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梧几人围着林奴儿看,很是兴奋,正在这时,斜刺里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哎哟,这是在踢毽子玩呢。”
林奴儿顺势停下,转头望去,却见说话那人是梁春,他拿着拂尘,脸色带着点和蔼的笑,夸道:“王妃娘娘踢得真是漂亮。”
他说完,目光落在那毽子上,顿了顿,又道:“这毽子也扎得好看。”
林奴儿笑笑,脚一勾,那毽子便飞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手中,问道:“公公这是打哪儿来?”
梁春笑眯眯地答道:“皇上今儿想吃汤面,奴才刚从御膳房来呢。”
他说着,又道:“王妃娘娘和王爷且玩着,奴才告退了。”
“公公慢走。”
梁春领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还听见身后传来顾梧的声音:“奴儿,我也想踢,你教教我!”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奴儿教顾梧抬起脚来,然后将那只五色斑斓的鸡毛毽子放在他的脚尖上,顾梧就那么一勾,毽子就呈一道圆满的弧线,飞到假山后头去了。
梁春笑了一声,摇摇头,领着人回了乾清宫,比起方才热热闹闹的御花园,这里就显得冷清许多,夕阳自窗棂处映入,拉出长长的影子,景仁帝坐在榻上看折子,不时轻轻地咳嗽,整个人透出一种沉沉的暮气。
梁春在旁边候着,等景仁帝放下了折子,才把那一碗汤面呈上去,一边道:“这就是御膳房说的八仙杂锦汤面,听说是照着秦王妃的那个法子来做的,奴才闻着可香了,皇上尝尝?”
景仁帝拿起筷子来,夹起面吃了一口,表情看起来不动声色,道:“也不过如此。”
梁春忙道:“若是不合皇上口味,奴才这就去命他们重做一碗来。”
景仁帝道:“罢了。”
然后他就把那一碗不过如此的汤面吃了个干净,放下筷子时,梁春笑吟吟地道:“奴才方才路过御花园,瞧见秦王妃在教王爷踢毽子呢,王妃把个毽子玩得花样百出,好漂亮。”
景仁帝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淡淡地评价道:“玩物丧志。”
话虽如此,他的表情却不像是个生气的模样,梁春自是了解他的,呵呵笑着继续道:“这倒叫奴才想起从前纯嘉皇后娘娘在的时候,也常常在御花园里踢毽子呢。”
说起那些旧事,景仁帝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他沉默了一下,才道:“轻容的毽子踢得好,从前还教了璋儿,若她如今还在,梧儿大概也是会踢的。”
说完这话,景仁帝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久久不语,殿里空气静默,梁春也不敢打扰他,过了一会,才听他道:“不是说早上秦王妃在慈宁宫昏厥了么,太医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闻言,梁春连忙答道:“奴才派人去问过了,太医只说是未用早膳的缘故,秦王妃气血不足,脾胃两虚,好好养一养便可无碍。”
景仁帝点点头,又叮嘱道:“去库房里看看有什么人参补药一类的,送去重华宫。”
梁春应是,小心劝道:“奴才瞧外头天气好,皇上要不要去御花园散散心?太医说,常常走动于龙体有益。”
景仁帝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秦王妃是给你塞银子了吗?你这么向着她。”
梁春一听,连忙跪下来,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为皇上和王爷着想,绝无二心。”
景仁帝摆了摆手,懒声道:“行了,起来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眯着眼道:“去走走。”
第25章 砸到人了。【四更】……
御花园。
景仁帝站在假山上的小亭里, 负手望去,果然看见顾梧与林奴儿一行人聚在不远处,踢毽子的人是林奴儿,她的动作十分灵巧, 与那圆乎乎的体型十分不相衬, 景仁帝看了半天, 对梁春道:“这胖的人也能踢得这么好?”
梁春笑眯眯地道:“这踢毽子么, 用的就是巧劲儿, 秦王妃虽然体型颇丰, 但是胜在灵活。”
景仁帝唔了一声, 眯起眼看半天, 目光落定在那忽上忽下的毽子上, 道:“朕要是没看错, 那毽子毛是去年山阴进贡的那几只锦鸡身上的?”
梁春忍俊不禁:“皇上真是目光如炬,奴才方才都没看出来呢。”
景仁帝瞟了他一眼, 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好大的胆子。”
那厢林奴儿已停了下来, 换上顾梧来踢, 他现在已经掌握了些技巧,只是力道仍旧不懂把控,一个不小心,那毽子就飞了出去,呈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在了花木之后,紧跟着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砸到人了。
林奴儿与顾梧对视了一眼,不及他们作出反应,花木之后便有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转出来, 身边簇拥着好些宫人,那女子容貌美艳,杏眼含怒,面沉如水,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的鸡毛毽子,正是赵淑妃。
林奴儿歉然道:“淑妃娘娘,实在对不住,砸到您了么?”
