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抵抗,只是自顾自的在荒草丛里,摸到了水眉那日戴的紫玉簪,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外面一声令下,万弩齐发,每一个箭的箭尾都黏着符纸,前段系着浸油棉絮,燃烧起腾腾火花。锋利箭尖直指着他,而他丝毫不惧,只是紧紧盯着紫玉簪。
“烧死他!”
一霎时万箭穿心,血溅花飞。
水眉慌张的去护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倒地,攥着她的紫玉簪,他嘴角噙着笑,仿佛看见了水眉一般,想伸手去触碰,手还没伸出去,就在燃烧的火光中泯灭了。
水眉哭了。
她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儿时在戏班在胡同里,隔壁一户人家,养着个奇怪的少年,每天被人用墨汁洗发,蒙着眼睛不能示人,只要他稍微摘下来蒙眼带子,马上就会被人责骂,仿佛他是一个不祥之物。据说他生下来被亲生父母视为妖孽,丢在这里让下人抚养,人人看他似蛇蝎避之不及。小胡同的孩子天天拿石头砸他,包括戏班的师兄弟们。
那啥水眉还小,没有许多顾虑,她趴在窗子上看那少年清瘦背影,觉得这个少年好可怜。一年四季都看不见天日。
嗯…还好好看。
她经常练功之余,就翻墙进来陪他玩,给他唱小曲儿,陪他聊天解闷,他生性比别的孩子孤僻冷淡,说出来的话也让水眉觉得好厉害,水眉看不起那些只会欺负女孩子的同龄男孩,乐得陪他玩。
水眉多次想看他的眼睛,都被他拦住了。她只能看他头发取乐,他头发天天乱七八糟的,还有墨汁染过的味道,仿佛要掩饰什么一样,水眉偶尔看见几根漏出来的白发,担心的问他是不是老了。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没过几年他被推下水淹死了。水眉哭了很久,渐渐大了也就忘记了那人。
后来,她做了顾廷外室。虽在深闺但也从翠袖嘴里知道了一个传奇人物。
当年狼廷自西南入侵,连取数城屠戮百姓,逼着南朝帝王签订盟约,有一人率三千精兵大败狼廷于断云山,又单枪匹马闯入狼廷军帐,刺死狼廷王,生擒三贤将,于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威震天下,狼廷惧怕,无不闻风丧胆。自此边境无虞,日月清明。
班师回朝,皇上亲自赐他战甲蟒袍。又赐国姓为荣,封镇西王,是名荣凤卿。
据说那人生的异相风流,发白入雪瞳紫似玉,不似人间凡夫。
只是未过数月忽然梁州大旱,国师占卜曰:天降异相必有凶灾,主兵者暴用兵者虐,妖祟不除必毁朱雀。
朱雀是当今圣上所属星象,那天降异相,就落到了荣凤卿身上,他被冠上妖祟的罪名囚禁在了王府,皇上几番派驱魔道士去镇压他,道士死了好几批,这妖祟的恶名就传开了,连年大旱黄河泛滥,什么灾害都怪罪到他头上,他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王爷,而成了恶名满天下的妖祟。
而今天,这个妖祟杀进顾家,给她报仇,万箭穿心而亡。
荣凤卿妖异的面容和儿时那个少年淡漠的表情重合到一起,水眉终于泣不成声。
只可惜,他早已化灰烬,她终归是魂灵。
水眉闭上眼,感觉自己在日光中变淡,恰似一阵雾散了,她感受着那人余温,囔囔低语:
“若有来世,刀山火海,与君同赴。”
第2章 黄历十九呵气融霜 宜 · 被师傅打被……
“水眉!”
嘹亮的声音由远及近,老朽的门板吱呀着,似老人松动的牙齿颤抖,有人脚步匆匆卷携着雪气袭来,水眉下意识的往温暖里钻,却似被人一下子掀开,她一个激灵醒了。
抬眼,是大师姐颍官英气的脸。
大师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水眉惊讶的模样在颍官眼里简直是找打,她一把虚拧起来水眉耳朵道:
“又搁这儿给我装傻呢?赶紧起来吊嗓子练功去!”
“我…”水眉迷茫的打量着四周,愣住了,纸糊破窗,拿砖头垫的少腿木桌,还有门口隐约传来的喊嗓吊嗓声音,这是戏班啊。
她不是死了吗?
“算我求你了,磨磨唧唧的等会师傅起来了打不折你两条腿我跟你姓。”
颍官把水眉拖下床按到镜子前,水眉镜子里自己,虽然还略显青涩瘦弱,可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朴素简陋却朝气洋溢,比在顾廷的金笼中锦衣玉食的她不知道面色好了多少。
这是她年轻时候容颜。
她回到少年时了?
想着她赶紧拉过颍官:“师姐!今年是什么年。”
“我的天,子丑寅卯干你屁事,天塌下来有高个人撑,正经的赶紧洗漱,问这个做什么?”
