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准备后,他进入了这个世界。
暖洋洋的冬日照耀在身上,生出一种极易令人沉溺其中的温暖与惬意。
微风浅浅拂过脸庞,他缓慢睁开了眼,就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眸。
面前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年纪,个头只及他腰腹,头上还扎着两个丫髻,发髻上束着缀满珠玉的红色丝绦,病弱而缺少生气的脸庞因这红色点缀,隐隐多出几分鲜活灵气。
她抿唇微微点头向他示意:“谢国师。”
她脸侧随即浮起一块半透的光屏:沈烟歌,女,十岁,朝安公主。
他立刻对上了剧情,面前的女童正是年少时常寄居祁云山养病,最后被人强灌下一杯毒酒惨死宫中的朝安公主沈烟歌。
原世界中她因娘胎不足,甫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帝后和太子怕她活不长久,特意将她送来人杰地灵的祁云山休养,托与谢家顾看。
原世界的谢君仪年纪轻轻却早有不臣之心,自然不会对她施以真心,甚至连她嫁给秦期,也是他暗中一力促使。
所以因病弱而居于祁云山的她,年少时期并没有年纪相仿、可以交心的朋友,张扬耀眼、别有居心主动接近她的秦期轻易俘获了她全部心神。
按照原世界的剧情,之前几次她率领侍从前来祁云山养病,宿体都称恙未曾出面,只嘱咐谢家人不得怠慢这位金枝玉叶。
他穿来的这回还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偶遇,而她也是他遇见的第一个角色。
他目光柔和下来,瞬间进入任务状态,用平日和表妹相处时的语气询问:“公主在山中可还住得惯?”
小姑娘微垂的眼眸倏地抬起,迅速划过一丝受宠若惊,双颊泛着淡淡霞色。
第226章 君子如仪(下)
她弯了一双灵动鹿眼:“有劳谢国师挂念, 祁云山风景毓秀,我很喜欢这里。”
他也礼貌颔首:“祁云山仆从虽不及宫人顺手,却也聪慧敦厚, 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臣每日都居于山中,公主得了空也可来寻臣。”
“有劳, ”小姑娘点了点头,神色无端染上几分落寞,她移动足尖朝着远处烂漫花树间走去,示意身后侍女跟上她, “我有些乏累,不打扰谢国师处理国事, 便就告辞了。”
他目送她幼小背影缓缓远去,这个时候的沈烟歌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没有被牵连进秦期和沈霏之间,眉眼中仍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可谁能想到原世界里的她竟会有那样惨烈的结局。
他叹息着询问007:“其他角色的结局可以更改吗?”
“根据当前权限可知:在不影响男二扶正主线剧情的前提下,可以适当调整配角剧情走向。也就是说,只要谢总不影响秦期登上帝位,和原女主沈霏达成he结局, 完全可以改变其他的剧情线。”
他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那便好。”
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并进一步融入角色,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屋内, 翻阅宿体留下的书籍手札,着手关注秦期和沈霏的动向。
一连钻研多日,他对宿体此人的心性又多了几分了解。
其实早在宿体遵循谢氏古礼继任少族长时,他便开始暗中筹备, 在宫中安插进诸多心腹,甚至二皇子麾下幕僚内都有他的耳目。
翻完最后一封文书,他活动下酸胀的脖颈和肩膀,合上书箧箱匣,揉了揉因熬夜而发红的双眼。
窗外明媚冬阳穿过厚重雕花窗扇,在桌案上投下一片错落有致的阴影。
窗扇上雕绘的婀娜花枝,拓在泛黄纸张上,仿佛要用尽一切力气印入他眼底,他望着那花枝,不经意回忆起与沈烟歌初遇那日的景致来。
他随即招来门外侍立的长随,询问道:“公主那里这几日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侍从一愣,反应过来立刻道:“朝安公主这几日都住得很好,餐食每日都由专人调配好送过去,缺的一些物件也立即补上。”
虽然宿体从不搭理这位常年来此养病的金枝玉叶,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克扣她的吃穿用度,或是刻意刁难。如今听到侍从的话再三确认后,他便彻底放下了心中忧思。
收好信件和书札,他起身拿过外衣,跨出内室,祁云山的格局他尚且还不熟,正好可以趁今日天气明媚四处看看。
