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面有得色:“你二表哥考了一次就进了,公爹还责备他不能考个前三名,丢了林家的脸。”
方楚楚笑了起来:“姑丈看过去就凶巴巴的,他可太严厉了,二表哥不容易哪。”
“可不是。”颜氏缩了缩头。“你大表哥原本可以留京任职,公爹非说要去下头历练一下才好,求了吏部,特地把他打发到偏远的汴安去,为这个,婆婆还打了公爹一顿,还有你二表哥,和我成亲没半年呢,就被公爹赶过来了,说他明年要是进不了前三甲,就要打断他的腿,他都快吓哭了。”
方楚楚挤眉弄眼:“那你还敢过来看他,小心他分了心思,考不好,要被打的。”
颜氏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他了,忍不住过来看看,没事,反正打的是他,不是我,我不怕。”
她嘿嘿地笑了笑:“楚楚,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二表哥过来。”
方楚楚明白颜氏这是要单独先和林非见个面,她也不点破,笑眯眯地挥手:“二嫂子你去吧,我自己玩着‌,不耽搁你们两口子。”
颜氏笑着啐了她一声,红着脸跑走了。
方楚楚独自一人,沿着湖边信步而行。
湖水澄净,偶有风掠过,碧色潋滟,涟漪丝丝,若笼一顷寒烟,平添了几分悠远秋意。
湖间渐渐起了微岚,空气有点儿潮湿起来,好像快下雨了。
那边隐约传来了悠扬的乐声,方楚楚好奇起来,循声而去。
转过一丛绿竹,看见另一侧的芳洲畔,有两人临湖弄乐。
一少女盘坐抚琴,如深谷芝兰,一公子站立吹箫,如玉树临风。琴与箫一唱一和,宛转清扬,随风而起、随波而流,有若天籁。
湖心绿汀上有白鹭成队,闻乐声而来,拍打着翅膀从岸边掠过,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那些白鹭飞得很低,翅膀几乎擦过了方楚楚的头顶。
她抬起头,踮起脚,望着飞走的白鹭影子,感叹着:“好肥的鸟啊,看过去真好吃的样子。”
“铮”的一声,抚琴的少女停住了弦,转过头来,朝着方楚楚娇嗔道:“何来俗物,发此厥词,扰人清静,真真粗鄙不堪,快快走开,不要污了我的眼。”
那少女正值妙龄,生得昳丽婉秀,说起来至少有九分颜色,只是满脸清高,带着十分傲气,看过去就不那么可亲了。
方楚楚岂是被人吓唬大的,当下瞪了回去:“你这婆娘莫不是有病,我就夸那鸟儿长得肥,你怎么平白无故地骂人,这书院可不是你家开的,我偏不走,你能怎的?”
那少女柳眉倒竖:“可不巧,这书院就是我家开的,我看你这俗物十分不顺眼,你再不走,我着人轰你出去。”
那少女姓孔,闺名婴宁,乃是南湖书院孔山长的女儿。孔氏一族自诩圣人之后,素来十分高傲,兼之孔婴宁容姿秀美、聪慧无双,被南湖书院众多学子追捧着,更是自命清高。
今日她与太常寺卿周家的大公子周延在这里琴箫相和,赏这湖光与白鹭,正含情脉脉之间,岂料来了一个煞风景的人,怎不令她羞怒。
一旁的周延也气恼,眼见气氛正好,接下去就可以和孔婴宁互诉衷肠了,却被一个粗俗丫头给打断了。
他见方楚楚衣裳的料子和款式都是陈旧的,通身朴素,只在头上插了一支不值钱的珐琅簪子,他心中更是鄙夷,指着方楚楚呵斥道:“看你这穷酸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奴婢,也敢在孔姑娘面前大呼小叫,姑娘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你还不识趣点走开,留下来讨打吗?”
细雨飘了下来,沾衣欲湿,点点碎碎落在方楚楚的发丝上,秋意沁凉,方楚楚却冒了火,她怒道:“看你这谄媚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走狗,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气量小,我记下你了,你再吠一句,试试看,谁讨打?”
周延脸都黑了,就要上前。
“楚楚、楚楚。”那边传来颜氏的呼声,“下雨了,快来躲雨,你在做什么?”
林家老二林非和妻子颜氏一起奔了过来,见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形,忙道:“你是方家表妹吧,我是你二表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来,不怕,二表哥在此,大可替你出头。”
颜氏狠狠地捶了林非一下:“闭嘴,别无事生非!”
