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俺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过,俺娘和俺打小就在家里受苦,俺为了让俺娘少受点罪,不得不啥事都出头,也就养出了这么一副好强的烈性子。”
“当初俺那丧良心的爹带着大娘一家走了,走的时候连个米粒也没给俺娘和俺留!俺娘到死都不知道她是叫她那个狠心的男人给扔在这儿了,还一心想着能跟俺爹他们回老家。”
“这事对俺打击挺大,俺从那前儿起心里就存了个念想,俺想着俺这辈子一定得好好过,过得比谁都强,然后将来带着俺娘的牌位回老家,让俺爹和大娘他们都好好看看!”
“看看没有他们,俺们娘儿俩也能过得挺好,叫他们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丢下俺们!”
大伯娘紧紧抓住苏慧兰的手,似乎希望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来对抗因为揭露内心深处的伤痕而带来的虚弱无力。
“俺没啥文化,来秀山那会儿又岁数小,记不住事,一开始还不知道,可后来滨河钢厂要二次招工的消息传到村子里,听那些赶路去报名回来的人说,俺才知道原来滨河离俺娘的老家其实只隔了一条河!”
“所以俺当时就疯了一样,逼着你爸把你大伯也弄进钢厂,当正式工人,这样就能把俺也带进城里!因为俺想去老家找俺那个爹好好看看,看看他当初不要的闺女如今也成了城里人,叫他悔死……”
大伯娘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俺不该啊,就为了跟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爹去争一口气就跟家里使劲闹腾,然后就埋怨所有人,还整天对你大伯冷着脸,俺那时就一点没想明白,其实日子都是给自己过得,俺置那口闲气有啥用?”
“难道俺爹和大娘那种人就能知道错了?俺那已经死透了的娘就能活过来?”
“啥也不能,俺只能把这世上对俺最好的人都伤着了!”
苏慧兰掏出手绢给大伯娘擦泪,大伯娘却不肯,只是用袖子自己胡乱蹭了一把。
“俺那时就是钻了牛角尖,其实过后你大爷爷就过来劝过俺,说钢厂那边定下苏大旺,虽然你爸写推荐信是一方面,可主要还在他念过几年书。”
“只是俺那会儿心里埋怨你大爷爷当着村长,结果自家亲侄子不帮,反而去帮隔了一层的,俺心里不忿,半点没听进去!”
“现在想想,俺这辈子啥事都觉着自己做的对,结果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你大伯、你奶奶、你爸,甚至你志国大伯一家,其实这些年,都是他们在处处让着俺,可俺还是不知足!”
“兰兰,大伯娘对不起这个家,可你还一直对俺这么好,其实俺哪有这个脸享这份福呢!当初你爸一茬接一茬遇到那么多坎,俺这个当大嫂的都帮过啥忙?俺现在愧得慌、也悔的要死,可又有啥用呢!”
大伯娘的眼泪越流越多,苏慧兰也有些难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住大伯娘,想让自己并不太宽厚的胸膛给对方以安慰和支撑。
她听明白了,大伯娘因为曾被至亲深深伤害和背叛过,所以才会对自己新加入的家庭抱有更高的期待和在意。
与其说当初的那件事让大伯娘心愿落空,不如说这件事本身,因为没有得到预期中家人的支持和帮助,才会让大伯娘如此伤心和失望,进而彻底钻进了牛角尖。
她听懂了,也理解了,她相信在天上的爸爸也会理解。
爸爸这些年一直觉得辜负了大伯和大伯娘,如今,听到大伯娘的心声,爸爸一定也能释怀了。
娘儿俩静静的拥抱了一会儿,等分开时大伯娘已经不再流泪,两人慢慢相视一笑,彼此间更多了一份亲昵。
大伯娘轻轻摸了摸苏慧兰漂亮的刘海儿,满眼爱怜道:“兰兰,以后你就是大伯娘的亲闺女,大伯娘疼你,也要给你找一个对你最好的人,谁都不敢欺负你!”
苏慧兰没想到大伯娘调整好情绪,上来就说这个,脸上红了红,无奈道:“大伯娘,咱不说这个,我这还早呢!”
谁知大伯娘听完竟然还一本正经的点头:
“也是,俺家兰兰才十六,太小嫁人了对身子也不好!那就在家养两年再说,俺还没稀罕够呢,凭啥便宜了别人!”
那句“对身子不好”听得苏慧兰脸更红了,当即就要拉着大伯娘赶紧回病房,这要再说一会儿,她这脸就能烧水了!
