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渊的眼眸深邃、如夜空、如瀚海,世人皆道他无情,却不见他此际眼中神色缱绻。他望着岸上的姑娘,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对她道:“吾将以身为盾,护汝长乐安康,以身为剑,为汝披荆斩棘,楚楚,吾在世,便护汝一世无忧,百邪辟易。”
方楚楚不捂头了,改作捂脸,用小小的声音害羞地道:“嘘嘘、小声点,让人听见了可不好意思了。”
贺成渊柔声问道:“楚楚,我对你好不好?”
方楚楚咬着嘴唇笑着,哼哼唧唧地道:“嗯嗯,还行吧。”
“那么……”太子殿下赤着身体,用正经而严肃的语气道,“亲一下可以吗?”
“不行、不行。”
方楚楚扔下了柳枝,笑着跑开了,到远处,回眸望他一眼,眼波如春水。
彼时,莺啼恰恰,风和日丽,想的都是这一年的好光景,以为日后再无风雪之险。
——————————
自从三月的春猎之后,不知什么缘故,兰台郡主一意与方楚楚交好,三天两头上门找她。
说起来,京城的贵女十分富有情趣,兰台郡主更是其中翘楚,无论是大雅的琴棋书画、还是大俗的衣裳首饰,说起来都是头头是道,哪怕没话也能坐在那里扯上半天。
最初的时候,方楚楚不过是面子上寒暄几句而已,但兰台郡主放下身段,刻意哄着她,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妙语如珠,方楚楚听得津津有味,就跟听故事似的,一来二去,不觉就和兰台郡主熟了起来。
这一天,兰台郡主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两罐果酱送给方楚楚。
“这是城里头杏花楼做的果酱,要说这杏花楼,做的菜色也就一般,但他们家的糕饼点心那可是长安一绝,就说这果酱,一年之中只做当季,就那么一点,迟几天还买不到,我想着你大约是爱的,故而多买些,匀你两罐。”
罐子是雨过天青色,细腻的瓷底上隐约透出一瓣瓣梅花印子,清新素雅,上面錾着“杏花烟雨”的字样,那是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杏花楼的记号,独此一家。
别的东西方楚楚未必会收,但不过是些吃食,若不收,又显得她小家子气了。她大方地接过了:“郡主客气了。”
兰台郡主笑道:“这里面是青梅果酱,时下正当令的东西,不值什么,吃个新鲜而已。每回过来都偏了你家的点心吃,这回终于带了点东西,显得我不是个吃白食的。”
既说到点心,方楚楚少不得吩咐裴胭脂端些糕品果子上来招待客人。
过不多时,裴胭脂端着点心盘子上来,她今天不知道怎的,看过去有点精神恍惚的模样,走路的时候还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旁边两个东宫来的侍女赶紧把她扶住了,接过了她手里端的盘子。
方楚楚不免多看了裴胭脂两眼:“胭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兰台郡主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裴胭脂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没呢,刚刚被厨房的烟熏了一下,这会儿有点迷瞪,缓一缓就好。”
侍女将点心摆到案上,沏了一壶菊花清茶,方楚楚请兰台郡主喝茶吃点心。
兰台郡主微微一笑,一边拈起盘子里的点心,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道:“你家这厨娘做点心的手艺真是不错,眼看着端午快到了,不知她会不会做粽子?”
方楚楚顺口回道:“大约是会吧,我家胭脂可能干了。”
兰台郡主笑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早几年端午的时候,我在宫中吃过青梅馅的粽子,犹记得那风味十分特别,不若叫你家的厨娘用这果酱也试试看。”
方楚楚好奇起来:“青梅馅的粽子,这是闻所未闻,你们长安人的花样可真多,这东西好吃吗?”
兰台郡主抿嘴一笑:“好吃,我不骗你,胭脂米中间裹着青梅馅,掺了点花蜜,酸酸甜甜的,爽口得很。”
裴胭脂局促地站在一旁,此时低着头,小声地道:“这个不难,奴是会的,姑娘若要,改明儿奴就做一些。”
方楚楚听了这话,也来了几分兴趣,顺手指了指放在案几上的那两个小罐子,对裴胭脂道:“那你就收起来吧,家里头好像胭脂米也是有的,前阵子东宫送过来的,大约还剩下不少,你去琢磨一下,让我也尝个新鲜。”
“是。”裴胭脂慢慢地接过那两罐果酱,垂下了眼帘,沉默地退了下去。
——————————
第50章 东风引3 青梅子和他的味道都是酸酸甜……
天微微地热了起来, 方楚楚坐在窗下,竹帘子垂了下来,贺成渊在她旁边慢慢地给她摇着扇子,别提有多惬意了。
这个时候, 如果再来点小甜瓜什么的, 那就更妙了。
但是贺成渊却不让她吃:“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点咳, 甜瓜还是凉的, 今天不许吃。”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我昨天晚上咳嗽, 你怎么知道?”
