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亲王府出了这么一桩事, 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 还在等着看常嫣嫣和锦亲王府的笑话。
这一次算是有史以来最孤立无援的任务,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 但谢嫣心中已有几分计较考量, 倒也不觉得如何艰难。
她摇头笑道:“无事,京城不比别处快活恣意, 你伺候我以后怕是有一阵烦心的日子要过……”
少女白净秀气的面颊上登时浮起一抹惊讶来,她定定看了谢嫣半晌,似乎是在掂量她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而后由衷拍着胸脯:“小姐不用担忧, 奴婢以往就是戏班子里的粗使丫头, 跟着师傅学过几手拳脚功夫,若他们敢欺负小姐——”
她立刻撩起裙摆,半蹲下来踢出一个虎虎生风的扫堂腿, 目光犀利:“奴婢就替您踹回去!”
谢嫣乐开了花:“你可真有趣,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奴婢唤做春芷,春日的春,芷兰的芷,”她顿了顿又忐忑开口,“若是小姐不喜欢,也可以另取。”
“不必再另取,我看这个名字就挺好。”
主仆二人旁若无人聊着,春芷跟随戏班子走南闯北多年,自然见多识广。
她听说谢嫣曾是定州这一带赫赫有名的镖头,先前的拘谨与防备也立刻烟消云散,很快就与谢嫣热络起来。
待君恪安排好一切事宜,天色已完全黑下来。
借着灯笼映照,一众马车浩浩荡荡离开常府,因夜路不好走,君恪思索再三,打算先去镇上的驿站对付一夜,明日一早再行上路。
谢嫣与于氏同住一间房,老太妃心存芥蒂不愿与她共处一室,便独自住一屋。
刀疤几个则被引去下人房,他素来义气,享乐时候也不忘记今日新认的兄弟,与小个子一起拽着容倾就七手八脚往房里拖:“容大你不妨与我们同住,有哥几个在,那小王爷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容倾也极为顺从地跟着几个壮汉进了屋子,屋内摆着两张床,刀疤见他个子最高,又自小长在富贵之家,必然不喜与他们同睡一床,便十分慷慨地将其中一张拱手让了出去。
这些汉子都是不拘小节之人,房中早已摆好一桶热水一桶冷水,他们也懒得去洗,匆匆蹬掉臭烘烘的布靴,随手将袜子往枕头底下一塞,再脱掉衣裳,带着一身汗臭倒头便睡。
见容倾蹙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刀疤大掌用力拍了拍床铺,虎目一瞪做着无声的邀请:“容大郎,你怎的还不脱衣服睡觉?”
盖在刀疤身上的被褥一滑,大片大片精装的麦色肌肤在容倾眼中展露无遗。
容倾笑得很勉强,堆着无辜与怯懦神色的脸皮差点在这一刻彻底崩裂,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慢吞吞挑开腰带:“……这就来。”
小个子与身旁的酒糟鼻指着他笑:“容大郎明明比我们几个都高,性子却这般犹犹豫豫,当真有意思。”
刀疤不太耐烦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他奔到容倾跟前,三下五除二帮他脱去外衫。
容倾被他一身汗臭味熏得几欲作呕,偏偏还要假意维持脸上的感激笑容。
梁上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异响,刀疤在外奔波多年,顿时觉察事情有异,一把将他推开,作势就要冲出去看个究竟。
容倾额角青筋跳了跳,扯住他道:“这是官府的地盘,哪有什么歹人,至多不过是路过的野猫,疤兄多虑了……”
刀疤闻言也觉有理,如今不住常府,为了不给老大丢脸,他们是绝对不能闯祸的。
刀疤于是催促他赶快上床,末了又熄灭油灯。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活到这个年岁头一次进京,刀疤兴奋得辗转反侧,左右睡不着就缠着容倾问他京中景致如何。
问到最后,那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刀疤自觉没趣,也翻个身睡了。
暗一与暗二蹲在屋顶上,揉揉笑僵的脸,捂着肚子倒在一边:“主子他……哈哈哈哈……”
他们两个是定安侯身边的贴身暗卫,侯爷回京休养已有半年,往日极少出门,一日三餐过得有条不紊。
其余倒还算寻常,唯独有一件事令他们两个疑惑不解,便是自打侯爷回京后,就命他们这些从前叱咤风云、刀尖舔血的属下满京城去找一个叫“嫣嫣”的姑娘。
据暗一暗二所知,京城里叫“嫣嫣”的只有一个,乃是醉红楼里一个如今红得发紫的头牌。
两人好不容易得了此女的画像送给侯爷过目,又被他一脚踹出来,辗转搜寻数日,才打听到锦亲王府那位嫡女压根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而王府流落在外的真正嫡女,姓常,叠字就叫嫣嫣。
暗一抱着宁可错认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的信念,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着人弄来常姑娘的画像。
一群人屁颠屁颠送回侯府,本以为主子又要发怒,谁知他自己脑子一热,不顾太后娘娘劝阻就亲自过来寻人。
暗二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抬头望着青空月色:“你说,主子寻那姑娘做什么?”
