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话,王胜之哪里敢说出口,只能不住地叩头,叩得满头是血。
肃安帝冷冷地瞥了王胜之一眼,不再看他,转而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战场。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样的场景,肃安帝恍惚想起,他在十八年前也曾见过,皇子夺嫡,兵起宫墙,当年,是振武王世子姬扬霆护在他的身前,千军万马亦不能阻挡。
肃安帝闭了闭眼睛,很快收敛起心神,这个时候,他格外地想念起长子贺成渊:“太子呢,还没找到他吗?”
立即有金吾卫副统领回禀:“陛下,太子的马就在前面,他应该在这附近,我们正加派人手寻觅。”
太子贺成渊,大周的战神,只要有他在场,何惧这些乌合之众,所有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肃安帝沉声问道:“援军何时能到?”
副统领有点汗颜,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山的通道恰被叛军所阻,音讯不能传递,已命人从后山翻出去,莫约还要一些时间,吾等将誓死守卫,断不会令反贼得逞,请陛下莫忧。”
肃安帝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指着后面那片石崖,喊道:“你们快看!”
一条人影从远处的石崖上面跃下,如同飞翔的苍鹰,英姿矫健,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飞快地朝着这边疾掠而来。
“太子!太子殿下原来在这里!”
众人惊喜的呼叫了起来。
肃安帝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些。
众人为贺成渊让出了一条道,贺成渊放下方楚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对肃安帝跪下:“儿臣护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
他的神情冷静,气势稳固若山岳。
肃安帝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气恼,他仿佛从贺成渊身上看到一种鄙夷的意味,但是此情此景,他又不便发作,只能尽量和蔼地道:“成渊来得正好,速去杀敌破阵,以安众臣之心。”
冯皇后本来脸色苍白地躲在肃安帝的身后,此时见了贺成渊,急忙奔过来,放低了身段,哀声请求:“太子,魏王适才去了北麓,大约正与乱军对上,此时行踪不明,求太子念及手足之情,快去救他。”
肃安帝冷着脸,斥道:“怎么,魏王的命比朕更要紧吗?”
冯皇后一时情急,已知说错了话,慌张地跪了下来,流泪道:“陛下息怒,臣妾并无此意,臣妾只是过于担心了,魏王……魏王他危殆矣。”
她说着,捂着脸哭了起来,此时,再高贵的皇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肃安帝看着冯皇后这样,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对贺成渊道:“去吧。”
“喏。”贺成渊淡然应道。
方楚楚立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贺成渊,满面担忧之色。
贺成渊从她的身边走过,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转了过来,方楚楚的脸红得就如同方才的桃花,但还不待她生气,贺成渊已经掠了过去。
人在半空,利剑出鞘,如贯日长虹。
叛军的首领林堂亦是一员猛将,他身高九尺,持一双利斧,大喝一声,双臂一挥,悍然迎上贺成渊。
同时,左右两侧各有叛军武将袭来,三人围住了贺成渊,彼此配合呼应,以不要命的打法,死死地缠住了他。
今日来这里的,都是昔年林阳麾下的死士,此际见了贺成渊,虽然震惊,也不显慌乱,领头三人围住了贺成渊,而那些士兵们依旧与金吾卫凶狠厮杀。
陈尹在长安养尊处优多年,未曾上过沙场,久战之下有些不支,被人当胸劈了一刀,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周围的士兵慌忙冲过来,拼死护住他,将他抬下去了。
而那边,贺成渊依旧与贼首三人缠斗中,刀剑滚成了一团雪光,连动作都看不清楚。
肃安帝远远地望着战局,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种沉闷的声音,地面都隐约震动了起来。
百官们惊疑不定,彼此面面相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动静越来越大,原来是马蹄声。万马奔腾,疾如风雷,黑压压的骑兵从那边奔驰而来,士兵的铠甲和长戈上闪着寒光和血气。
有人认出了怀化将军的旌旗,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援军!援军来了,是王将军!”