她急忙询问方楚楚:“怎么了?是不是和孔姑娘、周公子有了什么误会?”
方楚楚指着孔婴宁和周延,气鼓鼓地道:“这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张口就骂我,一个说要轰我出去、一个说要打我,仿佛这里不是书院,像是土匪窝了。”
世家公子之间,彼此都是相识的,周延一听林非叫“方家表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孔婴宁走了过来,还是一脸倨傲的神色:“我与周世兄在此抚琴论道,谁知道这村野乡女突然跑出来吵闹,十分不堪,既是林世兄的表妹,就当是个误会吧,我也不多说了。”
林非看了看孔婴宁、又看了看周延,放下脸,冷笑了一声:“周世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我家表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怎么,如今看这情形,倒像是被人逮了个正着,我表妹才有资格发火呢,你们两个,这叫什么事?”
太常寺卿周大人的长孙周延,生母大顾氏。周延幼时,大小顾氏两位母亲就为周延和方楚楚定下了婚约,后,大顾氏自尽,小顾氏远走塞北,没几年也故去了,周家上下、包括周延自己,都刻意地遗忘了这门亲事,如今听得林非这样一说,周延当真又羞又怒,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孔婴宁气得发抖:“林非,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周世兄之间光风霁月,自有郎朗天地为‌证,容不得你这般污言秽语,你和我去见我父亲,叫他评评理。”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着周延:“这个就是周家的表兄?我爹怎么说他来着……完蛋了,我爹果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成这样了,不得了,明天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周延心气高傲,岂能受得了这般奚落,何况他见了方楚楚就一肚子火,想着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当配得孔婴宁这样的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才对,怎会与那乡野丫头定下婚约,真是奇耻大辱。
他愤怒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满面鄙夷之色:“说什么婚约,无稽之谈,那不过是先母一时糊涂,被人撺掇,才让一些个试图攀附的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当知龙配龙、凤配凤,不知从哪里来的破落户,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吗?”
方楚楚气得眼角都红了,二话不说,开始卷袖子。
颜氏一看不妙,她在家中见多了方氏暴捶林崇正的情形,知道她们方家姑侄大约是一脉相承,家风都是彪悍的,颜氏赶紧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方楚楚,死命拖住她:“可使不得,楚楚,我们姑娘家,娇娇柔柔的,可动不得粗,凡事交给你二表哥,你歇着、歇着啊。”
这里是南湖书院,年轻学子众多,无论什么缘由,方楚楚打人的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那可不好许配人家了,颜氏怎么敢让方楚楚动手。
而周延还在那里冷笑:“怎的,就你这小丫头还想打人不成?人说丧母之女不可娶,果然如此,看来是你母亲去得早,没把你教导好,看看你这模样,比那市井泼妇还不如,给孔姑娘提鞋都不配。”
“周延!”方楚楚被刺得泪汪汪,恨不得手中有弓,一箭射穿周延的脑壳。可惜颜氏体态丰满、力气极大,下了狠劲抱住她,她一时动弹不得,气得都快哭了。
林非闻得周延的话语,不由勃然大怒:“姓周的,你打量我林家没人吗,我家表妹岂容你如此欺负,来,看打!”
林非本来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当下扑了过去,朝着周延当胸恶狠狠地来了一拳。
周延“嗷”的一声,被打得一个踉跄。
孔婴宁尖叫了起来:“不得了了,林二打人了,快来人哪!”
周延不甘示弱,站稳了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亦扑了回去,和林非打成一团。
孔婴宁那一叫,南湖书院的学子们闻声都跑过来看热闹了。书院的日子本来就枯燥,好不容易出点事情,这群年轻的公子哥们都兴奋极了,互相通报着,转眼间,呼啦啦地就围了一群人过来。
雨下得有点密了,淅淅沥沥的,但众人才顾不得这个,连伞都不打,一个个恨不得能挤到最前面看个究竟。
方楚楚的两个表哥已经滚成一团了,无论腹中有多少文章,打起架来,也都一样粗鲁,我给你脸上一巴掌、你给我肚子来一脚,两个人的发冠都掉了,鼻青脸肿的。
旁边的人看得几乎要喝彩了。
周延早些年也是从南湖书院出去的,自有友人在此,于是彼此都有人在呐喊助威。
“林二,揍他,那姓周的小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揍他!”
“周世兄,打林二,狠狠打他,这小子贼坏,就该打!”