暗一不屑睨他一眼:“主子这么些年都是一个过,太后为他寻了多少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你可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主子向来视儿女私情如粪土,你想想,他千方百计要赖上君恪的亲妹妹,你觉得能有什么事?”
暗二摇头长叹:“这姑娘真可怜,从小流落在外,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这下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本书册朝他们劈头砸来,暗一暗二险些被砸得直挺挺摔下去,扭头便见容倾沉着脸,凉凉地立在庭院中央。
月色洁白如水,将他本就冠绝的面容修饰得更加清艳。
暗一暗二惊得屁滚尿流,如同见了鬼魅,连滚带爬翻下屋顶,单膝跪地道:“主……主子。”
容倾神色高深莫测,转身走回屋内:“多嘴。”
暗一暗二缩了缩脖子,顿时噤声。
第二日大早,谢嫣就被春芷与于氏身边的两个妈妈挖起来梳妆。
自从上个世界与贺云辞成亲后,她再没尝过早起的滋味。
眼下瘫软在圆凳上,谢嫣强撑着厚重眼皮,又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梳好发髻,又净过脸,于氏从随身带来的匣子中选出几根成色最好的玛瑙步摇,小心翼翼簪入谢嫣发间。
左看右看觉得挑不出错处,才笑眯眯拉着她手道:“果真是我的女儿,这么一瞧与母妃当年竟没什么不同。”
谢嫣有些不太习惯她过于亲昵的触碰,倒也也试着放松下来,冲她友善笑了笑。
男丁不能与女儿家挨得太近,定州这地方并不太看重这些,然而京城终归是京城,自然恪守礼法。
容倾一路上都与刀疤他们远远跟在队伍末尾,君恪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两个没有碰面的合适时机,途中也未闹出什么岔子。
车队浩浩荡荡走了两天,终于抵达京城。
锦亲王府所在的长街早已挤满前头看热闹的百姓,虽然君恪有意隐瞒这件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姓们对这些高门大户里头的恩恩怨怨向来好奇得紧,几个听从家中长辈叮嘱的贵女再探探君锦玉的口风,两厢一结合,也能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
君锦玉捏着帕子安安静静候在府门前,刘氏是个相貌柔婉的定州女子,君锦玉承她一半血脉,五官生得也很是清秀,却也不是于氏那样的明艳大方。
她以往吃穿用度都是府上最好的,穿着一身大红色也丝毫不显轻浮,可今日她着一身素净锦裙,月白裙摆上稀稀疏疏绣着几朵芍药,看上去寡淡地有些无味。
老太妃给她做的几套秋衣这两日将将送过来,都是她喜欢的颜色与样式。君锦玉爱惜不已,本想照往常一样打扮,却被自小照顾她长大的乳母轻声阻止。
乳母周妈妈眼中拢着淡淡轻愁,捧着件去年的衣衫对她道:“小姐别忘了,那位今日要随王妃回来,您是不能穿得太过艳丽压了她去……”
君锦玉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能感受到自从府里上下晓得她不是于氏的亲生女儿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都对她避之不及起来。
老太妃本要为她定一门亲事,可京中权贵听闻她是个假小姐,并非锦亲王府所出嫡女,皆借口家中长子已有婚约,推辞老太妃的好意。
以前簇拥着她的那些姐妹,如今也差不多走了个精光,不过一月的功夫,她就从一个天之骄女沦为全京城笑柄。
君锦玉含泪穿上半旧衣衫,乳母心疼地搂紧了她:“锦玉不哭,不管怎么说,老太妃与小王爷是真心实意爱护你的。那常姑娘从小长在乡野之地,据说还爱与男人混在一处,一个粗鄙不堪的丫头哪里比得过你,我们锦玉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她听从周妈妈的劝阻,连发簪都只用了最简洁的玉簪,方一跨出府门站在阶上,四周的百姓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你瞧瞧,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这才过了几日,君小姐就成了这番模样。”
“锦亲王府的下人也忒势利了些,我舅舅的妻弟就住在定州,他见过那位真正的金枝玉叶,据说性子很是泼辣,这君小姐以后怕有的是苦头吃……”
作者有话要说: →_→分分钟想撕了原女主这个白莲花,当然这个世界是打脸向
第196章 侯爷打脸宝典(四)
君锦玉攥着帕子, 不动声色站在阶上。虽然她的容貌只能算中上之姿, 因气质秀雅如兰, 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领着几个侍女娉婷而立的模样, 很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娇羞味道。
四周百姓里头, 本来还有几个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试图鱼目混珠的婆子,眼下都已偃旗息鼓, 皆为她这宠辱不惊的风度所折服。
君锦玉偏头瞧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顿时会意, 差使侍女捧着几盘果子瓜子分给看热闹的诸人。
百姓极为受宠若惊, 周妈妈中气十足高声道:“今个是嫣小姐回府的大喜日子,我们玉姑娘说此事着实应当普天同庆, 便备下这些吃食分给各位街坊, 也算是为嫣小姐接风洗尘……”
她一番话说得端庄大气,神态间丝毫不见半点嫉妒与刻薄, 人群中一些半信半疑的也彻底放下心头狐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果子,纷纷称赞君锦玉大度宽容。
周妈妈做足了派头,便退至君锦玉身后, 悄悄在她耳边道:“小姐不必烦忧, 这些人都是素来爱嚼舌根的婆子小媳妇,若那常氏敢当众欺负你,京城百姓的唾沫星子只怕明日就要淹死她去!”
