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子雄浑的声音:“夫人在想什么事情?”
下一刻,那人便踏入门来,寒冷的早春,他还穿着很薄的单衣,满头都是汗,走近了都能感觉到他身上蒸腾的热气,秦夫人见了便嗔怪道:“说了多少次了,出了汗就要多穿些,哪怕捂一捂呢,若是被风吹得受寒了可怎么好?”
说着,立即命人去取厚衣裳来,给男子穿上,那人正是威远将军秦渡,他生得五大三粗,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面容中自透着一种威严,但是对着自己的夫人,那威严便一扫而空,笑眯眯地道:“还是夫人待我好。”
秦夫人轻轻瞪了他一眼,秦渡十分受用,乐呵呵地问道:“夫人刚刚说,在想什么事情?”
秦夫人犹豫了一下,道:“我今日在一间铺子里,碰到了秦王妃。”
秦渡想了一下才记起来秦王妃是何许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她,怎么?夫人与她起了什么龃龉么?”
他一下就警惕起来,一双浓眉皱得死紧,大有秦夫人一承认,他就直接打上秦王府去要个说法的架势,秦夫人哭笑不得地道:“瞎说什么呢?只是见了一面而已,何来龃龉之说?”
秦渡这才放下心来,道:“那夫人想她做什么?”
秦夫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见过这位秦王妃吗?”
秦渡想了想,道:“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秦夫人忙问:“是在哪里?”
见她似乎很在意,秦渡便绞尽脑汁地回忆一番,才终于想起来,道:“去年冬至,皇上赐宴太和殿,我曾在宴上见过她。”
秦夫人又追问:“你见她如何?”
秦渡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如何?”
秦夫人小心问道:“有没有觉得眼熟?”
秦渡摇摇头,实话实说道:“她生得有些胖,我离她又远,哪里看得清,夫人怎么问起这个了?”
秦夫人轻轻咬了咬下唇,娥眉微蹙,道:“我今日见到她,总觉得她有些像奴儿……”
秦渡面色一变,迟疑道:“可是奴儿走丢这么多年了。”
他们说的奴儿正是女儿秦洛雪,秦夫人身子骨弱,时常生病,自嫁给秦渡后,几次小产,最后好容易才怀上了一个,秦渡遍请了名医来替她安胎,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十六年前的大雪夜里,顺利生下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是秦渡夫妇视若珍宝,真叫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因是在大雪夜里出生的,秦渡给她取名秦洛雪,小字奴儿,或许这孩子仍旧留不住,在她四岁那年,上元节灯会上走丢了,秦夫人当即哭得死去活来,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官府只说,兴许已经被人牙子卖到外地去了,那时正是上元节过后,京师里一夜之间丢了好些孩子,各个都来报官,想要找回来,简直难如登天,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直到如今,秦夫人仍旧没有从当年的事情走出来,她身子不好,此后也未曾有过孩子,心心念念都是那个四岁的女儿。
她眼中含着泪,抓着秦渡的袖子,道:“我今日见着那位秦王妃,便觉得十分面善,那双眼睛真跟我一模一样,瞧见她便觉得心里亲切欢喜,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似的,老爷知道她的名字吗?”
秦渡见爱妻这般,心中也十分不好受,低声答道:“她是礼部尚书柴元德的女儿,似乎叫柴小婉。”
秦夫人的眼中顿时露出浓重的失望之色,她怔怔然地松开了夫君的袖子,颓然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是啊,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第77章 争执。
秦夫人想起自己的那个女儿, 便泪如雨下,但见爱妻这般,秦渡心中也十分不好受,揽着她轻声哄了一会, 秦夫人哭过好一阵, 才拭了泪, 哽咽道:“终究是我没有福分, 留不住她。”
秦渡重重叹了一口气, 握住妻子的手, 低声道:“不哭了, 什么时候去万佛寺祈福?”