在房中伺候的两个东宫过来的侍女跪了下来, 俯首于地, 不敢言语。
方楚楚立即会意回来, 娇嗔道:“这你都管?太子殿下, 你得有多闲, 我不要你家的丫鬟了,快给我领回去。”
贺成渊挥手屏退了侍女, 端着严谨的神情,默默地往方楚楚的身边蹭了一点:“我回头吩咐张熹好好训斥她们一顿, 不要在背后乱传话, 只捡要紧的事情才能说。”
方楚楚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什么算要紧的事情?”
贺成渊肃容道:“譬如说,你半夜咳嗽、打个喷嚏什么的,那都是顶顶要紧的事。”
方楚楚用脚去踢他:“你惯会胡扯。”
她这时候坐在罗汉榻上,脱了鞋子,只穿了一双白色罗袜,她的脚丫子小小的,踢在贺成渊的身上,嗯, 感觉比她用手捶还舒服一点儿。
贺成渊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让她踢,手里的扇子摇得还是慢悠悠的,一丝不乱。
踢完了一顿,还是不让她吃甜瓜,不过别的点心零嘴儿什么的倒是许的。
厨下得了太子的吩咐去准备,少顷,裴胭脂端着点心盘子进来了。
自从上回裴胭脂被太子吩咐拖下去以后,不知道张熹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自此后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不仅如此,每次太子过来的时候,她都吓得能躲多远躲多远,今天却是奇了,还能有胆子到太子的面前来。
裴胭脂的脸色苍白,很有点战战兢兢的模样,方楚楚以为她是惧怕贺成渊,还嘀咕了两句:“太子殿下,不要总板着一张脸,看过去怪吓人的。”
太子殿下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却接过了裴胭脂的手中的食盘,亲自端到方楚楚面前。
那是一盘粽子,做得比寻常的小了许多,碧绿的箬叶裹成一个个团子,只有鸡卵大小,用五彩丝线扎得整整齐齐的,看过去小巧精致。
裴胭脂“噌”地一下退得远远的,用比蚊子稍微大点的声音道:“这是胭脂米和青梅酱做的粽子,上回姑娘提起过,奴今天试着做了一些,姑娘看看可还合口味。”
上回提起过什么?方楚楚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被裴胭脂这么一说,又记了起来:“哦,对,你居然真的做了,快给我尝尝。”
刚刚蒸出来粽子,带着谷物温暖的气息和青梅子的清香,这种味道散在空气里,初夏降至,人间烟火如斯。
方楚楚拿起了一枚,剥开箬叶,露出里面的粽肉。
胭脂米蒸熟了,颜色更深了,真的就如同姑娘家妆匣里的胭脂团,晶莹饱满地黏在一起,看得方楚楚食指动,她张开了嘴巴,就要咬过去。
却咬了个空。
贺成渊忽然握住了方楚楚的手腕,抓了过来,就着她的手,低头过去咬了一口,那一口,大半个粽子没了,还几乎咬到方楚楚的手指。
贺成渊只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末了还冷静地品评了一句:“还差那么一点味道。”
太子殿下仪容端方,做着这番举动竟然也带着高贵的气势,仿佛适才不过啜饮风露而已。
方楚楚看了看手里的半个粽子,再看看贺成渊,简直不能相信:“你抢我东西吃!”
贺成渊看了裴胭脂一眼,他的目光是平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裴胭脂却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逗留,飞快地退下去了。
竹帘子垂在窗下,帘影参差,初夏的鸟啼恰在帘外。
贺成渊松开了方楚楚的手,却往她的身边又凑近了一点点,差不多快挨住了。
他的目光这时候又不同了,柔软的,带着这个夏天的温度,就那样望着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嗯”的声音。
他什么话都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方楚楚就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
这个人,又在撒娇了,脸皮子可太厚了。
方楚楚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半个粽子,啧,沾了他的口水,可脏了,反正也不能吃了。
他微微地张开嘴,低着头,他的眼眸中带着一点笑意,如同这将至的夏天。
方楚楚红着脸,伸出手去,把半个粽子喂给他吃。
“不能自己拿吗,非要和我抢,不像话。”她用软软的声音抱怨着。
贺成渊就着方楚楚的手一点一点地把粽子吃掉,他吃得很慢,最后那一口,意犹未尽,看见方楚楚的手指上沾了两颗米粒,还想要舔上去。
方楚楚眼疾手快,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戳了一下,那米粒儿就沾在他的鼻尖了,红红的一点。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撒在微熏的空气里。
“粽子好吃吗?”她歪着脑袋问他。
贺成渊顶着鼻子上那一点红,矜持地颔首:“尚可,比起我早前吃过的,终究是差了几分。”
方楚楚“咦”了一下,忽然叉腰,凶巴巴地问他:“这么奇怪的东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吃过?你什么时候吃过?和谁一起吃的?从实招来!”