君锦玉握紧周妈妈的手, 红着眼睛哽咽道:“妈妈这样为我考虑……锦玉实在不晓得该怎么报答妈妈的恩情……”
“小姐说的什么傻话!”周妈妈嗔道,“多亏小姐上心,否则奴婢也不会过得这般称心如意。奴婢照顾小姐这么多年,已将您看成半个女儿,自然偏帮您……快快擦干眼泪,若是被有心人瞧去可怎么好?”
君锦玉眼中满是感激,她擦去眼角泪水,狠狠冲周妈妈点了点头。
等了约摸三刻,也不见有马车驶向锦亲王府。
君锦玉腿脚早已站得酸疼无比,偏偏她要顾及锦亲王府的颜面,更不能让于氏误会她不识好歹,纵然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咬着牙强撑。
又候了一刻,长街尽头隐隐传来喧哗动静。
当头的青年高跨枣红骏马,身着一袭银紫衣袍,他腰间束着根和田玉缂带,越发衬得身形修韧伟岸,且神色冷峻孤傲至极,即便目光略显柔和,也是不怒自威,教人不敢直视。
君锦玉提起裙摆匆匆跳下台阶,便见几辆马车远远驶来。为首的乃是老太妃常坐的马车,紧跟其后的马车式样别致新颖,四角坠着做工精致的香囊与流苏,却是她从前与于氏外出赴宴常用的那辆。
君锦玉眼见此情此景,几乎快要绞断手里的丝帕。
这十七年来她也是被老太妃、于氏与哥哥捧在手心呵护到大的,身边使唤的丫鬟婆子,皆由于氏亲自把关为她挑拣而来。可这来历不明的常嫣嫣甫一出现,她便要将从前拥有的一切拱手让出。温柔的母妃不再是她的母妃,慈祥的祖母也不再是她的祖母,哥哥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失落与惊怒交加,再然后汹涌而至的委屈,若非周妈妈暗中掐了她一把,君锦玉只怕当下就要扑进于氏怀中痛哭一场。
她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又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温顺的笑,忍着脚后跟的胀痛,主动上前乖巧笑道:“锦玉见过哥哥。”
她眼角有未干的艳红泪痕,眼中漾着孺慕与怯懦,笑容却是动人的娇憨与体贴,仰起头一派天真望着他时,君恪的心跳不禁漏跳了数下。
锦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少时领着她出去拜访京中诸位夫人,她哪儿也不愿去,独独喜欢捏着他衣角,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
父王走得早,君恪实心实意疼爱这个小姑娘,若有纨绔子弟欺负她,他必定将那人修理得哭爹喊娘。他如今还未说亲,平日得了什么好玩意,也不爱与几个好友去花楼搏美人一笑,就都给她一人留着。
他一月前才知锦玉并非他亲妹妹,他不似母妃那样伤心失望,也不似祖母那般无奈愤懑,独独担心常嫣嫣的到来会叫她受尽委屈。
君恪的性子向来冷酷淡漠,今日却难得温柔,他摸着君锦玉的头轻声道:“哥哥始终都是玉儿的哥哥。”
君锦玉含泪凝视他:“哥哥如今也是嫣姐姐的兄长,锦玉省得的,不会无理取闹叫母妃与祖母为难。”
君恪沉默须臾,又道:“常嫣嫣若欺负你,哥哥定会替你撑腰。”
“哥哥委实多虑,”君锦玉踮脚替他擦去额角汗水,满目真挚诚恳,“嫣姐姐既然是哥哥的亲妹妹,必然也如哥哥一般和蔼友善,怎会无故欺负锦玉?”
她语气十分笃定,君恪也不忍心令她多想。
君锦玉深知,倘使她打算长长久久在锦亲王府里住下去,必须尽心讨好府里这些贵人,切不可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常嫣嫣自乱阵脚。
她走到君恪身后那辆马车旁,手脚麻利地揭开帘子,挽着老太妃慢悠悠走下马车。
“锦玉见过祖母。”
满心欢喜去了一趟定州,老太妃这几日被气得不轻,看着眼前打扮素净端庄的锦玉,心头不禁好受许多。
自小养在她身边就是养在身边的丫头,与那些流落在外的一比较,就是上得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