自丢了那个孩子之后, 秦夫人每年都去万佛寺为她祈福, 只盼着她若是真的被人牙子卖了, 也要卖个好人家,日子过得好, 一生喜乐无忧,平平安安。
秦夫人拿着手帕拭泪, 轻声答道:“等上元节就去吧。”
上元节, 正是奴儿走丢的那一日。
秦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温声道:“好,我那日正好无事,陪你一同去。”
……
乾清宫。
如今正值早春,春寒料峭,殿里还烧着红罗炭,满室温暖,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景仁帝靠在软榻旁, 眯起眼看手里的折子。
正在这时,殿门被推开了,梁春自外面进来,身后跟着顾梧,低声细语地向座上的帝王禀道:“秦王殿下来了。”
景仁帝嗯了一声,把折子放下,曲起两指轻轻叩了叩膝盖,梁春立即会意,冲众人抬了抬手,宫人们顿时放下手中的事情,低头鱼贯而出。
梁春把殿门合上,亲自把着门,四顾左右,道:“都警醒着些,皇上在与秦王殿下议事,若无圣谕,谁都不许进去。”
众人连忙应是,各自打起精神来。
殿内,顾梧向景仁帝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景仁帝摆了摆手,道:“坐吧。”
顾梧谢了恩,在旁边坐下来,大约是病得太久了,景仁帝的面容显出几分虚弱,看上去暮气沉沉,整个人很是瘦削,搭在膝头的手背十分苍劲,青筋凸起,张口欲言,才说了个朕,就猛地咳嗽起来。
他低垂着头,一手捂住嘴,一手紧紧扶住旁边的案角,咳了好一阵时间才喘过气,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些病态的红润,声音沙哑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事情告诉你。”
顾梧道:“父皇请讲。”
景仁帝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朕过几日会下旨,立你为太子。”
顾梧剑眉微皱,道:“皇兄还在。”
“朕知道,”景仁帝往后微微倚靠,累极似地微阖着眼,道:“但是他如今醒不来,朝臣们的耐性已到极限了。”
他说着,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沓奏折,道:“这些都是,建议朕另立储君的折子,御书房还有更多,从去年入冬就开始了。”
景仁帝一直压着,没有答允,但是如今不一样了,他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可太子仍旧未醒,他势必要做出一个抉择。
岂料顾梧道:“儿臣不想做太子。”
景仁帝双目微睁,声音变沉:“朕不是在和你商量。”
顾梧不语,景仁帝又轻轻咳嗽起来,然后才继续道:“此事容不得你推辞,你以为是上街买东西?想不要就不要?”
顾梧忽而冷笑一声,抬起眼望着他,道:“父皇难道不记得母后当年说过的话了吗?”
景仁帝一怔,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表情骤变,顾梧淡声道:“母后当初说过,即便皇兄不在了,也不能让儿臣做太子,父皇不是答应了她吗?如今何以又言而无信?”
景仁帝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顾梧道:“看来父皇当初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嘲,景仁帝有些恼了,道:“你是嫡子,此事由不得你。”
顾梧却道:“这有何难?只要父皇立赵淑妃为后,顾晁便是嫡子了,想必他们必然乐意得很。”
景仁帝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天认识他似的,怒道:“朕要立谁为后,还需要你来教朕?”
相比起他的愤怒,顾梧显得十分平静,道:“儿臣失言了,只是有一件事想告诉父皇,有些东西,儿臣不想要,也没有兴趣,父皇还有更多的人选,毕竟您是天下之主,不是吗?”
至于要和别人争个头破血流,顾梧是真的觉得厌烦,凭什么他们想要如何,就能如何?他偏不让他们如愿。
事实证明,激怒了天子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景仁帝痛骂的声音外头都听得清清楚楚,等乾清宫大门被打开的时候,顾梧从里面出来,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包,还往外渗着血,梁春倒抽一口凉气,道:“王爷,您没事吧?”
殿内传来景仁帝的怒骂:“管他做什么?让他滚!”
顾梧大步离去,梁春连忙进了殿,看见景仁帝正捂着胸口,靠在榻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刚刚被气得不轻,翻来覆去地骂道:“孽障,孽障……”
梁春不敢再提秦王,连忙命人去端茶来给天子顺气。
……
却说顾梧才离了乾清宫,往宫门的方向而去,半道上遇见了顾晁与顾栾过来,两人皆是讶异地看着他额上的伤口,顾晁哟呵笑了一声,道:“五皇弟这是走路不当心,撞墙上了么?”
顾梧心情正不佳,见他出言讥讽,只冷冷地道:“四皇兄想必十分健忘。”
顾晁一愣,不等他说话,顾梧继续道:“下回记得把脑子带上再出门。”
他说完便大步如风地走了,顾晁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问顾栾道:“他刚刚是在骂我?”
