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盈盈朝着这边得意地笑着:“姐姐,这东西呢,你大约还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儿吧,没事,到京城的时间久了,以后你也和大家一样就知道了,我们这儿吃螃蟹,都缺不了这个,哎,我和你说,你可别直接上手,那要叫人笑话的。”
众家贵女乐得看好戏,个个好整以暇地拿起了那些个精细器具,拿捏着姿势,一边用眼睛瞟着方楚楚。
席首上,有人对兰台郡主献殷勤,低声道:“郡主,您看那边。”
兰台郡主早看见了,她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便把眼睛转开了,这又不与她相干,是那个楚楚姑娘自己不讨好,可见,这世上万物皆有缘法,那个姑娘固然能得太子喜爱,在外人面前却遭人嫌弃,这种场合,太子也不能为她撑腰了。兰台郡主这么想着,心里头舒坦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许大夫人突然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好像有点踉跄的样子,走得不太稳当,要两个嬷嬷搀扶着。
她走到方楚楚的食案边,挤出了一丝笑容,战战兢兢地道:“方、方家姑娘,这螃蟹吃起来麻烦,你别自己动手,我、我、我安排个人来服侍你。”
这深秋时节,天气大冷的,许大夫人却出了一头汗,脸上虽是笑着,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惶恐,旁边的老嬷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住了。
方楚楚十分感激,觉得这位许家婶婶实在是体贴,她赶紧道谢:“多谢婶婶,那怎么敢当呢,很不必,我叫表嫂帮我就成,这么点小事,不劳婶婶费心。”
颜氏亦点头:“这小丫头片子,哪里就值得这般折腾,婶婶你别理她,有我在呢。”
许大夫人拼命朝颜氏挤眼睛:“不、不、不,一定要让人来服侍,阿颜你可闭嘴吧,听婶婶的,不许插话。”
许大夫人说完,退后了几步,马上就有一群丫鬟围到了方楚楚的身边。
这些丫鬟看过去有点特别,她们个个容颜秀美、气质沉静、衣饰清雅贵气,看过去与许府的下人大不相同。她们训练有度的样子,举止轻巧利索,只在片刻之间,就将方楚楚案上的果子酒水和螃蟹等物一并撤了下去,而后在食案上铺上了一块缂丝满绣垂流苏的案布。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哎,你们做什么呢,怎么都拿走了?我还没吃呢。”
丫鬟并不敢答话,齐齐俯首弓腰以示恭敬,而后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了几趟,又将果酒等物捧了上来,这些吃食又与旁人的不同了。
壶是金蓝琥珀壶、盘是镶金翡翠盘,盘中置着果子,比拳头还大的蜜橘、红得如胭脂一般的石榴、还有颗颗如绿宝石一般的葡萄,满满地堆在那里。
最后端上来了两只大螃蟹,别人的螃蟹身子大约就拳头大,这两只的身子比巴掌还大,红膏满得几乎要把壳子都顶起来了,还冒着鲜香的热气。
众人的目光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过来,忍不住窃窃私语,不解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何以受到如此礼遇,这许大夫人未免糊涂。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那群丫鬟围着她忙来忙去,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她转过头去,认真地问颜氏:“二嫂子,许家一向都这么好客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颜氏已经呆滞了,她喃喃地道,“就对你特别一点,楚楚,我错了,今天早上我说错话了,那个贵人,他就是那么闲的……”
一个男人拂开花丛,款步而来,施施然走到方楚楚的身边,一撩衣襟,坐了下来。
众人惊惧,齐齐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东宫詹事张熹侍立在太子身边,笑眯眯地道:“众位免礼吧,太子微服而行,是为私务,本无意惊扰众位,今日同赏此花,大家伙该吃吃、该耍耍、不必在意。”
这怎能不在意?
他身形魁梧挺拔,往那里一坐,占据了大半张食案。
方楚楚愤怒了:“喂,你这么大个头,不要往我这边挤,快走开。”
贺成渊若无其事地道:“哦,很挤吗?”
颜氏本来和方楚楚坐一块儿,这会儿回过神来,马上“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行动敏捷无比:“不挤、不挤,我上那头坐去。”
方楚楚都来不及拉住颜氏,她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活像后面有蛇在咬她。
贺成渊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看,现在不是宽敞了,若还嫌挤,我命人换一张大的桌子过来,可好?”
那天在枫树林里把贺成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方楚楚心头的气也消停了不少,就是留了点小别扭,还是不想看见他。
偏偏他又往跟前凑。
方楚楚双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一出门,哪哪都有你?你是不是每天都很清闲,无所事事?”