水眉赶紧用冷水洗起来,把自己泼清醒了,一边支支吾吾道:“其实是昨天,隔壁门房的大娘问我的,这不接近年关了吗?她人老了数不清年头…”
“哎呀妈,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南街往北街返六个碟子八个碗。也是没谁了,乾元十六年,成了吧。”
十六年,是她十六岁那年!
水眉说不出来是震惊还是惊喜,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到了,她这是重新活了一遍?
“如今苍天睁开眼,恩报恩来怨报怨…”
外面赵派弟子用玉堂春喊嗓子,正漏进水眉耳里,水眉深吸一口气,心里莫名的洋溢着狂喜。
这辈子老天垂怜,正给她一个恩报恩来怨报怨的机会。
想到那个妖祟男人,水眉心中就一阵发疼,那疼痛盖过了所有怨恨,她记得不错的话,自己今年十六,他该是二十了,十四岁“被淹死”,三年军中征战,现在应该已经被皇上当妖祟关起来三年了。
水眉可不信他是什么邪祟。
她洗漱完毕,摸向她枕头底下的红绳吊着的玉佩,戴上,然后出去吊嗓子。
这是她的东西,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牵挂,她不想让给任何人。
这辈子她最想要的,第一个就是回到父母怀抱,第二个她打定主意要和荣凤卿在一起。
目前荣凤卿被关起来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见到,只能先想法子回到父母身边。
想法子逃出戏班到崇王府,证明自己身份。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对她现在而言难如上青天,若是自己贸然的前去,不知道被人怀疑成什么样子。她人微言轻,不敢轻举妄动,得想法子叫崇王爷主动看见这玉佩。
翻年到明春,顾廷就该找上门了,她得赶紧的回到父母身边。
师傅筱如花也已经醒了,水眉赶紧穿好跷缠紧实了,颤巍巍搀着墙的站在水缸边缘上跑原场,水缸里面一缸水,若是落进去够她受的,水缸外面是筱如花的刀胚子,落外面免不了一顿打。
水眉战战兢兢的走起来,她步子越走越顺,在水缸边缘如水上飘,走了几圈筱如花满意的点点头,去看别人了。
她走了,水眉的思绪就飘飞了。
她该怎么叫崇王爷看见她和玉佩呢?
正出神时候,不提防筱如花一个刀胚子劈过来,正打在水眉背上,水眉一个不提防,摔到泡菜坛子里面了,一阵惊寒冻的她瞬间一窒息,她急忙往出跑又迎着后脑勺一刀,把她直接按水里了,筱如花劈头盖脸一顿骂:
“疼吗?疼就对了,不疼他妈是个死人。越发不成器的东西,以为那什么个小爷公子给你砸两个金瓜子,就把自己当角了?把你那些上劲好好给我冻冻。”
筱如花是最擅长泼辣旦刺杀旦的,年轻时候辣美人,现在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明日咱们封箱的大日子,一年赏钱包银就靠明天,你是班里我最看好的,今个不给你抽抽懒筋,明儿我看你拿什么演?丑话前头,你明个儿荒腔走板瓢一句嘴,或是一步错了步,把咱们招牌的封箱戏毁了,这个年你跟大水缸和跷过去吧!”
水眉虽然身子冻,但是脑子还算清明,明日梨园封箱,应该是二十号,和官府封印一天。
封印!
水眉福至心田,每年封印后,下午王公贵族都会去茶馆戏楼,看上半天戏,戏班也都牟足了劲准备着今年最后一场戏,也就是封箱戏。她们戏班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又擅长文戏,每年这个时候,崇王爷差不多都会来看玉成班。
崇王爷喜欢昆戏,这是人尽皆知的。
水眉赶紧拦住筱如花的刀胚子,笑着道:“师傅!饶了水眉,水眉知道错了。水眉只是在想,能不能代大师姐唱昆戏,让大师姐上京戏吧。”
筱如花愣住了:“搞什么幺蛾子?认真的?”
水眉点点头,她现在一心只想见到王爷,叫王爷把她认回去。她又不能私自出府,只能主动去找王爷。
而王爷看见唱的好的昆曲,都会喊演员上去喝茶,赐点赏银。
她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师傅,徒儿是想,今年隔壁九如班要上美猴王,宝剑入鞘绝活都兜着呢,咱们没有武戏,全是文场岂不是输了风头,大师姐新学《儿女英雄传》,上栏杆倒挂金钟多叫座啊,强赛她去唱那车前草…”
筱如花一听,微微皱眉点点头,寻思一会走了,留下水眉一个人泡缸里面,师傅没喊她她不敢起来。又冷又冻的,她实在无聊,一个人在水里玩起来吐泡泡。
咕噜咕噜…
咸菜味的泡泡。
颍官风风火火到的时候,就看见水眉乖巧的在水缸里面吐泡泡,她又气又笑:“你小子出息了?怎么一个人唱昆戏去了?不想要钱过年了?”