贺成渊淡淡地道:“这东西原是我母后爱做的,她爱吃酸甜口,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香雪林后头那片梅子树上的果子熟了,她会去摘上许多回来,做成果酱,恰好逢到端午,她就会做成青梅馅的粽子,宫中各处和皇室宗亲都会分上一些,也不算稀罕。”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温柔,眉眼的线条仿佛也不再那么刚硬。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神情,方楚楚觉得有点心疼他,赶紧摸了摸他的脸,顺便把那点米粒蹭走了。
“你喜欢吃吗?喏,这里一大盘子都给你,我不和你争。”
但贺成渊却忽然又嫌弃起来了:“这果酱不对,外头买的,和香雪林里自己摘了做的,终究是不一样,不香。”
方楚楚呆了一下,皱起鼻子:“你这人可真挑剔。”
但是,她旋即笑起来,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哄他:“没事,我疼你,明天我去园子里给你摘梅子、做果酱、包粽子,让你知道,你没过门的媳妇是十分贤惠的,比起你母后也不差太多。”
贺成渊想了一下,有点不放心:“没过门的媳妇,你会做梅子酱和粽子吗?”
“当然不会。”方楚楚很干脆地回答他,“不要紧,我家厨娘肯定会,到时候现学起来,我这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你就等着看吧。”
——————————
初夏的香雪林和冬天那时节又不一样,层层叠叠的绿荫堆在树梢枝头,风吹过,沙沙作响,一派清凉天色。
方楚楚抬着头,傻傻地在树下转了好久,而后转过来问贺成渊:“为什么树上没有果子?你又骗我。”
贺成渊看了她半天,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怜悯地道:“你读过书吗?冬天赏花的梅树,和夏天结果子的梅树,并不是一样东西,你竟不知道。这园子已经给了你快半年了,你也没有仔细瞧过吗,结果子的树另有一小片,在这园子的后头。”
对不住,就是不知道。方楚楚扑过去,又把贺成渊捶了一顿。
闹过之后,贺成渊才笑着带了方楚楚去香雪林的后头。
说是一小片,其实也有十几亩,一眼过去都望不到头。
绿叶间,青色的梅子微微带黄,一挂一挂地连成了串,把树枝压得微微低了头。这时候还是大早,仿佛清晨的露水没有干透,毛绒绒地沾在果子上,粉光旖旎。
方楚楚别的不行,爬树是一把好手,找了林子中最高最大的一棵树,也不要贺成渊帮她,自己蹭蹭蹭地爬了上去。
贺成渊站在树下,慢慢地道:“长安城的淑女是不会爬树的。”
方楚楚霍然回首,用饱含威胁的目光瞪他。
贺成渊又接着道:“嗯,不过,我就喜欢会爬树的姑娘。”
方楚楚又得意了。
她爬到树上,摘下了一枚梅子,低头嗅了嗅,那香气微微甜、微微酸,夏天的气息大约就是梅子和着风,清澈而甘冽。
她想吃,又怕酸,看了看树下的贺成渊,忽然笑了起来。
她从树上探下身,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拈着梅子伸出去,她又哄他了:“阿狼,过来,我给你吃果子。”
贺成渊凑了过去,踮起脚、仰起脸,他生得那么高,恰恰可以咬住那枚青梅子。
咬下了一小半颗,嚼了吞下去。
“甜不甜?”方楚楚笑眯眯地问他。
“很甜。”贺成渊这样回她。
他接过了她手里的半颗梅子,却不吃,反而抬手递到她的嘴边,端着一脸庄重的表情:“你一半、我一半。”
咦?不要,那上面有他的口水,可脏了。
方楚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但是,摇着摇着就僵住了。
贺成渊一直望着她,他的神情似乎更加严肃了,甚至微微地叹息:“你嫌弃我吗?”
呃?有点心虚。
方楚楚偷偷地看了看四周,好吧,没有人,她飞快地俯下身去,叼走了那半颗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