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弯眼,应下这份好意。
在顾愈看来,他们既已回了府上,那接下来便是些程序化的东西,但实际上对于刚落脚的宋绘来讲,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是手忙脚乱。
待他们这边弄到柴,正式烧起水时,顾愈也将袁珠的情况讲得差不多了。
顾老夫人有心想数落袁珠几句,但世道这样,也怪不得她。
老人叹口气,开口道:“也怪我当时没把她看严...,这一路你辛苦了,这事我会看着办,说说另一件事。”老夫人面庞方正,两颊肉稍有些下垮,头发花白,看上去仅是个慈祥老妇,讲到这里时,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精明的光,显然人并不如着长相那么随和慈祥。
顾愈笑笑,“宋绘的事?”
顾老夫人双手叠着握住拐杖头,“叫宋绘是吧...我这老了记性不好,芸娘上回回来和我讲了多次,我都没记住这孩子 的名字。”
这是闲话,不须顾愈附和些什么,老夫人说过后便跳到了正题。
“她肚子争气,入门便怀上让我宽心不少,...人是好的,但这小孩儿出生了不能由她养在身边,先不说合不合规矩,到时你要说亲时,养着孩子的侍妾会让女方生顾虑。”
顾愈听过,懒散随意的点头,“这事我心里有数的。”
“我还不知道你这性子,说是有数有数,哪里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了。”
当年他糊弄着老夫人要娶妻娶妻,转头便跑去边关为国为民了,要不哪会这把年纪还没个子嗣,想到往事,顾愈笑了笑,正儿八经应了顾老夫人的话。
“这小孩儿哭哭闹闹的,要祖母你这么大把年纪带也不合适,宋绘自个儿养着便是,往后说亲,哪家在意这事换一户人家不就得了。”顾愈态度有些光棍,不算高的语调满满的随意洒脱。
顾老夫人因他随便的立场不太赞同的蹙了蹙眉,道:“这后院上的事低人一头,正式说亲时便要矮十分。”
“还不知哪年哪月的事去了。”顾愈手指习惯性的叩了两下,偏头看老夫人,确认起正事,“皇上前月去别宫避暑了?”
顾老夫人点头。
皇上上半年体虚神衰、无法下榻的谣言算是不攻自破,顾老夫人想到变化动荡的局势,一时间给顾愈娶亲的热情又消减下去了几分。
皇权更迭,作为大世家,在整个当口更得慎言慎行,因一念之差而覆灭的家族不在少数。
涉了上头,顾老夫人声调比之前低了不少。
“你大伯看好二皇子,我虽把他这念头暂时压下了,但二皇子声势如日中天,他私底下不一定会听我这个老婆子的,...你矮了辈分,有的事不好提,但这事上你得多看着些。”她眼底闪过忧色,“我说过他多次,他一直拎不清,我们顾家哪需这些没个准数的荣光...”
顾愈和老夫人聊了半个时辰,有正事也有些不重要的闲话,一直聊到午时。
外面有人问用膳的事,老夫人偏头看了顾愈一眼,问他要不要一起。
顾愈摆手拒了,“改日吧。我这衣裳湿了,想回去换件。”
“也是。”顾老夫人点了下头,“我就不留你了,明日把你那妾室带来我看看。”
顾愈应下好,正要起身,想起个事儿喊了声“祖母”。
顾老夫人抿了口茶润喉,“怎了?”
“芸娘教人有一手,我便把她留在彰安帮我给人教些规矩,翻了年再还给您。”
顾老夫人哪会因这些小事念叨顾愈,点了下头,没细问什么。
顾愈冒雨回自己院落,在正屋稍作停留后便去了宋绘落脚的院里。
宋绘湿着头发站在走 廊下看雨,另一边,几个仆人正提着冒热气的水桶往屋里去。
显然到院里这么久,还没能沐浴。
顾愈眉头往下微压了压,走到她跟前,问到:“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章 直白尖锐。
能怎么回事, 不过就是下人伺候得不够精细罢了。
想要达到下马威的效果,这事怎么讲,用怎样的姿态来讲是需要琢磨的...
宋绘安静的看了顾愈一会儿,弯着眼和他讲话。
她没做什么修饰, 也不存在有个什么抱怨, 按着实际的讲。
最开始是不知去哪领柴耽搁了会儿时间, 然后是不知到哪去打水, 最后又因为浴桶香胰子这些大大小小得用的东西找来找去, 不知不觉便拖到了这个时刻。
她模样虽窘迫狼狈, 但说这些话时没什么烦躁委屈的情绪。
越是这样乖善可欺, 顾愈越计较下面人不上心的姿态。
钟娘就近跑了直线, 冒雨走到宋绘和顾愈跟前, 行礼后, 轻声道:“娘子,水好了, 先洗澡吧。”
宋绘偏头看了顾愈一眼。
顾愈目光温和的在她脸上落了落,“去吧, 其余事等你洗完澡再讲。”
宋绘这才应了钟娘的话。
宋绘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钟娘已替她铺好了床。
床被套子豆粉底绣碎花,颜色活泼,给因着暴雨而光线压抑的屋子增了两分亮色。床榻四面角挂着粉白色薄纱,防着晚上的蚊虫。
钟娘见宋绘在桌边坐下,替她翻了个茶杯,倒上水。
宋绘抿了口茶杯沿边,问道,“大人不在吗?”