当先一人,正是贺成渊麾下的大将王宗和。
贺成渊的人马向来雷厉风行,王宗和更是有名的冷面将军,一张黑脸,从来六亲不认,他一声断喝,骑兵们长戈向前,刀剑出鞘,直杀了过来,行动间果断狠辣,那凌厉的攻势,连金吾卫的士兵都被波及到了。
金吾卫士兵们急忙抽身后退,把这片战场腾出来让给这支铁骑兵团。
林堂在厮杀中自然发现了这番变故,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阳对林堂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林堂此番前来,本意是想为林阳报仇,刺杀肃安帝。
几个月前,恰逢原来的兵部尚书张钧令调任豫州太守,他与张钧令打上了交道,得到了皇家春猎历年的部署筹划,尤其是兵部的巡山路线,凭着这个,他带领手下人马躲过了官兵的搜索,蛰伏在长骊山深处,就待肃安帝到来。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料竟连出变故,先是太子贺成渊居然在此出现,而后又是朝廷精锐骑兵来援。
林堂心念急转,已知今日之事不谐,他也是个果断的人,当下大吼了一声,两个同伴立即全力顶上,林堂虚晃一招,脱出了战圈。
那边的手下听到林堂的吼叫,马上从阵后推了一个人出来,林堂抢了上去,将那人捏在手里,斧头架了上去,转而对贺成渊大声喝道:“兀那狗贼太子,速放我等兄弟离去,否则我砍了你弟弟的头。”
被林堂捏在手里的正是魏王贺成弘,他带人去北麓行猎,恰逢林堂,所带的卫兵皆被叛军所杀,林堂见他自称魏王,身份不同,特意留了他一条命,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贺成弘被林堂掐着脖子,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发青,用手使劲抓挠着,又惊又惧,口中“赫赫”作声,用乞求的眼光看向贺成渊。
周围的骑兵们挥舞着长戈,兵刃撞击在一起,鲜血飞溅,不断地有人倒下,哀嚎着死去,马蹄踏过地上的血肉之躯,混合成一种沉闷而瘆人的声音。
一片混乱。
贺成渊的眼睛望了过来,那是一双兽性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仿佛是山林中蛰伏的猛虎,盯住了它的猎物。
林堂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中计了,他被张钧令利用了,林堂一念及此,背后不禁出了一袭冷汗。
贺成渊露出了一个微笑,冰冷而残酷。他不再留情,手臂倏然扬起,剑光快成了一道残影。
对战的两个叛军将领只发出了短促的闷哼声,咽喉已被切断,双双倒下。
贺成渊的剑势不停,犹如风火,夹带着锐利的啸声,向林堂奔袭而去。
周遭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林堂情知不妙,疾速后退。贺成渊来得太快太猛,他来不及思索,凭着本能紧紧地抓着贺成弘,企图用这个人质来抵挡贺成渊的霹雳一击。
贺成渊的剑已经到了身前。
贺成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里映出剑的锋刃。
“魏王,这是我给你的回礼。”在这一片剑与血光的影子中,贺成弘清晰地听见了他长兄的声音,冰冷的,一如往日。
长剑从贺成弘的胸膛贯穿而入。
林堂一惊之下,急急撤手,双斧一错,迎上剑锋。
贺成渊的神情倨傲而冷漠,他望着林堂的目光和望着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他的剑穿透过贺成弘的尸体,带着滚热的血,劈开了斧头,再直直地贯入林堂的身体。
雷霆之势,无从抵挡。那柄剑将贺成弘和林堂串到了一起,余势不歇,连带着飞出数丈,“夺”的一声,钉到了地上,只留下一小截剑柄,露在贺成弘的胸前。
骑兵战士在厮杀中围了过来,彪悍的战马无情地踩踏过去,那两具尸体转眼就淹没在马蹄之下了。
贺成渊立在战场中央,身形稳固如山岳。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猎,没有猎物可以从他的剑下逃脱,魏王当然不会例外。
王宗和在贺成渊的身边下马,恭敬地双手捧上了贺成渊的银枪,有人将贺成渊的战马牵了过来。
贺成渊接过枪,上了马,枪尖一抖,指向前方,面无表情地道:“一个都不要留。”
骑兵们轰然应诺,声音震动山谷。
——————————
第48章 东风引1 腰还是一样细,别的地方胖了……
皇宫内廷, 玄武殿中点着迦南沉香,但这种幽深而清冷的香气已经不能平复肃安帝心情,他高坐在龙椅上,脸色一片铁青。
王宗和跪在下首, 正在禀告:“臣奉太子之命, 日常在京城周边巡防, 今日恰恰经过长骊山下, 见有飞鸟惊起、走兽逃窜, 其声势之大, 又不似往年春猎, 故而心存疑惑, 命斥候上山打探了一番, 得知有叛军作乱, 急急率部前来,救驾来迟, 请皇上恕罪。”
这一番话,听过去滴水不漏, 肃安帝也没什么表示, 淡淡颔首而已,然后威严地发问:“那些乱贼可曾擒获?须得严加拷问。”
王宗和垂首:“贼人悉数伏诛,未获活口,无从追究。”
肃安帝的脸的更黑了。
右丞相见状,急忙禀奏道:“这伙贼人乃是豫州林阳乱党,臣已命人前往豫州,若有同谋相关,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肃安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王胜之拿下, 交由刑部处置,严加审讯,他私下有何勾当,竟令歹人在皇家猎场如入无人之境,何其荒诞!”
