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孰是孰非,是真是假,没人在乎。
陛下自幼受尽冷眼唾弃,一路走来,即便成了皇帝,也未必快活。
高贵公公眼中不由得涌起几分酸涩,立刻垂低了眼。
萧衍收起长剑,背心出了一层薄汗。
高贵快步上前替他披上檀色斗篷,见他仍面无倦意,提议道:“陛下,山中露重,不若去温泉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或许就会睡得好一些。”
萧衍想到昨夜顾仪在池中局促的模样,不禁轻声一笑,复又颔首。
高贵立刻备上换洗衣服,随意点了两个宫人,往温泉池子走去。
黑夜如墨,温泉池子边上,不知何人放了一盏晶莹宫灯,绫纱内的火烛散发玉白幽光,笼着白烟朦朦胧胧。
高贵正欲出声询问,却被皇帝止住,示意他噤声。
隔着一段距离,高贵公公细看了一眼池中的背影,观她所梳的发髻。
是顾贵人?
专程在这等陛下?
还是顾贵人就这么爱这池子,日夜都要来泡?
见皇帝脚步轻缓地朝前走去,高贵识相地顿住了脚步,挥手命令身后宫人一道停下。
萧衍越走越近,见那池中人影恍若未觉,只伸手拨弄粼粼水花。
他好笑道:“顾仪……”怎么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赵婉听见人声,即刻回眸。
乍见来人,她只觉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立时服低了水中的身体,虽有白雾遮掩,她还是伸手护住了胸前。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来此,奴婢这就出去!”
萧衍蹙眉,又是她。
赵婉见萧衍停在池边数步开外,便往后退了一些。
“奴婢立刻就出去。陛下恕罪。奴婢惊扰了陛下。”
她说话间就已经退到了池边,退无可退。
可是她此刻不着寸缕,如何是好!
高贵公公看皇帝立在池边数尺之外,心中一沉。
不是顾贵人!
果然,片刻之后,就见皇帝面无表情地旋身折返。
是哪个不长眼的扰了陛下的雅兴!
高贵不及回头细看,只得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赵婉见萧衍面目冷然,转身离去,一个字也不吝与她。
脸上的热意霎时退去,只觉夜风吹打,凉意自心头丝丝蔓延。
阿衍果真是全然忘记她了。
他们一起度过的旧日时光,终是没有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
顾仪生辰这天,桃夹特意将寻雪殿布置了一番,将床帐上的飘带都换成了红绸,还特地给她绣了一张丝帕。
帕上绣着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寿”字。
感动是感动,但顾美人好像也就二十左右吧,真的担待得起这个“寿”字吗?
顾仪接过丝帕,收入袖中,“辛苦你了!”
桃夹露齿一笑,“贵人待桃夹好,桃夹都知道!但是贵人性子虽好,也不能不争!今日定要震慑住那些妄图仿效贵人的小人!”
仿效?
顾仪听得一头雾水,换了话题,“高贵公公昨夜是如何与你说得?”
“高公公说轩宇阁后的露台已经着人布置了,虽说今日应该是个晴天,但为防有雨,便设了羽舆布帷,只是……”桃夹沉默了片刻,“只是高贵公公说,陛下可能会迟些来……不过贵人莫怕,露台上观星赏月,等着陛下亦可。”
顾仪点头,“好,晚些也无妨。”
送膳宫人进入殿中,桃夹端来面碗,“贵人,快尝尝,这是今日特意做的长寿面。”
顾仪吃过一口,唇齿留香。
桃夹立刻道:“贵人,这是一根面,象征长长久久之意,不断才是好兆头。”
顾仪举箸一捞,那面条起码有半米长。
如果不是桃夹一贯忠心,她都要怀疑这是剧情在搞她!
想要噎死她!
顾仪硬着头皮慢悠悠地吃面。
门外传来宦官高声的唱音:“皇上赏顾贵人,御赐,一对白玉鸳鸯海棠钗,赏,紫/阳花簪六朵。”
顾仪的这一根面条注定不能长长久久。
她停箸,起身走到殿门领赏,跪拜道:“谢陛下隆恩。”
宫人捧着锦盒进殿,将两个梨花木雕花方盒放于几上。。
桃夹喜道:“陛下果然记挂贵人,想着贵人生辰呢!”