“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水眉说的老实话:“大师姐你还有两个弟弟呢…封箱就唱个车前草,太委屈了。”
颍官一愣,随即无可奈何的笑了,把水眉从水缸里拉出来,给她烧水泡了个热水澡,又叫她好生捂了一整天。
*
第二天封箱,湖广会馆里人山人海,灯火通明,封印后清闲下来的官员们相约着到此地来,在二楼雅间坐定,还有些小吏乡绅也在一楼坐了,门童侍从们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会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先有说相声的上来两段老段子,活络气氛。
戏班上下七行七科早早到了湖广会馆,生旦净丑各踞衣箱一方,包头的包头勾脸的勾脸,上跷靠墙,扎靠提气,整个后台井然有序。都牟足劲要演好今年最后一出,为了过年的包银。先上了一出《龙凤呈祥》,博得满堂彩,离下一场戏还有些时间,大伙休息出恭的时候,戏台上来了水眉。
她唱的是《思凡》。
水眉穿着粉蓝相间水田衣,白衣素巾、鱼鳞百褶裙上系着黄色丝绦,胭脂朱红自眉梢扫开直到梨窝,檀口秀目巧逞窈窕,好一个手拿拂尘,不扫尘儿扫风流,口念弥陀,不想佛国想娑婆的小尼姑。
她一出来,本来想去透气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只望着她如花容貌出神。
思凡这戏极吃功夫,连唱带身段,偏生水眉拿捏的恰到好处,她嗓子透亮甜糯,身段灵动娇娆。直看呆了台下书生公子,瞧傻了王公贵族。从开头到结束,居然不觉得枯燥,只盯着她便好。
“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水眉羞的掩袖而笑,眼里却含情欲诉:“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她迈着脚步下了山去,一折终了,台下爆发雷鸣般掌声。
果然她刚刚下去不久,就有两个小厮打扮的到了后台门口,也不进去,这是规矩。班主看见自然过去搭话:“两位兄弟有何贵干?”
那小厮笑:“刚刚那个思凡唱的着实好,咱们爷有请,另有赏赐…”说着指着二楼雅座,班主眼尖看出来那里是崇王爷的地儿,微笑道:“好嘞,卸了妆马上就去给爷们请安!兄弟们过年吉祥啊…”说着拿出半吊铜板给他们。
小厮们笑道:“还是玉成班班主会来事,以后王府什么活,咱都惦记着您。”
“多蒙关照...”
谈笑间,水眉已经听见了,她抓紧的卸了妆换上衣裳,戴了红绳子系的玉佩,一抹红在朴素的衣服里特别扎眼。她故意拉松开了袄中间,为的是拜跪时候,那玉佩能滑出去。
想着她激动万分的跟着小厮走了,转过楼梯到了二楼上,还没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就听见一个少年熟悉的声音:
“哟,这就是那思春的小尼姑?”
水眉气的抬眸,看见一个锦衣少年倚着栏杆,垂穗的六角宫灯流光溢彩,照着他玉面俊秀,十五六模样却已然生的修长如竹,手里拿着柄折扇,折扇开合,几个龙飞凤舞的“我是清都山水郎”惹人瞩目。
不是别人,是顾寔。
水眉生生压抑住想转头就跑的念头,她一阵后怕,顾寔和顾廷两个人向来形影不离的,若是顾廷也在这里,她岂不是羊入狼口!
“愣着做什么?小二爷我又不是你要找的‘蝈蝈’,”他那哥哥两个字故意学她唱戏的“哥哥”发音:“难不成被我迷住了?别想了…爷不是…”
真他妈的丧气!
水眉无可奈何,只能抬眸凝神,在灯火辉映处冲他嫣然一笑。
上辈子只要她一笑,顾寔就什么都不骂了。
顾寔话音弱了下去,白皙的脸皮微红起来,不自觉展开扇子猛扇几下,扇子反了兀自不知,低头转身走了,不再拦水眉的路。
走时候还回头瞥了水眉两眼,水眉看过来,他就嗤笑一声,合扇走了。
水眉轻轻打量,四周没有顾廷,她松口气继续向前走去。走到雅座,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旁边几个儒袍文官围着他,他端起茶盏正要品,不经意瞥见娉娉袅袅走来的水眉,眼眸里流露出震惊之色,手中微颤茶盏一歪。
“王爷!”旁边一个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了茶盏,把他神思拉了回来。
水眉赶紧行大礼,先盈盈一拜,再磕头的时候,她感觉到脖子里的玉佩,顺利的滑了出来。她起身,故意磨蹭了一会整理衣,把玉佩朝着王爷的方向一亮。
崇王爷猛的站了起来。
“王爷!王爷!”
旁边的官员吓的不轻。只看见平素儒雅平和的王爷魔怔了不闻不问,只是看着水眉容貌不出声,忽然低了头不敢看她,只是淡淡道:“戏唱的不错,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