大伯娘攥着侄女的小手,心里还盘算着,正好这两年她也能擦亮眼睛,好好再观察观察,别看那人今天表现的不错,可以后要真有一点儿不妥当,她也不答应。
而此时,正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露出傻笑的罗天成忽然打了声大喷嚏,这一声太响,震的他自己直发懵。
一周后。
胡老大夫在给苏大伯诊脉结束后,微笑着对苏大伯两口子和苏慧兰道:“恭喜你们,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家人都欣喜不已,大伯娘和苏慧兰高兴的连连给胡老大夫鞠躬道谢。
胡老大夫却摆手拦住她们:
“当不得、当不得!这主要还是你们家属照顾的好,当然,也跟病人自己积极配合有关!”
“另外啊,我还得再次叮嘱你们,病人回去后一定要悉心调养,不能喝酒、不能劳累,要保持心情愉悦,出院后这个药还不能停,要再吃一段时间!最好每隔三个月就来复查一次,如果不方便的话也尽量保证一年能来一趟。”
苏慧兰忙道:“我们都记住了,胡老大夫,您放心,我一定每隔三个月就带我大伯来复查一次!”
再三谢过老大夫后,一家人又特意去找秦大夫道了声谢,如果当初不是秦大夫细心,看出了苏大伯的不妥,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所以苏慧兰和大伯娘也特别感激秦大夫。
等办完了出院手续,苏慧兰就马上到火车站买了三张车票。
买完车票,一看现在才上午十点多,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她又在招待所要了个房间,让大伯和大伯娘上车前能有个舒服的地方休息。
看今天天气不错,外面也挺暖和,自打来了这松林县,大伯和大伯娘就一直呆在医院里,也没怎么出来过,苏慧兰就想带他们俩出去转转。
于是三人一起,把就近的松林县两条主要街道都给逛了一圈。
苏慧兰还在街角的书店买到了两本小学美术课本和一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虫类画参考》,准备回去送给大哥。
买到了书,苏慧兰就把大伯和大伯娘先送回了招待所,自己拿起筐子准备到百货商店一楼去买点糕点和苹果,晚上赶火车的时候吃。
糕点好吃又营养,既能当干粮、又能当零食,苹果补充维生素又比较解渴,而且凌远买不到苹果,她也想多买几个回去给奶奶和大哥吃。
除了这两样,她也没再买别的,在松林待了一个多月,她和大伯、大伯娘三人的换洗衣裳、锅盆餐具、洗漱用品,外加大伯的药,七七八八有一大堆!
她没办法,还现到百货商店又买了个大行礼袋才把所有东西都装下。
所以为了上下火车方便,没什么必要的东西她就不买了。
正当她买齐了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两个排队的妇女聊天声。
“唉,你听说了吗?赵木匠半个月前没了!”
“妈呀?有这事啊?我都不知道!赵木匠也没多大岁数吧?”
“是急病,一下就过去了!唉,才五十出头啊!就我们家那写字台还是去年他给打的呢,打的可好了!本来我还想着我儿子明年结婚,让他再帮忙打个大衣柜,想不到今年人就没了!”
苏慧兰略一思索,便转头对那两个妇女客气道:“两位大姐,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下那个赵木匠……”
苏慧兰一从两个妇女那里拿到赵木匠的地址,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赵木匠家就在县里,离百货商店差不多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苏慧兰一路打听过去,很快便在临街一处小胡同里找到了门楣上还系着一条白布的赵家,便上前果断敲响了大门。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着三十岁不到,面色蜡黄,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苏慧兰想起,来之前跟那两个妇女打听到的关于赵木匠家的情况,猜想眼前的人应该就是赵木匠的独女,便礼貌道:
“这位大姐,你好,请问你是赵木匠的女儿吧?”
年轻女人点头,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她:“你是谁?”
苏慧兰先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便直接把来意表明:“大姐,我听人家说你的父亲生前是个手艺非常好的木匠,所以我想来问问,你父亲手上那套木匠工具愿不愿意转让给我?”
年轻女人一听对方是来买父亲那套木匠工具的,脸上有些不高兴:“你走吧,俺不卖!”说罢就要关门!
苏慧兰连忙用胳膊挡住,跟对方商量道:“大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父亲刚走,我就要买走他的东西,你心里肯定难受,但是我真的非常需要这套工具!”
“我老家是凌远县的,我有个哥哥从小就喜欢钻研木匠手艺!大姐你应该听说过,我们那边再早都是逃难过去的,头二十年前,三五十里地能有个二十户人家就不错了!”
“我们那儿地太偏,我们想给我哥找个木匠师傅都找不到,更别说凑这些工具了!大姐,你行行好,把你父亲这套工具转让给我,不管你是要粮食、还是要钱,咱们都好商量!”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赵木匠的女儿,她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最后还是道:“你先进来吧!”