顾栾迟疑了一下,才道:“五皇弟大概遇上什么事情了,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顾晁要是不往心里去,他就不叫顾晁了,气道:“他受了气,关我什么事情?”
才说完,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微妙,天底下谁能给顾梧气受?他下意识与顾栾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猜测,顾晁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宫人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刚刚顾梧是不是去了乾清宫。”
宫人领命去了,顾晁才与顾栾一同往泰和宫而去,彼时赵淑妃正在处理宫务,等事情处理完了,才问顾晁道:“怎么了,这会儿突然过来?”
顾晁道:“母妃,儿臣今日得知了一件事情,想和您商量一声。”
赵淑妃听罢,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顾晁道:“是有关秦王妃的。”
“哦?”赵淑妃双眸微亮,道:“说说。”
顾晁低声道:“有人告诉儿臣说,秦王妃的身份原本是冒认的,她根本不是柴元德的女儿,而是在一家青楼里长大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真是如此,那她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第78章 何其有幸,他得到了这人……
听了顾晁一席话, 赵淑妃心思电转,道:“此事是谁人告知你的?”
顾晁微微皱眉,道:“说来奇怪,儿臣是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明的, 倒是不知是谁写的。”
赵淑妃想了想, 道:“如此说来, 除了你二人之外, 还有第三人知晓此事了。”
顾栾道:“母妃, 那以您之间, 要不要将这事告知父皇?”
“不, ”赵淑妃沉吟道:“这事不能由我们去说, 得换一个人去。”
顾栾迟疑道:“母妃的意思是, 先告诉老祖宗?”
赵淑妃略一思索,对他们二人道:“你们先派人去查, 将当初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仔细,若是真的, 将那些能作证的都带过来。”
顾晁道:“那若是假的呢?”
赵淑妃冷笑一声, 美目中浮现几分阴冷之色,道:“那就让它变成真的,至于老祖宗那里,先不要打草惊蛇,等一切都周全了,再挑个时机告诉她,她素来不喜顾梧,后面的自不必我们操心了,咱们只等着瞧好戏了。”
顾晁面露喜色, 道:“还是母妃思虑周到。”
顾栾亦道:“母妃高明。”
恰在这时,有宫人来禀:“王爷之前派奴才去查的事情已有了打听到了,今儿皇上是召见了秦王殿下,后来听说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拿镇纸砸了秦王殿下,梁公公还让人去太医院拿了静气丸。”
这是被气得狠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如是猜想,赵淑妃问那宫人道:“可打听到是因什么事情起的争执?”
那宫人摇首道:“奴才不知,那会儿殿里头只有皇上和秦王爷在,就连梁公公都在门口候着,只谈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秦王便告退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摒退了宫人,赵淑妃面露思索之色,自言自语道:“能吵得这么厉害,会是什么事情?”
顾晁也猜不出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父皇不是待他一向亲近么?这回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父皇。”
顾栾却皱着眉,沉默不语,赵淑妃看向他,道:“栾儿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顾栾犹豫了一下,道:“儿臣只是猜测,会不会与太子废立之事有关?”
听闻此言,顾晁与赵淑妃俱是一惊,顾晁亦皱起眉头,惊异道:“难道父皇要废掉老三的太子之位,另立储君,老五不答应,所以才起了冲突?”
“不,不对,”赵淑妃的表情微冷,道:“若真是如此,储君之位就该落在顾梧身上。”
顾晁嘶得倒抽一口冷气,急道:“确实如此,这么好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他为何还要与父皇争执?”
顾栾眉眼微沉,慢慢地道:“也就是说,事情生了变故,要么,是老五不想接下这太子之位,要么,就是父皇属意的太子人选,并非是他。”
然而谁都觉得前者压根就不可能,那可是太子之位,哪个人不想要?除非顾梧他疯了。
但若是后者,三人互相对视片刻,气氛变得古怪起来,顾栾率先表态道:“儿臣觉得,是四皇弟的可能性最大,您如今又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还有太后娘娘这个靠山,或许,皇上已经在考虑立后的事情了。”
闻言,赵淑妃面上并不见喜色,反而蹙眉道:“可本宫还是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