他谢绝了侍从的跟随,推开书房的门,打算就沿着长阶一路向半山腰走去。
侍从颇为惊奇地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松林转角间的身影,纠结握紧了拳头。
要不要提醒主上这条路通往朝安公主住处……明明前几回朝安公主来祁云山时,主上都还十分冷淡不屑,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这也轮不到他一个下人来多嘴,万一主上今日就是心血来潮呢……侍从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守在门口。
他沿着山路一步步走过原世界提到的几个关键地点,绕了一圈后很快有了些微热意。
百步外的嶙峋山石边恰好有一处歇脚的长亭,他循着鹅卵石铺就的山路走了过去。
但令他意外的是,竟然在这里偶遇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姑娘裹着厚实袄子,静静坐在竹雕的长椅上,愣愣瞧着山下景色,仿佛是在出神。
他四下环视一圈,这里地处僻静,左右也没有宫人侍奉,明显就是沈烟歌有意避开所有人,在此处独处。
他犹豫片刻,还是担忧胜过疏离,走上前敲了敲廊柱:“山中风大,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寒风侵袭了贵体。”
“谢国师?”她受惊似的回眸看过来,见是他,神色似乎一下子就放松下来,“我就是在屋内憋得太久,这才想一个人在这里透透气。”
其实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身体虚弱的病人,平日更应该多晒太阳或者呼吸新鲜空气,长期久卧病床,再加上屋室阴暗又不透风,于病情并无益处。
贴身侍奉沈烟歌都是从宫中跟出来的老宫人,祁云山侍从轻易并不会着手她的日常起居,想必还是这些宫人唯恐她身体有什么意外,索性因噎废食,不让她随意出门。
他视线滑过小姑娘比前几日憔悴了的脸颊,单手解下披风活扣,又半蹲下来替她严严实实罩上:“虽然散心有益于公主的凤体,但公主也要穿好厚实衣物,莫要吹了凉风染上风寒。”
他宽大披风拢在小姑娘身上,仿佛兜头盖着的一床大被,堪堪露出她一张玉白小脸:“再者山路多险峻,就算要独自出来清静,也要让侍女随侍方可安全。”
他修长十指灵活翻飞,专注地替她系好锦带,小姑娘的脸颊一时间滟如冬阳。
“不是我淘气刻意避着他们,”小姑娘突然出声替自己辩解,“我知道他们担心我身体,平日都将我当成了瓷人,照料起来十分谨小慎微。不仅不许我做这做那,连我只是想出去看一眼哥哥沈霏他们玩鞠球,都不可以。”
她眉宇又挂上那抹令他心惊的落寞:“可这么多年我也会厌烦啊,我也想毫无顾忌站在阳光下、冬雪中,也想像沈霏他们那样打马看遍京中景色,可是日日只能枯坐宫中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苦药、反复被提醒是个病弱的病人。如若想要出去散心透气,他们生怕我会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拼命劝我不要出去。”
她眸光牢牢锁住他:“谢国师,日复一日居于祁云山中,对于自己所渴求却无力触及之物,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吗?”
他只是个任务者,这剧情中的短短年月感经过机器淡化后于他根本不值一提,但若亲身经历宿体这中山中苦行僧的生活,他应当也无法甘之如饴。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臣也会感到憋闷。”
他“以下犯上”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是臣考虑不周了,既然公主来此是休养散心,那便不能再拘在屋内。祁云山中没有与公主年岁相仿的谢氏姑娘,若公主愿意,往后日出后就来臣的清竹居,由臣引公主四处走走,相必无人敢阻拦。”
“真的吗?”她肉眼可见地重新鲜活过来,完全有别于在此之前的温婉乖巧,“谢国师真的能说服他们?”
他笑着颔首。
身为原世界手握男主剧本的谢氏家主,旁的先不提,凡是口中说出的话,就无人敢质疑揣测。
而且沈烟歌只是从小体弱多病,并非器官基因方面的病痛,按照现代医学来说,除去必要的药物食物调理,更多的还要依靠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
“谢国师可不能哄我!”她欢呼雀跃起来,伸出小拇指作势要和他拉勾,眼睛骨碌碌转了转,“拉了勾,谢国师就不可以反悔了,反悔就罚谢国师背着我在祁云山中绕一圈!”