东宫的侍女们弓着腰,端上了一盆撒着菊花瓣的清水。
贺成渊一面净手,一面淡淡地道:“你大姑和许府一向交好,我猜她必定要带你来参加这菊花会,我最近去找你,你总躲着不肯见我,没奈何,只能守在这里了。”
方楚楚慢吞吞地道:“我自和我表嫂玩,你凑过来做什么?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这人怎的这样不识趣?”
旁边的人听了方楚楚这话,几乎没晕过去,这世上还有人敢这样对太子说话,焉有活路?
可是贺成渊的声音还是沉稳的:“螃蟹这东西虽则味道不错,但吃起来有几分麻烦,你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有我来服侍你,岂不更好?”
方楚楚骄傲地“哼”了一声:“我自己有手有脚,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贺成渊一眼,眼波流转,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在笑。
贺成渊心里一动,眼眸的颜色更深沉了,但面上却仍是端着肃容:“你不是一直夸我能干吗,这种小事,本就是我分内之责,往日你都少不得要使唤我,如何今日就生疏了?”
“咣当”之声四下响起,坐在近处的人忍不住手抖,把杯子都掉到地上了。
第33章 帝京词8 邀汝与吾共看一方雪
方楚楚本来意兴阑珊, 这下忽然又来了兴致,左右看了看,有点好奇地道:“大家好像都很怕你。”
贺成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张熹在贺成渊的身后, 毕恭毕敬地道:“回姑娘的话, 您把‘好像’这个字眼去掉, 那就对了。”
方楚楚这才想起太子殿下在外头的名声, 她上下打量着贺成渊:“我早先听说, 你是凶神恶煞, 比阎罗王还可怕的人物, 名声不好, 这很要不得。”
东宫侍女弓着腰捧上了吃蟹的器具, 亦是一套蟹八件, 不过是用赤金打造的,尾梢还镶嵌着红宝石, 看过去精美细巧。
贺成渊拿起了其中一个赤金小钳子,开始动手拆蟹, 一边不动声色地道:“外人以讹传讹, 算不得数,我这个人一向老实又听话,你是知道的。”
张熹站在后面猛擦汗。
贺成渊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那本应是持剑的手,如今拿捏着小小的器具,依旧是沉稳有力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娴熟利落。
方楚楚手托着腮,在那里看着贺成渊拆蟹:“你们果然是上等人家, 吃个螃蟹还要这般讲究,这些个小剪刀、小锤头什么的,我见都没见过,她们还嘲笑我土气呢。”
贺成渊的手停顿了一下:“谁敢嘲笑你,你说,我砍他脑袋。”
“噗通”一声,那边有个胆小的姑娘晕过去了,方盈盈抖得像筛糠一般。
方楚楚看了方盈盈那边一眼,慢吞吞地道:“那倒也不必,刚才她们还嘲笑我不会作诗,我也没放在心上。我这人特别、大度、真的。”
“噗通”,又晕了一个。
贺成渊看着方楚楚,却严肃地纠正她:“你哪里大度,我不小心做错了一回,你就一直揪着不放,十分小心眼。”
方楚楚骄傲地把脸扭开:“我对旁人都好,就是对你小心眼,我还生气着呢。”
贺成渊剔好了一小碟蟹肉,细心地浇上了一点姜汁米醋,推到方楚楚的面前:“别生气,吃螃蟹。”
他还斟了一小杯酒:“有蟹不可无酒,这是新酿的秋梨桂花露,不很烈,一点点酒味,你尝尝看。等下我再给你剥石榴吃。”
方楚楚试图板着脸,没绷住,忍不住笑了一下,露出了嘴角边的小梨窝。
什么时候可以戳一下呢,贺成渊的心又开始痒痒的,可惜现在还不敢。
侍女们弓腰端上了桂花绿豆面子和清水,贺成渊用这两样东西净了手,又仔细擦干了,然后拿起了一把金丝缠柄小银刀,开始剥石榴。
方楚楚坐在那里吃着螃蟹,啜一口桂花露,味道很好,十分惬意。
旁人大气都不敢喘,低头坐于席间,鸦雀无声,只有兰台郡主告称身体不适,踉跄着退走了。
少顷,贺成渊剥好了一碟朱红剔透的石榴籽儿,又默默地推到方楚楚的面前。
这时候,方楚楚却觉得有些儿不得劲,她认真地对贺成渊道:“太子殿下,你坐在这里,大家都不敢说话了,好生无趣,你能不能走开?”
用完了就丢过墙,她也过于无情了。
贺成渊断然拒绝:“不能。”
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诸位怎么都不说话?”