右丞相不敢作声,喏喏而已。
肃安帝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贺成渊立在那里,冷峻而孤傲。
肃安帝冷冷地望着贺成渊,贺成渊也不言语,父子两个相对沉默着。
迦南香的烟絮袅袅地盘绕在雕梁画栋之间,门扉掩阖,香气慢慢堆积,渐至浓郁,腻得有些发闷。
良久,肃安帝拍了拍手,沉声道:“抬上来。”
侍卫将一样裹着白布的长条状事物抬了上来,放在殿下。
“宋德。”肃安帝叫了一声,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太监听到吩咐,过去将那白布揭开了。
白布下面的事物显露了出来。
饶是宋太监见惯了大风浪,此时也免不了惊骇,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魏王的尸身,或者说,看那残存的服侍,应该是魏王吧。
那尸身大约只留了半截,糜烂不堪,想是被什么东西碾来碾去,碾成了一滩烂泥,血和肉混合在一起,中间的白骨支棱地凸出来,说不出的恐怖狰狞。
宋太监的手抖了起来,马上又将白布盖上了。旁边的几个大臣眼睛瞄见了,有几个想要作呕,但碍于御前,不敢失礼,只能用手捂着嘴,勉强忍耐着。
肃安帝已经看见了,他似乎有些悲伤,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直视着贺成渊,一种阴暗的雾霾在他的眼中开始堆积。
“太子,告诉朕,这是什么?”
贺成渊波澜不动,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回道:“魏王不幸罹难,令人殊为悲痛。”
他甚至连一丝悲痛的神情都不愿意装出,依旧是冷漠的。
肃安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案怒喝:“我问你,魏王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是这等情状!”
贺成渊没有回答。
王宗和又‌跪了下来,以首触地:“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魏王死于贼首斧下,当时情形十分混乱,战马奔驰踩踏,待到叛乱平息,吾等收拾残局之际,才发现魏王已经是这般模样了,臣有过,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那时候,兵荒马乱,战士骑着马奔来奔去,把战场上的情形都挡住了,谁也看不清楚、说不明白。
王宗和护卫不力,但救驾有功,若罚他,寒了臣子心,若赏他,肃安帝又觉得心头邪火无从发作。
肃安帝沉默下来。玄武殿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抑感觉,以及,空气里淡淡的腐肉的臭味。
半晌,肃安帝挥了挥手:“尔等且退,太子留下。”
众臣都退了出去,连宫人和太监都远远地避到了殿外,这宽敞的大殿内,只余下肃安帝和贺成渊父子二人,以及,地上的魏王。
肃安帝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魏王的身边,他低头看着这具尸体,眼眶微红,原本挺拔的身形似乎有点佝偻,这毕竟是他最爱的儿子,这个儿子按照他的心意成长,贤善、睿智、恭顺、孝敬,几乎无一样不好,而今却都成了一场空。
“成渊,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救得了他。”肃安帝突兀地开口,他的声音甚至在大殿里形成了一种森冷的回响,“你是故意要他死吗?”
贺成渊无动于衷:“父皇明鉴,儿臣已经尽力,是儿臣无能。”
“撒谎!”肃安帝突然愤怒了,指着贺成渊,厉声斥责,“你不念手足之情、骨肉之谊,一心要置魏王于死地,今日如愿以偿,在人前一丝戚容也无,外人说你无心无肠,朕本是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贺成渊神情平静地问道:“儿臣常年出征在外,诸多凶险,屡屡在鬼门关前打转,魏王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一口气噎住了。
贺成渊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漠的笑意,他的语气依旧平缓,又问了一句:“父皇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勃然大怒:“太子,你是在责问朕吗?”
“儿臣不敢。”贺成渊跪了下来,用冷漠的声音继续道,“去年的时候,儿臣出战安西,险些身死,父皇和诸兄弟远在京都,无只言片语,仿佛儿臣的生死也没什么要紧的,既如此,今日儿臣又有什么过错呢?”
“你住口!”肃安帝大步过去,飞起一脚,愤怒地踢在贺成渊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