还应弃情绝爱,与俗尘情爱永无羁绊。
正因他从未对任何事任何人生出恻隐之心,才熬死当初折磨他的那些人,孤身劈开身前万丛荆棘,踏过无数泥沼,一步步走上如今高位。
是以与这种拎不清的傻瓜皇女争夺帝位,姬赢深觉自己仿佛受到了□□。
桌案上置放几本付灵嫣前些日子处理好,尚未来得及分发下去的公文。
姬赢扔开诗集,信手抖开一角信札,方抽出两寸长短,但见信笺上头矗立着一排排,宛若峻岭叠峰的苍劲字迹。
字迹清澄洒脱,收放间墨汁肆意于纸上流泻,笔锋既有男子豪迈之气,却又不失只属女子的秀颀风韵。
见字如见人,单从她这副神形俱在的好字看去,轻易便可窥见其书者广袤心胸。
姬赢将信札放回原处,摇头攥紧膝上锦衾笑叹。
……可惜了这手好字。
调养几日,月信走得快,姬赢顿觉轻快身子许多。
姬赢惦记宿在他身上的九皇女,重萃宫许久未传出风声,以防付灵嫣利用他身子为非作歹,遂命瑶绮并几个宫女安置好轿辇,打算即刻前往重萃宫。
轿辇行出偏殿不过一炷□□夫,姬赢撑着牡丹花扶臂静心游览周遭景致,快要步出朝华殿殿门时,瑶绮忽然命内侍停下。
她撩起一角红绡帘,帘子开了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好令姬赢看清此刻立在中庭背对他的男人。
瑶绮凑近他耳畔低低提醒:“殿下,前面站着的是正君。”
因他久居重萃宫闭门不出,偶尔出宫散心办差,也只是往来于乾坤殿和醉仙台。姬赢久闻易霄其名,囿于政务繁忙一直无缘宣见。
今日盛京下着不小的雨,斜雨飘飘洒洒钻入帘幕,调皮水珠蹦蹦跳跳打湿姬赢右袄袖口。
他翻手将帘子掩得只容一指勉强通过,姬赢兴致缺缺托腮瞧向孑然一身立在中庭下,撑着竹伞的易霄。
易霄果如传闻中那般清冷,浅色薄唇淡淡抿成一线,直鼻挺立,狭长眼角微微内扩,雪白里衣外松松垮垮罩着件朱色狐裘,饶是如此艳丽颜色,亦被他生生穿出一种透骨冷意。
配着绘满碧色兰草的二十四骨竹伞和身后斜飞细雨,此情此景寂冷得令人触目惊心。
易霄晃动积满雨水的竹伞,枉顾宽袖携带的水汽,沉步走至姬赢轿辇前。
自那夜付灵嫣不顾以往情谊,将他踹下海棠榻后,
足有六日不曾召见过他。
向来淡然自若的易霄,心中也不禁焦急起来。
他还未与她冷战之前,凡是他喜好之物,九皇女付灵嫣哪怕一掷千金,也要得来换他一笑。
易霄将若即若离的分寸拿捏得极好,继不太过体贴温柔令她今后厌烦,也不会格外无情,令付灵嫣失了兴致。
只是这一切自打她拒绝与他圆房、搬出正殿后便陡生横枝。
付灵嫣未曾与男人有过□□,情窦初开的姑娘家,通常对此生第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忘怀。
一旦得到付灵嫣她的人,也就意味着,他能将她一颗真心狠狠攥在掌心磋磨。
若一朝使得她与五皇女一般怀有子嗣,她往后哪怕后悔为他开疆拓土,看在孩子的份上,亦是无路可退。
可最近几日,付灵嫣非但不比从前爱缠着他,竟连他“落水”染上风寒也不曾抬过眼皮子前来看望一眼。
熹微身为御前女官,每日侍奉喜怒无常、动辄揪人鞭笞打骂的承元帝,已是心力交瘁。
易霄允诺过她,等到事成之后,立即休了付灵嫣,改娶她为正妻。届时华朝万里辽阔疆土,尽收归囊中物。
通往帝位、一雪家耻的捷径唯有利用付灵嫣,只是她近来态度冷漠反常,若不及时补救,易霄担忧会由此生出旁的麻烦。
他按捺心头不安,眉宇颜色寡淡至极,凝着湿雾的眼瞳扬起惑人柔情,欲语还休诉说着他心头寂寥怅惘:“殿下……”
姬赢好整以暇坐于轿辇内,抚摸髻上琉璃簪道:“正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付灵嫣今日神色似乎尤为慵懒,隔着如烟罗幔,手握重权的姑娘安然坐在轿内,尾音挑得悠长又甜腻,娇俏意味十足。
易霄缓缓松了口气,上前掀开帘子直视她恍如碧波的眼眸,牵起她一只玉手印上一吻:“霄多日未见殿下,殿下可是还在生霄的气?”
眼见付灵嫣猝然挺身不可置信瞪大眼眶,易霄眼底暖色越发深浓,侍立轿辇左右的宫人见此情形,纷纷背过身四散开来。
易霄一只脚踏上轿辇,俯身扣住她玄服后领,薄唇慢慢压向她嘴角:“霄这就给殿下赔个不是。”
姬赢嘴角弯起个讽刺弧度,在他落嘴前,抬脚狠踹他裆.部。
易霄痛呼一声抱腹滚入雨中,姬赢居高临下俯视他扭曲姿态,用力合拢帘子,寒声命内侍启程驶往重萃宫。
“弄湿本宫这身朝服,在九千岁跟前失了仪态,正君有几个脑袋够本宫砍?”
瑶绮险些合不严嘴:“殿下……您可知您方才踹的是谁?”
姬赢张开双臂,支起左腿斜卧榻中,语气懒散道:“朝华殿忒冷清些,你仔细替本宫寻觅几个看得过眼的人,以充盈后殿。”
瑶绮差点一头栽进泥里:“……正君相貌还不够殿下欣赏?殿下先前可是最喜正君……怎的如今……”
“举止浮荡。”姬赢言简意赅作答。
易霄何止放.荡龌龊,相貌连重萃宫中等姿色的内侍都遥不可及。
也不知付灵嫣那个傻瓜皇女,当初是怎么瞎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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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
姬赢跟在承元帝身边多年, 识过的人无数, 略微留意九正君几个细小举动,轻松自如看清他,掩藏在清冷皮囊下的真面目。
醉仙台每日侍奉御前的男妃,个个生得柔若无骨,艳色无双。
那些伶人整日挖空心思献媚于承元帝, 勾承元帝动情的手段数不胜数, 其中惯使的法子,多为刻意逢迎。
也有几个喜好弄文墨的罪臣之子,不知从哪里收来的话本子中,受了才子佳人佳话的启发, 如遇付如曦宠幸, 必然要装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傲岸神色。
世人极易喜新厌旧,尝腻一个人的滋味,终有一日会觉得索然无味,盛京世家尚且如此,又遑论身处宫中朝不保夕的男侍。
年轻气盛之时朝为君王怀中红颜, 年老色衰后只得化作帝王指缝间一捧暮色枯骨, 久久长埋地下, 坟茔藤蔓苔藓滋生, 再无人问津。
比起刻意讨好谄媚的男妃,承元帝因先太子付承元之故,更为偏宠那些“刚正不屈”的罪臣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