钟娘似早就有话想说,宋绘一问, 她立马回到:“刚又被老夫人那边叫走了。”
因为什么事,宋绘大概有个计较。
她还没问着印证心里想法,钟娘便竹筒倒豆子开始讲。
老夫人年事已高,早不管事了,公爵府是顾大夫人掌家,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经她手的。
顾愈常年不在临安,因而仆从不多,这回宋绘来了,顾大夫人便临时拨了些人手到西厢房做事。
奴才规矩都是教过的,虽出不了什么奴大欺主的事,但下雨天懈怠几分也正常,再说了也不是服侍什么正经主子,...
但就这么个事情,顾愈便不声不响把人都给遣了。
事是小事,但涉及颜面便是大事了,大夫人不管不顾的冒雨闹去老夫人那里告状,顾愈作为始作俑者当然要过去听训。
宋绘听完这么个闹剧,无声眨了眨眼,顾愈虽和她讲过在临安要相处的人有哪些,但作为小辈,他没太多评说各自性子,但现在这情况瞧起来,这大房家的长辈颇有些意思。
钟娘说完,免不了忧 心忡忡,“事这么一闹,老夫人那边莫约会对娘子印象不好了。”
宋绘也没想到顾愈把事情闹这么大,不过...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宋绘没太上心,敷衍的点头,接了钟娘的话,“是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混着哐当哐当的暴雨声,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请问宋绘宋娘子在里头吗?”
钟娘稍抬了下脖子,扯着嗓子回了句“在”,而后走了出去。
来的人是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说是有些事要和宋绘。
闻言,宋绘起身,由着钟娘帮忙套了件淡青色大袖衫,从卧室走出去。
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屋中央。
虽是下人,但她穿着平滑光泽的绸缎料子,插/着一支桃粉银簪,胭脂唇脂都抹得齐齐全全,说是哪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是有人信的。
她看见宋绘,笑容得体的朝她行礼问了好,而后道:“娘子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奴婢桃红,有些个事儿大夫人不愿管了,奴婢便听老夫人差遣来和娘子讲一讲。娘子愿意听就听,要是不愿听,往后哪里不知道了别告状说是奴婢没交代周全。”
桃红的长相并不刻薄,说话态度也还算亲切,但话里有话的讲话方式显出几分尖酸挑剔。
瞧她这模样,应该是闹剧闹完了...
宋绘属于好相与又不好相与的人,没太触及底线利益的事,就有些任人揉搓,桃红这表现就归于这类可有可无,没什么好生气的事里。
她态度很好的笑笑,在空椅子坐下,任由桃红发挥。
桃红说的是恰是宋绘当下最想知道的,零零总总,数十项,都是和往后息息相关的规矩。
顾家是没分家的,宋绘的一切开销例银之类都要从公爵府的总账房出,衣裳冰块炭火这些每月都是有份例的,若是有个需要,便得拿腰牌去采买那里领取...
院里虽有小厨房,但因顾愈后院还没个正式的主子,所以过去是不开火的,现在也不能说因为她破例,她要是想吃个什么,可以给后厨讲,但能不能吃得上还是需要看府上有没有食材。
至于去哪儿请大夫,每日要不要请安这些小事更琐碎了些,宋绘囫囵着听完了,实际上适应起来莫约需要些时日。
桃红讲完后,给了往后作为凭证的牌子。
牌子是用浅黄色的降香黄檀木做的,规规整整的八边形,边上雕着小花,下面吊缠着红穗,中间写着宋绘的名字和身份。
“这样的牌子就一块,娘子不须得给下面的人,若是丢了,便要去和账房说一声,那边会再 做新的牌面,...娘子可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辛苦你走这么一遭。”宋绘收好牌子,偏头看了眼夏陶,夏陶上前递出了个银裸子。
桃红虽姿态有意无意露出些高傲,但收打赏却没跟宋绘客气个什么。
夏陶见两人将正事讲完,轻声问道:“娘子你饿了没?要不我先去拿饭?”