苏慧兰一看这事有门,就赶忙跟了进去。
等进了屋,只见灶台上一口大锅里正熬着半锅苞米面粥,粥很稀;地上灶坑前还摆着十几个土豆,掰了满地的芽子,估计是正想丢进灶坑里烤熟吃。
苏慧兰打听到赵木匠的女婿在松林县一个木材加工厂里当扛木头的工人,干的力气活,工资却不高,两口子四个孩子多亏赵木匠平时给人做木匠活儿帮衬。
如今赵木匠一走,他女儿、女婿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听说了这种情况,苏慧兰才想试着来走这一趟,要不然这个时候还真不好意思登门。
赵木匠的女儿半天才从后屋拎出一个大黑布袋子来,放在苏慧兰面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地上。
好半天才低声道:“俺爹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俺们是六零年从郓城逃荒来的,俺爹这套木匠活儿也是从俺爷手上传下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苏慧兰蹲下身看这些工具,她也不是很懂,只看这里头单单是各式各样的凿子和雕刻刀就有十来把,刨子、锯、锉也都是每样好几个,各不相同,而且这些工具都保养的十分精心,显然赵木匠平日里是极爱惜它们的。
苏慧兰心里挺满意,便起身问对方想要什么价钱。
赵木匠的女儿仍然低着头:“俺要五十斤粮食……还要二十块钱!”
这个价格不算低,但是对苏慧兰来说也不算高,考虑到对方对去世父亲的心情,她也没还价,只是说要回去取粮食和钱,过一会儿就回来。
苏慧兰背着筐子,故意在外晃了半个小时,然后才又回到赵家。
这次苏慧兰没有进屋,直接让对方把那套工具拿到了院子里,然后才从背筐里拽出五十斤大米交给对方。
“大姐,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出让父亲的遗物,你心里难受,所以我托了亲戚给你准备的是五十斤大米,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
这不是苏慧兰故意要买好,而是打算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她是能随意拿出五十斤大米的人,对方最好不要趁着她刚才不在,就打什么鬼主意。
一听说有五十斤大米,对方也被震住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了句“谢谢”。
苏慧兰也没再说什么,从衣兜里拿出准备好的二十块钱递了过去,然后就把那个大黑布口袋都塞进了背筐里,好悬还有点没塞进去。
估计一会儿路过土产商店还得再买一个背筐!
苏慧兰把筐子背好,跟对方道了声谢,便准备回去,不想那赵木匠的女儿却突然把她喊住!
“你等等!”
苏慧兰回头,就见对方跑回了屋子,不一会儿又去而复返,将一本泛黄的手抄本递给了她。
“这是俺爹年轻那会儿自己编的册子,里面都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木工手艺和做好的活计,俺家两个男孩没有这块料……你拿回去给你哥看看吧。”
苏慧兰闻言连忙接过那手抄本,翻了翻,发现里面果真都是各式各样的木工活儿技法,还配有步骤图,有文字、有图画,堪称图文并茂,非常细致。
苏慧兰再次向对方郑重道谢,这位赵大姐却是低头捂着脸,用一只手朝她摆了摆,再没有开口说话。
苏慧兰走到门口,朝着对方鞠了一躬,想了想,便又跟对方承诺道:“赵大姐,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哥他一定会好好保管赵师傅的书和工具的!”
从赵家回来,又到土产商店买了一个新背筐,苏慧兰才回到招待所。
苏大伯和大伯娘见她出去了那么久不回来,都急得够呛,大伯娘正说出去找找,就见苏慧兰又是背、又是拎的带了两个筐子回来。
等再一看里头的那套木工工具,知道是苏慧兰特意打听着上人家买回来的,两口子又是感动、又是悬心。
大伯娘就先道:“你这孩子,随便打听了一句,就冒失失的上人家,这万一遇上坏人可咋办!下回可不行这样了!”
苏大伯也说:“你大伯娘说的对啊,他一个小孩子闲扯淡玩的东西,还让你为他费这么大心思!这、这是不是又花了不少钱啊!”
苏慧兰含糊着说了句没花多少,然后就坐下来给两人分析:
“大伯、大伯娘,你们听我说,既然我二哥喜欢这些,咱们就一定要支持他学!不说别的,就是一旦能把木工手艺学会了,以后给人家打个家具啥的,那收入可比上山伐木多多了,还轻省!”
“你们别看咱公社现在人少,可我听孙社长和周书记说过,最迟明年咱公社也要建大型的木材厂,到时候还得来不少工人,再加上现在林场里的,那时怕不是要有上万人。”
“这么多人,又大多是年轻人,将来肯定要在咱这儿成家落户,那我二哥要是学会了木工活,还愁没人找他干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