孔婴宁急得直跺脚:“你们这群家伙,快去把他们拉住啊,别打了。”
颜氏一边抱住方楚楚,一边对她夫婿喊道:“阿非,使劲揍他,没事,回家我叫娘替你撑腰,爹肯定不打你。”
方楚楚怒道:“二嫂子,你放开我,我自己打,我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我怕他个弱脚鸡吗?”
“哎呦!”颜氏恨不得要捂住方楚楚的嘴,“我的老天啊,你说什么瞎话呢。”
正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有个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身姿高大挺拔,气势沉稳如山岳,一手撑伞,一手开道,阻在他前面的人被轻轻一拨,都身不由己地跌到边上去,倒像是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径直走到方楚楚身边,把伞移到她头上,给她遮住雨,他的语气有点不悦:“我来给你送伞,下雨了,不去躲着,在这里看什么,两只三脚猫互相挠痒痒好玩吗?”
方楚楚抬头一看,马上激动了:“阿狼、阿狼,来得正好,有人欺负我,你给我打他。”
她一指前面:“那个人,他骂我,骂得可难听了,打他!”
“好。”贺成渊干脆地应了,把伞递给颜氏,“拿着,给楚楚遮住,不许跪。”
他的气势冷厉,言语间带着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不容人拒绝。颜氏呆呆地接了过来。
贺成渊转身走向林非和周延,只一探手,一手一个,揪住了两个人的脖子,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拎了起来,看了看,向方楚楚请示:“哪个?”
他适才撑着伞,半遮着面容,喧杂中,众人并没有看清楚,这一下,他站在那里,于一群文人儒士之中,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带着凛冽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颜氏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许跪”是什么意思,颜氏的腿开始打摆子,手也抖得和打寒战似的,但还是勉强熬住了没跪下,死扛在那里替方楚楚撑着伞。
不知道是谁先“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参见太子殿下!”
所有人的腿都是软的,顷刻全部跪倒:“参见太子殿下!”
没有人敢抬头,雨水把地面打湿了,但他们把脸俯在泥泞中,恭敬而畏惧。
除了颜氏,只有方楚楚还站着,她呆呆地看了看左右跪了一地的人,再看了看她的阿狼,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脑袋里面空空的。
“打哪个?还是两个都打?”贺成渊耐心地问了一句。
他手里两个人一起抖了起来,可是脖子被揪住,脸都发青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蹬着腿在那里抖着,如同秋风里的蚂蚱。
方楚楚还没回过神来,表情恍惚地回道:“你左边手那个,穿蓝衣服的。”
贺成渊马上把林非扔掉,转而把周延一把掼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还冷静地问了方楚楚一声:“要打死吗?还是半死?”
他替女主人办事,向来十分体贴周到。
周延被一股大力摔到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被人一脚踩上胸口,他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咯吱声,他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一边吐着血,一边气息微弱地哭着:“饶命!太子饶命!表妹饶命,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求你饶过我!”
南山书院的孔山长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到了近处,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求太子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哪!”
颜氏胆子算大的,她弄不清楚太子殿下和方家表妹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看过去,太子是对表妹另眼相待的,于是颜氏一边抖,一边压低了声音和方楚楚道:“快求太子殿下住手,可千万别打死,楚楚,那毕竟是你表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楚楚脑袋瓜子基本已经卡壳了,颜氏这么说着,她也就下意识木然地道:“哦,别打死,半死就可以了。”
贺成渊飞起一脚,将周延踢了出去。
周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到那边的泥地里,滚了两下,趴在那里不动弹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跪伏于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孔婴宁的眼泪流个不停,缩成了一个小团,恨不得能就地消失。
贺成渊走回到方楚楚面前,轻描淡写地道:“好了,不过是个虫豸,不值得你生气,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别理会他。雨下大了,别贪玩,我们回去吧。”
方楚楚有些怔忡地看着贺成渊,隔着空濛的烟雨,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阿狼,模样生得好看、气度也好,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她一直以为自己捡到大便宜了,却原来,这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他不是属于她的。
“你骗我。”她突兀地说了一句。
贺成渊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最温和的语气道:“我姓贺,名成渊,字悯之,楚楚,前面我和你说的话,都没有骗你。”
方楚楚沉默了一会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贺成渊从颜氏手里拿过了伞,快步跟上方楚楚,把伞遮在她的上方。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贺成渊的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但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楚楚的身后,气态从容自若。
方楚楚头也不回,出了南湖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