宋绘看了眼慢慢变小下去的雨,“稍会儿吧...大人应该也要回来了。”
红木箱子摆在起居室路中间,打开过了,里面东西都已归置,只剩下空箱。
之前进进出出踩出的水渍脚印还没清理擦拭。
桌椅屏风高脚桌这类基本的家具虽然都有,但没个摆件器具这些,各处大大小小都显出刚落脚的仓促。
宋绘没理会这些细微末节,她走到屋门边,安静望着青灰色的雨幕。
雨水顺着屋檐柱梁往下流,填满青石板路间的小沟,稍起了些风的话,雨便会落到屋内,宋绘会星点细碎的雨弄到,不过她并不介意,依旧站在门边上望着浸在雨幕里的拱门。
顾愈出生的起点高,他从小受着好的教育,有主见也有着强大执行力,他在繁华城池待过,也去见过野蛮荒漠。在她看来,顾愈就像是颗被瀑布冲刷拍打了多年的石头,圆润平滑,身上没什么尖锐的东西了。
因而,他那些突兀的、少见的直白而分明的好意,宋绘是感谢的,至于这之后或好或坏的后果里,...她能保护好自己。
她想着事儿,雨声里传来不合拍的脚步。
宋绘偏头,看见顾愈打着伞从拱门另一面走了进来,他走到廊下,收了伞,抖抖身上的雨水,走到宋绘跟前,“用饭了吗?”
“还没。”宋绘穿着豆粉色裙衫,系着文静素淡的灰色腰带,模样乖巧,她弯着眼补充着,“我想等大人回来一道。”
顾愈心头一跳,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先是有些高兴,而后又因着自己这愣头愣脑、受着宋绘摆布的反应有些不甘心。
他瞧了宋绘一眼,“我这给你跑前跑后,你还算有点良心。”
第六十八章 不是时候。
沐浴用的水已经备好, 特别有良心的宋绘卷了袖跟进浴室帮忙。
顾愈当着她面脱/了衣裳,坦然的应下她的注目礼。
宋绘稍抿了下唇,无声抬眼看他,离春天还早得很...
她眼型特别好看, 仰头望着人时就 像娇养着的猫咪眼睛, 弧度圆润漂亮, 眼线走到眼角处又会微微往上翘, 鸦色的睫羽轻扇, 乌溜溜的瞧着他。
乖巧可怜又可爱。
顾愈喉头微滑了下, 抬手挡住她眼睛。
宋绘有些莫名, 下意识的伸手去扒他的手指, “大人?怎...”
她话还未讲完, 顾愈声音响在她头顶, 声音半暗,有些烦躁, “所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话到最后,他声调低了两个度。
可能是暴雨作祟, 又有可能是早就生了想法, 一些隐晦的心思化作蓬勃汹涌的念想。
宋绘的眼睛被捂住,他掌心温热,似乎整个人的体温就比她高不止一个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重新变亮,顾愈浇水帮她洗了手。
宋绘眨了眨眼看他。他已恢复了平日常态,只余着眼角带着还未消退下去的红,衬得俊朗儒雅的五官多了几分难掩的味道。
在察觉到她的注视,顾愈偏了偏眸,语气里已没了气急败坏, 声线平稳:“怎么?”
宋绘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摇头,“没什么。”
顾愈没刨根问底的打算。
他坐进浴桶,双臂搭在桶边上,由着水满出,漫了一地。
浴室会尽量以有倾斜角的地面为基础,地上的水缓缓顺着地势差流到低处后,顺着砖间凿出的孔洞流出去。
宋绘拿瓢替顾愈浇水淋湿头发,而后在掌心打上皂角沫,从发尾开始揉搓,帮他洗头。
她认真做着该做的份内事,没再讲话,一时间浴室没了声。
顾愈神色餍足倦懒,垂眸瞥了眼她的腹部,“离预产期还有一月吧?”
宋绘做着手上的事,边回道:“一月半。”
顾愈没算过日子,没想到这一问才察觉时间比预想中还要长。
他沉默了小会儿,突然开口道:“那加上月子就是三个月。”
宋绘不太懂他为什么忽然提这,简短应了声“是”。
这话问得突然,结束也是,虎头蛇尾,像是闲聊。
过了小会儿后,顾愈偏头看她,神色正经了些,“此前,皇上忌惮我在边关的声势,强行将我抽调回来,能回来吃喝玩乐,我自没有找苦吃的理,便回来了。”
虽是这么说,实则是没选择的事。过刚易折,在声望顶端退下的姿态能安当朝皇帝的心,这是必选题。
顾愈不会平白无故讲这些过去了的小事,宋绘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两下,表示正认真听着。
顾愈在西北边关待了这么多年,也培养出来了不少打仗的苗子,但军队派系严重,并非有领兵之才便能得 重用...,现整个边关军的最高将领是皇帝提拔上来的新人,虽有两分武艺,但实则没有什么大局观,几场小战打下来乱七八糟,根本见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