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逢晚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轻生失败的证据来解释她的尴尬。
然而,少年眉目干净,湿漉漉耷垂在额前的碎发被他撩上去,露出眉毛,眉峰高而凌厉,给他温柔多情的眼型添上了几分不易接近的冷感。
卫生间就这么大,她说的话对方肯定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于是,温逢晚实话实说:“我以为你想再死一死。”
“看到我没事,你挺遗憾?”
温逢晚挺直脊背,弯了弯唇,“怎么可能。”
女孩脸上的笑容姣好,让人挑不出差错。像反复练习了千万遍,嘴角形成了肌肉记忆,这乖顺温柔的笑常被她用来当伪装的面具。
谢权半信半疑:“是么。”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视线直白不加收敛,带着审视的意味。
温逢晚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发顶翘起的几根头发。再转身时,已然调整好情绪。她弯起眉眼,很轻地笑了声:“没事就好,不然我会很愧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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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温逢晚不曾想过,五年前的那场落水案,会成为她和谢权重逢的契机。高中毕业后,她直接出国念书,只知道谢权在苏市一中念到高二便转学去了别处。
他们没有联系方式。所以,他现在还念不念书,在做些什么,她都一概不知。
因为脑中思绪繁杂,温逢晚没有睡好,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她微有些起床气。
于晓听到听筒里传出的那声“喂”,怀疑拨错了电话,反复确认后,“是温医生吗?”
温逢晚捏了捏眉心,“嗯,是我。”
于晓说:“经过局里商量,我们打算走协商路线,今天上午我们会把周先生的家属约出来详谈,希望您能到场。”
温逢晚没意见,“我会准时到场。”
挂断收线后,她打开天气预报查看今日天气。梅雨季久违的晴天,终于可以把潮湿的雨伞放到阳台好好晾晒了。
于晓发来地点。一家警局附近的咖啡厅。
温逢晚乘地铁提前到达约定地点,进门时,发现于晓他们更早。
来得人很多,除了负责周连清案子的于晓组,还有心理医疗机构的监管人员。
温逢晚打过招呼,安静坐在一旁。
不久后,迎客铃又响。她低头看手底下的协商文件,并未留意到由远及近的人。
直到,旁边的椅子被拉开,“抱歉,我来迟了。”
温逢晚仰头,意识到来人是谢权,出于礼貌,她跟着众人打了招呼。
谢权坐在了她身侧。
咖啡厅的小方桌很窄,他那双长腿委屈地曲起。温逢晚默不作声往右侧移动,给他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周连清的亲属还未到场。桌上的气氛暂时还算轻松。
于晓拨了拨头发,忽然想起来,“谢先生,下午你是有工作的对吧?我们争取快一点。”
工作?他已经不上学了吗。
温逢晚支着下巴漫不经心想。
“嗯,下午回宜城。如果后续还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会再回来。”
宜城,那么远的地方。
于晓了然,目光在对面两人身上打转。总觉得他们之前有种莫名的气氛,“你和温医生认识?”
话锋猝不及防转到她身上,温逢晚下意识道:“不认识。”
先撇清关系,才能确保周连清的意外死亡不会牵涉到他。
于晓也没多问,低下头去核对资料了。
温逢晚不确定谢权能不能领悟她的意思,习惯性扭头去看。
男人斜靠着椅背,侧头直直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看始乱终弃的渣男贱女。
好的,他没能领悟到。
温逢晚慢腾腾回过头,出于心虚,推了推他的玻璃杯:“您喝水。”
谢权扯动唇角,轻嗤了声,也恭恭敬敬的,“谢谢,我不渴呢。”
细数五年前他们经历的尴尬,这点小场面温逢晚还是应付得来。只要当什么都没发生就对了。
但谢权却不想她如意。
当着众人的面,他慢条斯理掏出手机,似笑非笑地,“不如,就借此机会认识一下?”
第4章 不和陌生女人调野情。
桌上的其他人投来意兴盎然的目光。被异性索要联系方式,温逢晚不是第一次经历。
按照往常,她会直接拒绝,但这次拒绝的话绕到嘴边,却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也许因为对方是谢权。
内心萌生出一种想要再次走进他世界的想法,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温逢晚的手指按住手机背面,就要翻开时,耳畔响起一道低哑的女声:“不是说叫我来协商的么?怎么公共场合,也有人——调情呢。”
周落面无表情扫过谢权紧挨着温逢晚的胳膊,不留情面讽刺道:“店里的恒温空调很暖,你们用不着抱在一起吧?”