顾仪伸手去摸那盒中白玉钗,触手温凉,羽翼形制对称,左右两扇,小巧轻盈,坠于金钗顶端。
六朵紫/阳花簪,也不过指甲盖大小,紫黛色花瓣,花蕊镶嵌其中,是数颗细白宝珠。
“奴婢这就替贵人插上,晚膳时,皇上见了也高兴。”
顾仪点了点头。
轩宇阁宫人送完赏,回到阁前对高贵公公道:“高公公,寻雪殿的差事办了,可要与皇上回禀?”这可是不可多得的面圣机会!
孰料,高贵公公摇头,“不必了,你们退下吧。”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虽是不甘,却也只能退下。
高贵公公也不是吝啬皇恩,几个区区别宫侍从,他全不放在眼里。
只是,实在是,皇上他不在轩宇阁中。
*
乌山之上,净空澄明,日光透过枝杈,如金剑坠地。
齐闯看着前头沉默地行路的皇帝,眉心微蹙。
只见他往山中行,疾步而行,皮靴踏过泥泞,沾湿了玄衣龙纹袍脚,污渍斑驳。
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侍卫,都是别宫里的侍卫。
齐闯在来乌山之前,并未见过。
萧衍脚步不停,却将后背留给了身后的侍卫。
于山中无人处,身后仅有禁军统领一人一刀。
此机可一不可再。
两个侍卫对望一眼,其中一个猛一咬牙,拔出腰间长刀直朝萧衍背心刺去。
齐闯大喝一声:“逆贼!”
萧衍回身,手中银光一闪。
侍卫脖劲处鲜血迸溅而出,瞬时染红了萧衍的半张面目。
他原本冷郁的神情,此刻看来,尤似修罗。
另一个侍卫只能殊死一搏,拔刀相向,“吾既为太子衡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萧衍放声大笑,“那你去死吧。”他闪身避过长刀,手中银刀直插侍卫咽喉。
侍卫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像濒死的鱼,急促地呼吸了两口,发出“霍霍”声响。
两具尸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如泥泞中飘落的秋叶。
齐闯收回腰间长剑,跪地道:“微臣护驾不力,陛下恕罪。”
萧衍抹了一把脸上滑腻腻的鲜血,低低笑了两声,“齐闯,难道你方才不想为太子衡报仇?”
齐闯胸中一紧,仿佛一块巨石顷刻坠下,隐晦的难以说清的愧疚,沉甸甸地压着他,“微臣绝无此心!”
萧衍抽出怀中的一张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脸上的半面血迹。
丝帕染红,被他弃如敝履,扔落泥泞,齐闯埋着头,看见了帕上红艳艳的血迹遮盖了原本酸枝子的纹路。
“你起来罢。”
齐闯起身,见萧衍拾级而上,往山顶行去。
林中跃出几道黑影,跪地道:“陛下,如何处置逆贼尸首?”
“千刀万剐。”
齐闯心惊,这里早有萧衍的埋伏。
他若是方才起了半分歹念,也会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越往上行,山风愈烈。
高处不胜寒。
萧衍目之所至,眺望天边,浮云山峦相逐相伴。
塔珠曾说,她爱极了山间的清风,高悬的日月,可惜宫墙高深,鳞次栉比都看不到。
那如今呢,你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你的草原,是不是看到了宫墙外你爱的高空长川,山河日月……
齐闯立在数步之外,看萧衍不言不语地迎风而立。
远处太阳渐渐落下天边,一轮朱红金漆似乎封存了偃仰啸歌的过去。
第25章 长命百岁
上弦月高悬。
顾仪由四个宫人提灯相引,来到了轩宇阁后的露台之上。
台上已摆上紫檀木长条案几,几上摆着一壶桃花酿,若干菜肴。
露台望去甚是宽敞,凭栏处俯观阁后亭台楼宇,仰观星辰日月。
十数盏白纸天灯,依次摆在凭栏下。烛台下系着红绸,上压一方青瓦。
高贵公公笑道:“贵人今日生辰,这是陛下吩咐给贵人备上的天灯,待会儿笔墨送来,贵人可以在天灯上提笔许愿,放上天去,老天爷听到了,自会帮贵人心想事成。”
顾仪左右一望,“陛下呢?陛下现在何处?”