赵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视,道:“这毽子是你的?”
林奴儿略略垂首:“是。”
赵淑妃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秦王妃竟然也能踢毽子,本宫瞧你这身形,还以为走路都要人扶着呢。”
这话是在讥讽林奴儿太胖了,林奴儿没什么反应,倒是气着了小梨,她张口想说话,却被夏桃用力扯了一把,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淑妃见林奴儿不语,便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梧,微笑着问道:“王爷说是吗?”
顾梧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奴儿不用人扶,但是你为什么要人扶?你自己一个人不能走路吗?”
他说这话时微微皱着眉,像是真正地在疑惑这个事情。
赵淑妃的脸色一变,自从纯嘉皇后去了,她便接手了后宫大权,成了后宫说一不二的主子,原本以为熬个两年便能修成正果,谁知景仁帝心里总念着死了的纯嘉皇后,迟迟不肯立她,赵淑妃纵有十二万分的不甘心,也无可奈何,便想法子在吃穿用度上极尽奢侈铺张,甚至不惜逾矩,一心要压过纯嘉皇后。
她的出行仪仗也是十分浩大,早已不是一个妃子该有的规制了,但如今她掌管后宫,太后与她亲厚,景仁帝抱病不管事,平日里也无人敢指摘,但是架不住她心里有鬼,眼下顾梧这么随口一说,赵淑妃便以为他是在影射自己,既惊且怒,同时今天早上顾晁的话再次掠过耳边。
顾梧真的傻了吗?
她忍不住定睛去看对方的腰间,确实系了一枚麒麟玉佩,不过并不是顾晁丢的那一块,二者虽然纹样相似,但是质地和做工却是天差地别,大概是晁儿看错了。
想到这里,赵淑妃顿时放下心来,却不知她的这一番情态早已落入林奴儿的眼中,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更是笃定了那一块麒麟玉佩有古怪。
顾梧哪里知道她们的心思,见赵淑妃迟迟不肯归还毽子,他有些急了,伸出手来,不高兴地催促道:“把毽子还我们。”
赵淑妃勾起唇角,露出讽笑:“王爷踢毽子砸到了本宫,却不道歉,反倒理直气壮地索要毽子,果然没了娘教养的孩子,不懂什么礼数。”
此话一出,重华宫众人顿时色变,赵淑妃只紧紧盯着顾梧,锐利的双目仿佛刀子一般,仿佛要撕开他那看似懵懂的假面,看穿内里。
一直不说话的林奴儿这时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顾梧身前,驳斥道:“言不及他人父母,看来淑妃娘娘也不过如此。”
她昂起头,直视赵淑妃,道:“敢问淑妃娘娘,令堂令尊如今安在?”
赵淑妃几时被人这样骂过?顿时勃然大怒,扬手就甩了林奴儿一巴掌,破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宫顶嘴!”
她这一巴掌甩出去,竟把林奴儿打得摔在一边,小梨尖叫一声,顾梧连忙冲上去扶住她,一迭声问有没有事。
赵淑妃也有些懵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显然是没料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林奴儿在假装的,冷笑一声,讥嘲道:“你何必在这里作戏?这都是本宫玩剩下的,你也只能哄得住秦王这小傻子罢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上边儿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沉沉道:“那看来淑妃没少在朕跟前作戏。”
簇拥在四周的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赵淑妃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怎么没人告诉她,皇上竟然在御花园?
她抬头望去,果然看见穿着深色常服的景仁帝,正站在假山上亭栏边,面无表情,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尽被收入天子眼底。
赵淑妃心里冰凉一片,恨恨地瞪了林奴儿一眼,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林奴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哄住顾梧,而是景仁帝!
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还是被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女人算计了,赵淑妃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再看景仁帝那阴沉的脸色,顾不得许多,噗通就跪下去,二话不说,先磕一个头,悔道:“臣妾该死!”