周围马上响起了干笑声,一位年长的夫人硬着头皮打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许夫人,你家的菊花可真漂亮,今年好像还多了几个新品,我看那丛绿菊就很不错,莫非是汴梁绿翠。”
许大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汴梁绿翠大前年就有了,姚夫人你记岔了。”
姚夫人笑得更尴尬了:“你们看看,年纪大了,记性就差了,我每年都来的,居然搞混了。”
就这么一打岔,这席间才渐渐有了一点声响。
张熹向前了一步,十分狗腿地拍马:“姑娘方才说什么来着,还有人敢嘲笑您不会作诗,那不如让那些会作的作上几首给您品品?若您觉得她们作得好,就赏她们,若作不好,嘿嘿,就罚她们,您看可还有趣?”
贺成渊颔首:“可。”
这主意大好,横竖今天她是要仗势欺人的,方楚楚来了精神,马上指了指方盈盈:“来,就是你,作一首诗给姐姐听,喏,就以这个螃蟹为题,古人有五步成诗之说,我也不苛求,出来,走十步。”
方盈盈恨不得能晕过去,可惜大约她身子过于壮实,晕不过去。她的腿软得像棉花,也别说十步了,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在那里抖了半天,也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开口:“那个……咏蟹,长螯徒增壮士胆,铁甲铮铮却无肠,一朝破开红玉满,不令公子再横行。”
虽然没有什么文采,好歹也算成诗了,方盈盈拍了拍胸口。
方楚楚却对贺成渊道:“我怎么听着这像是在说你,你看看,铁甲铮铮却无肠,和你多像,原来是你是属螃蟹的。”
方盈盈两眼一翻白,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贺成渊若无其事:“哪里像我,螃蟹是横着走的,我仪态周正、举止端方,堪为君子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并论。”
“分明就很像。”方楚楚坚持,“原本看着老实,趴着不动,稍微戳一下,就舞着大钳子气势汹汹的,十分霸道,那还不是你吗?”
这下子连颜氏都想晕过去,她使劲朝着方楚楚挤眉弄眼,用口型道:“闭嘴!快闭嘴!”
而贺成渊却叹了一口气:“你说像就像吧,总之你说的都是对的。”
方楚楚满意了,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席间一些姑娘。
一个姑娘格外机灵,马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持着酒杯对方楚楚恭恭敬敬地道:“姐姐好,好姐姐,妹妹我敬你一杯酒。”
这个妹妹很懂事。
方楚楚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你想作诗吗?”
“不、不、不。”那姑娘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连赋比兴是什么都不懂,哪里敢在姐姐面前作诗,羞煞人了,求姐姐饶过我这一遭吧。”
方楚楚挥了挥手:“那算了,我就说了,你们非要作那劳什子的诗,何苦费那脑子,菊花不香吗?螃蟹不肥吗?好吧,你看花吃螃蟹去,放心,你看看,我多大度的一个人,不和你计较了。”
那姑娘含泪又坐下了。
有了一个乖巧的,马上那几个妹妹就学样了,围着方楚楚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特别甜,听得方楚楚眉开眼笑。
连颜氏都忍不住低声笑骂:“这丫头,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那小模样儿,太招人恨了。”
方楚楚耳尖,听见了,抽空还回了一句:“二嫂子,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有机会让我嚣张一回,你可别说我。”
贺成渊用拳头抵住嘴,轻轻地咳了一下,他的眉目还是冷峻的,语气却是温柔的:“无妨,但凡有我一日,你在这长安城尽可以横着走,比螃蟹都横也不打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方楚楚听得见,浑厚的,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好像从耳朵边蹭过去,她的耳朵都红了。
方楚楚板起了脸:“我仪态周正、举止端方,堪为淑女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并论。你胡说八道,小心我打你。”
她若为淑女表率,天下淑女危矣。
贺成渊却微笑着回道:“是,我又说错话了,对不住,我让你打。”
方楚楚“哼”了一声:“你欠打的地方可多了,我都记在心里了,总有一日要一并和你算账的。”
贺成渊慢条斯理地道:“我欠你的,你记着,你欠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我欠你什么?胡说,你连人都是我的,我还能欠你什么?”
“噗嗤”,有人听见了,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几乎呛死。
张熹又在擦汗了,饶是精明能干如他,今天也感到吃不消了,要不要把在场的人都灭口了?这可真是个难题。
贺成渊面不改色:“你当日说过,要教我射箭,那时候才练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我还没学会,今日,听说你又要收几个徒弟、教他们投壶,你说说,这该不该?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谁这么大胆子,敢横插到我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