高贵公公心中叫苦,面上却笑说:“陛下今日政务繁忙,贵人还是莫要等了,先用晚膳吧。”
顾仪颔首,“现在也才戌时过半,我等等罢,若是陛下实在太忙,也无妨。”
高贵公公应声,转身去让宫人上膳。
顾仪中午吃了半米长的长寿面,下午又提前吃了点心,到现在也不太饿。
桃夹给她倒了一杯桃花酿,“贵人喝一杯暖暖身。”
顾仪喝了一杯酒,抬头望天。
黑缎似的天幕镶嵌万千繁星,闪闪烁烁。
露台确是一个适宜观星赏月的好地方。
菜肴共十六道,荤素皆有。
顾仪举箸吃过几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可一直等到顾仪喝过一壶酒,仰头看星星看到脖酸,宫人陆续撤下杯盏,萧衍还是没来。
疏星伴月,四下寂寥。
宫人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走到近处,“贵人,笔墨来了。”
桃夹笑道:“贵人去凭栏处天灯下许愿吧。”
顾仪捏着狼毫,蘸了墨,起身走到凭栏下,左挑右捡,选了中间的一盏天灯。
她蹲下,落笔先写:快乐。又翻过天灯的另一面,继续写道:富婆。
写罢,她伸手挪开青瓦,那天灯就飘飘摇摇地升了起来,逐渐升空,慢慢飞远。
待到天灯飞到再看不见,顾仪拍手道:“走罢,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寻雪殿。”
皇帝当真没来!
桃夹面色微僵,继而露出个笑容,哄她说:“贵人早些休息,明日早晨又可以去那温泉池子泡澡了!”
顾仪点头,“嗯”了一声,走下露台,身后垂坠的胭脂色的裙摆,缓缓扫过数级石阶。
她一面走,一面取下发髻上的白玉鸳鸯海棠钗,递到桃夹手里,“收起来罢。”
桃夹不敢多言,只把玉钗细细裹进丝帕,放入腰包。
顾仪走了几步路,脑袋被凉风一吹,酒气好像散了些。
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日,她有什么可失望的!
再说,萧衍是皇帝,皇帝很忙不是很正常吗!
况且,她又不是女主!
难道是和萧狗子待在一起久了,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早晚有一天,她要开开心心地出宫去做她快快乐乐的富婆!
顾仪犹自深刻地自省,脚步不知不觉就按照平日的习惯,走到了温泉池子边上。
她定睛一看,池中竟然坐着一人。
萧衍头竖玄冠,一袭黑衣,靠在池边却闭着眼睛。
顾仪不禁瞪大了双眼。
身后的桃夹惊道:“是陛下!”
顾仪立刻转头吩咐道:“快,去寻高公公来!”
桃夹犹豫片刻,微咬嘴唇,目光紧紧盯着萧衍,人却没有动。
顾仪急道:“快去啊!”
桃夹适才像回过神来,小跑而去。
顾仪走到池边,出声唤道:“陛下!”
萧衍睁开眼睛,抬头望了她一眼,眼中波光潋滟。
顾仪蹲下身,细看他,“陛下醉了?”
他的衣服早就湿了,顾仪看到了他肩膀上干涸的血迹,惊道:“陛下受伤了?”
萧衍微微歪头看她,微笑道:“不是我的血。”
顾仪肩膀一松,略略放下心来,只是今夜的萧衍实在有些古怪。
“陛下起来罢,夜里风凉,不要再泡了。”
萧衍认出了她,“顾仪。”忽而转身,正对她,从水中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了顾仪的右脚踝。
顾仪一顿,警觉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股大力把她拉入了温泉池子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顾仪精心打扮的沉沉叠叠的衣服都泡了水,颇为滞重地粘在身上,如有百斤压在肩头。
她气道:“陛下,不要闹了!”
萧衍笑了一声,望进顾仪微恼的眼中。
可顾仪觉得他的眼睛却没有在笑。
他的眉睫眨了眨,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萧狗子……
哭了……吗……
顾仪被这认知震撼了……
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陛下……”
她脑中飞速地掠过书中剧情。
九月,乌山别宫,九月!
原来……
原来就是今日吗……
竟然和书中的炮灰生辰同一天!
塔珠的忌日……
萧衍的生母,塔珠,死在了萧衍的眼前。
“萧衍……”
顾仪胸中收紧,眼眶微热,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手指顺势划过他鬓边的浅疤。
“萧衍……”不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