景仁帝冷着脸不语,赵淑妃心中忐忑无比,但还是试图挽回圣心,语气惶惶地辩解道:“臣妾方才是听到秦王妃出言辱臣妾之父母,一时情急,才冲动行事,确实是臣妾之过,请皇上恕罪。”
她说着,仰起脸来,美目含泪,声音哽咽道:“臣妾昨日听闻母亲抱恙,病重不起,臣妾心中着急,忧思难寐,刚刚听秦王妃的话,难免生了怨怼,臣妾已知错了,甘愿受罚。”
短短数语,便把自己的苦衷说得情真意切,林奴儿捂着脸想,不愧是后宫里的佼佼者,确实厉害。
顾梧还在焦急地问:“奴儿,疼不疼?让我看看你。”
景仁帝转头看去,却见林奴儿终是被顾梧缠着松开了手,原本雪白如玉的脸颊上赫然一个五指印,已经充血变红了,可见赵淑妃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顾梧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指印,皱着眉问她:“疼不疼?”
林奴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勉强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道:“不疼。”
顾梧的剑眉紧锁,不高兴地道:“撒谎。”
奴儿最怕疼了,这么红的印子,怎么会不疼?
顾梧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自顾自捧起林奴儿的脸,凑过去呼呼,小声道:“吹吹,不疼不疼了。”
林奴儿垂着眼,长长的睫羽翩然若蝶,少年轻轻吹着气,暖融融的,就好像吹去了深秋的冷瑟,霎时间春暖花开,如清风拂面。
赵淑妃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恨得银牙紧咬,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情绪,只得埋下头去,低低地抽泣着,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掐破了掌心。
过了半晌,上方的景仁帝终于开口,淡淡道:“秦王妃辱及你的父母,那你又刚刚说了什么?”
赵淑妃娇躯狠狠一颤,眼中露出惊慌之色,她没想到景仁帝隔了那么远,竟然还能听见她们的对话,她说了什么?
她刚刚说顾梧没娘教,不懂礼数,她提了纯嘉皇后!
纯嘉皇后是谁?她是景仁帝心里的心尖尖,是他的逆鳞,谁碰了就要死!
赵淑妃终于害怕起来,这次的哭就显得十分真实,全然发自内心,哭着道:“臣妾不该妄言,臣妾该死,请皇上恕罪!”
景仁帝冷冷地望着她,道:“你不该请朕恕罪。”
赵淑妃听了这话,一咬牙,转了个方向对着顾梧,哀泣道:“秦王殿下,方才是我一时糊涂,殿下宽宏大量,勿要怪罪。”
顾梧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现在懒得搭理那个女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奴儿,又是一通呼呼吹气,林奴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顾梧才把林奴儿抱在怀里,转过头盯着赵淑妃看。
赵淑妃哭得更惨了,泪珠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力求让自己显得更加悔恨可怜一点,然而顾梧就只盯着她打量,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目光直勾勾的,让赵淑妃想起未驯化的野兽,像是在计算着如何将她大卸八块。
赵淑妃的心里蓦然升起几分寒意,险些都哭不出来了。
岂料下一刻,顾梧把林奴儿抱着换了一个位置,避开她,嫌弃地道:“你哭得好丑啊,鼻涕都出来了,真恶心。”
赵淑妃震惊了,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哭,待要继续,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眼泪了,那情景看着十分滑稽。
林奴儿有点想笑,但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又痛嘶了一声,表情有点扭曲,为了不刺激到赵淑妃,她只得把额头抵在顾梧的肩上,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生怕笑出了声。
顾梧却以为她又疼了,紧张地问:“还疼吗?我再给你呼呼。”
林奴儿摇了摇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好戏也演完了,接下来就不是她的主场了。
顾梧十分听话,抱起林奴儿就走了,都没搭理他爹,重华宫的一众宫人连忙跟了上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后,景仁帝皱着眉,对梁春道:“朕怎么觉得这胳膊肘开始不听使唤了?”
梁春笑眯眯地道:“皇上多虑了,毕竟亲父子,王爷还是最听皇上话的,不过现在王妃受了伤,王爷知道心疼人了,是好事呀。”
闻言,景仁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第26章 “先罚本宫。”【一更】……
正主都走了, 景仁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赵淑妃,道:“如今你掌中宫之权,言语行事却如此放肆,德不配位, 令朕心寒至极, 即日起, 你便好好呆在泰和宫背祖训, 若无朕的命令, 不得外出, 至于后宫宫务, 暂且交由德妃打理。”
听闻此言, 赵淑妃花容失色, 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道:“皇上!臣妾知错了,不要禁足臣妾啊!皇上!”
景仁帝却毫无反应, 拂袖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赵淑妃脸色煞白一片, 颓然跌坐在地上, 喃喃道:“完了,完了……”
她费尽心机,经营了这许多年,才把后宫的大权一点点收拢在手里,如今皇上却半点旧情也不念,只一句话,便让她的苦心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