小姑娘总爱立些千奇百怪的誓言,他无奈勾住她指头,附和地随她起了两句誓。
依傍宿体的人设,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道理说动了沈烟歌身旁的大宫女。
非但如此,第二日那大宫女恨不得双手将小姑娘捧到他手里,大有指望他令沈烟歌立即药到病除的意思:“我们公主就拜托国师大人了。”
他一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允诺了小姑娘,断没有敷衍的道理。
从这日起,她用过早饭后便来青竹居寻他,他甚至和007制定了详细的调理计划,从膳食到运动,皆针对她的身体各项情况严格执行。
锻炼初期她还很是吃力,配合药膳进补,不多久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跳完一整套操。
她不再是初来时弱不禁风的病恹恹模样,爬树摘梅花、下冰河凿鱼,凡是五岁孩童才做的调皮事,她都一一试了个遍,还美其名曰这是将过往没闯过的祸都闯回来,以后及笄成年回味时,才觉得此生不枉此行。
他嘴上笑侃她强词夺理,却命人培育出能育有更多花果的花树品中,还暗暗在河中放养了许多鱼苗。
他想,来年祁云山入秋,她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祁云山大概能结满花果,繁衍出各色各样的鱼。
除去必要的外出采风,他也没忘记替她开蒙。
她本就会写简单的字,在此基础上他又加大了难度,有意培养她读写较为晦涩的书籍。
手把手教她认字写字,再布置作业让她傍晚回去练习,偶尔遇到他忙于公务时,小姑娘就趴在他长案另一侧,一笔一划描着字帖等他,发髻上朱色丝绦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飞舞,竟比他书房一脚摆放的那株梅花还要更加鲜艳夺目。
她很聪慧,跟在他身边临摹一段时间,已经勉强可以看他书房里的一些通俗的藏书。
他与小姑娘渐渐熟悉,才知她起初其实并不叫做烟歌。
宫中子嗣并不多,她是唯一的嫡公主,因此极其受宠。
帝后期愿她一生平安顺遂,繁华似锦,就为她择了“沈嫣”这个名字。可她一日日长成,经常因气血不足晕厥,才被太医诊出体虚气弱的病症。
帝后即刻召见宿体的父亲谢老家主入宫为她批命,得知她活不过十七岁的噩耗,便遵循谢老家主的指示,另取了“烟歌”这个烟火气的名字,盼望能以此压一压她的薄命。
她玩笑似的说起这个典故时,就坐在他前院栽种的金钱绿萼下,表情神神秘秘,以手掩口与他咬耳朵:“谢哥哥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沈嫣这个名字,简洁大气忒能衬我,不过父皇母后总也不肯松口。”
从他们相熟起,她便不再称他国师,而是唤他“谢哥哥”,说是以官职喊他显得太过生疏,还是“哥哥”更为亲切。
他凝视面前这个病弱坚强的小姑娘,心底某一处不禁软了软。
他抚上她的头,明艳红绦在他掌间跳跃,回忆原世界中她的结局,嗓音微涩:“等公主过了十七岁生辰,臣就禀明圣上替公主改回小字。”
“空口无凭,”她闻言兴高采烈对他伸出小拇指,“谢哥哥可不能敷衍我。”
他纵容地伸出手,勾住她细小洁白的指节,心中却悄悄下定决心。
她又道:“可惜‘嫣‘字笔画太多,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写。”
他立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细细勾勒出一个端正的“嫣”。
她练习数遍已经写得有模有样,忽然又回首看向他:“谢哥哥的名字怎么写?”
他又握住她细若无骨的手慢慢写下“谢君仪”。
等墨迹干透,她喜滋滋抚摸这几个字,由衷道:“还是谢哥哥的姓更好听,若将我的嫣字加上去,可比沈嫣顺口多了……”
他哑然失笑:“沈是皇姓,你却还嫌弃。”
她嘀咕道:“谢哥哥这你就不明白了。”
他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停在此处再没了下文。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都抱有极大兴趣,有时是捧着一些堪舆术数的书向他请教,有时又询问他关于谢家占卜之术的由来与渊源,甚至翻出志怪小说探讨精怪,他皆耐心一一作答,还有时她会带上大宫女新制的糕点,同他一起分享。
他权当是在带妹妹,藏书阁里那些记载着奇闻逸事的古籍,他都掰碎了一点点与她细细讲述。
大抵祁云山真如原世界所说那样人杰地灵,她在这里休养的几个月,身体果真好了不少。
时至四月,他牵着她的小手从山中抱回一篮新摘的桃花,接她回宫的步辇已停在谢氏庄严肃穆的府邸前。
他亲自送她出府,小姑娘依依不舍拽着他衣袖,语气低落又委屈:“我今年秋天还会再来的,谢哥哥你可不能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记这样惹人疼爱的小姑娘,他蹲下来细心为她系好披风,替她扎紧被花枝拂乱的发绦,催促道:“快些启程,再晚可就要走夜路了。”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沮丧坐上了步辇。
公主仪仗绕着山路蜿蜒而下,他立在摘星楼俯视,但见那停在山脚的皇家马车也渐渐消失在茏葱树木间。
没了小姑娘在一旁叽叽喳喳,日子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甚至他有时处理公务太过投入,下意识伸手去揉身侧扎着丝绦的小脑袋,直到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小姑娘已经走了不少时日。
剧情缓慢推进,秦期的美名连避世而居的祁云山众人也有所耳闻,为了替男二秦期登上帝位铺路,他也暗中有意为他收拢人心。
次年入秋,小姑娘果然如约而至,气色较之去年明显大好,昔日身边环绕的侍女也不再似以往那样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