周落今天的态度更差。温逢晚想起昨天贴着鼻尖砸上的门板,眉目冷了下来。
就算她和周连清的自杀事件有关,但也只是有关,警方尚且未有定论,周落不礼貌的指责和评价,凭什么她就要心甘情愿受着。
温逢晚沉了脸,“周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辞。”
气氛陷入僵持,于晓左顾右看,不知该劝哪一方。旁边的小徐警察拉了拉她,默默摇头。
周落嗤笑:“温学姐还怕丢人不成?”
女人间的矛盾解决方式很简单,要么上手撕头发,大不了彼此都变秃子。要么争个口角胜利,好不容易维持的形象必定崩塌。
温逢晚瞥了眼于晓他们,当着警官们的面私下斗殴,似乎不太好。
就只剩下第二种选择。
周落来开椅子自顾自坐下,“你们两个,一个让我爸失去了双腿,另一个直接让他丢了命。温学姐,你俩是不是串通好,专门来克我们一家的。”
温逢晚实在忍不了她轻慢的态度,“你怎么能歪曲事实呢?”
周落:“我说的就是事实——”
两人的争论被一声刺耳的“兹拉”响声打断。声音从身旁发出,温逢晚听得更真切。下一秒,她的手腕被轻轻拉住,男人指腹微凉的温度将她的理智拉回。
谢权靠着椅背,将椅子往后撤了步,“抱歉,下次我们会注意。”
大家都以为他是为发出杂音道歉,但“我们”从何而来。
温逢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产生不过三秒,就成真了。
谢权敛起唇角,往她的方向看了眼。漆黑清冷的眉眼,经过室内灯光一照,驱散了大部分的冷,剩下几分玩味,“下次,我们会挑个没有人的地方。”
生怕周落听不懂,他缓缓补充上后两个字,“调、情。”
周落登时怒了,推开桌子站起来。桌面上的玻璃杯洒出水,沾湿了文件。
于晓手边的杯子离得近,滚烫的热水洒在手背上,“嘶——这水太烫了。”
温逢晚好不容易堆砌出的镇定,因为谢权这句话,尽数崩盘。
桌上几个心理学机构的监管人员站起身,“看来今天是协商不成了,等哪天双方都冷静了,我们再来。”
说完,他们便匆匆离开了。
于晓慌忙收拾桌上的文件,被徐进拉住手,“别管文件了,你这手都肿了。”
于晓只顾着文件,偏头看见手背上浮起的水泡:“哎呀,你快跟我去卫生间冲一下。”
周落神情阴郁,颤抖着声线喊:“你们永远别想和解!我要告你们!”
女生的声线尖细,回荡在咖啡厅中,四周的顾客纷纷望过来。
谢权冷淡道:“好啊,告之前先把当年的账算清楚了,不管是房子还是钱,都是报答周叔叔的,而不是报答你。”
大抵承受不住众人的打量,周落胸膛起伏着。咖啡店长上前劝阻,被她挥开手,“都是因为你们,我爸爸才会死的!”
周落转身离开后,温逢晚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谢权单手支着下巴,清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散漫道:“你没看出来?”
温逢晚蹙眉,“看出什么?”
“看出,”他拖长音调,话锋恶劣地一转,“温医生,你的技术不到位呢。”
温逢晚:“……”
谢权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姿态,语气却认真,“你没发现周落比平常人更易怒吗?”
温逢晚了解了他的用意,“你在故意激怒她?”
谢权垂眸,长睫在下眼睑扫出一片淡淡的影。似乎有些困倦了,眼皮也耷拉下来。
安静了两秒,他反问:“不然呢?”
温逢晚没吭声,拿出包里的纸巾清理桌面上的狼藉。
谢权俯身,左手放在桌上,下巴枕着胳膊,用上目线仰视她,好一会儿,他从她默不吭声的沉默中品出了深意。
谢权勾了下唇,傲慢又不正经道:“真想和我调情?”
温逢晚唇线拉直,警告性地瞪他。
假装看不懂她眼神中的意思,谢权有恃无恐,依然是欠揍又冷冰冰的语气,“可是我这个人,一向不太喜欢和陌、生、女、人——调野情。”
调情,调野情。
温逢晚满脑子都被这几个字占据。她差点忍不住把手里擦桌子的纸巾堵进他嘴里。
好在谢权及时闭了嘴。
温逢晚调整情绪的半分钟,旁边奇异的安静下来。
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权乖巧合着眼皮睡觉的样子。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光线越过睫毛织成的罅隙投射在下眼睑处,眼周的乌黑更为明显。
温逢晚下意识地低下身。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宛若中了某种蛊,被引诱着主动上前。
谢权的睫毛颤了一下。
温逢晚立刻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颊不可控地发烫。
她轻手轻脚移动到离谢权最远的卡座,掌心慢慢收紧。过去了五年,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包括,她曾经喜欢过他的这件事。
既然没有结果,既然不曾得到回应。
不如,就顺着陌生人的轨迹,继续走下去。
于晓处理完手上的伤口回来,看见温逢晚在发呆,用那只包成熊掌的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温医生,回神了。”
温逢晚眨眨眼,心生愧疚,“抱歉,今天的协商被搅黄了。”
于晓不甚在意摇头,“也不能怪你们,关键是周落的态度哟,太恼人了,我要是被她这么怼,早上去手动掰头了!”
嘴上发泄完,于晓四处望望,趴下脑袋小声说:“只不过我的职业不允许我这么做。”
她指了指制服的袖标,笑得骄傲:“为了它的荣光,我能忍。”
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漫上天际,等温逢晚发现时,已有细密的雨滴坠落。
于晓在咖啡厅整理完湿透的文件,抬头看了眼时间,“徐进还没回来,马上得回去交差了。”
温逢晚垂头看着手机屏幕,打车APP显示前面有189位乘客在等。她又没带雨伞,去马路对面乘地铁的想法行不通。
于晓百无聊赖四处打量,目光最后停在对面的女人脸上。
温逢晚长了张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脸。和她给人的感觉不同,这张脸并没有那么温和,内勾外翘的眼型、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让她的长相漂亮中带有攻击性。
也怪不得,徐进会喜欢。
于晓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讷讷开口:“温医生,追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温逢晚抬头:“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了?”
于晓挠了挠脸颊,轻声解释:“我从小到大没有交过像你这么漂亮的朋友,就有点好奇,你们这些人的情感生活。”
温逢晚失笑:“我自己的话,情感生活挺单调的。”
单调到,生来二十四年,只在十七岁那年怦然心动过。
于晓听她的语气,猜测到了大半,“你该不会没谈过恋爱吧?那你喜欢过别人吗?”
温逢晚停顿了半秒。目光短暂地,落在了趴在桌上沉睡的男人身上。
于晓自顾自说:“你这么优秀,有颜有学历还有事业,反正我挑不出错。就算你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被拒绝吧……哪像我,连说都不敢。”
像普遍被认为的惯性思维。
所有人都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喜欢什么就一定会得到。
于晓没得到她的回应,捂嘴噤了声。半晌,她问:“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了?”
温逢晚低眼自嘲,抿动嘴唇,声音很轻,“喜欢过。”
于晓愣了秒。
接替她回答的却是谢权,刚睡醒,男人声音低哑,“喜欢谁?”
温逢晚的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嘎吱转动着,她迟钝抬起头,对上谢权略显迷茫的双眼。他嘴唇动了动,又重复一遍:“你喜欢过谁?”
温逢晚第一反应是,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样的思维一旦形成,他的明知故问,就让她产生了一种羞耻感。
她在那封信里,明明写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要,时隔那么久,再让她亲口承认一遍。
温逢晚不置一词。
谢权默了须臾,扯回原来的话题,“于警官,下次的协商定在什么时候?”
于晓苦恼皱起眉:“我再和周落那边商量一下吧,怕是不太好办。”
话音刚落,徐进抱着一包外用药跑进咖啡厅,眼见到了该回警局交差的时间,他没多说,“于晓,我们该走了。”
“早就该走了,谁让你跑那么远。”于晓埋怨归埋怨,接过徐进手中的外敷药,嘴角上扬,尾音也洋溢着甜。
雨势不见转缓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