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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仪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望了一眼漫天飞雪。一股刺骨冷风透过细缝拂面,她赶紧又放下了车帘。
“北地的冬天果然冷一些。”她抱紧了手炉对车中的萧衍道。
萧衍提起竹炉之上的茶壶,又给她添了新茶,“再行数日,就进京了。回宫以后便舒坦些。”
在外舟车劳顿数月,顾仪着实有些想念宫中的安逸生活了,别的不说,在宫里头,她从来都是想睡多久睡多久。
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臣妾作了皇后之后,每天都会有人来请安么?”
萧衍笑看了她一眼,“朝中命妇大多只在年节入宫,皇后且放宽心。”
顾仪:“陛下所言甚是。”
如此说来,宫里面大概已是人去楼空了。
萧衍之前在裹城将养数日,发过几道旨意回京,其中就有她封后的圣旨。
放妾还家,六宫散尽。
他虽未言说,顾仪也能想到定非易事。如今他们一行越过虎丘,返回了大幕境内,沿途乘车辇而行,眼下也是临近京城的地界了。
顾仪正襟危坐道:“臣妾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后。”
萧衍笑道:“朕将自己托付于你,自然信你。”
顾仪顿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
她算了算时辰:“待会儿车辇停下,陛下就该服药了。”
这些天,胡院判说他余毒已清,开了温补的方子,顾仪就时时叮嘱他服药。
等到胡院判将药碗送来,药汁已是温热。
顾仪如常地喂他服药。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萧衍在她面前故作柔弱,但新婚燕尔,这些夫妻间的情趣,你侬我侬,有何不可。
只是苦了胡院判次次见了都要埋头,都要把头埋进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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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宫中。
顾仪一进河洛殿,多络带着一整殿的宫人连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顾仪连声叫起,寒暄了数句之后,就寝殿之中泡了一个热水澡,蒙头大睡,补了一整天的觉。
醒来之后,她才听多络说:“赵氏来河洛殿,已来了数回,求见娘娘。”
“赵氏?”
多络解释道:“宫里如今只余蒹葭殿的赵氏还未离宫,她传话说想在走之前,再见一见皇后娘娘。”
顾仪心中料到有此最终一会:“传她来吧。”
赵婉一入河洛殿,长拜道:“参见皇后娘娘,问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
赵婉抬头,看过一眼顾仪,一袭茜色袄裙,脖间围着白裘,面目虽是瘦了些,气色却是甚好。
“娘娘大恩,阿婉特来谢恩。”说罢,她又是一拜。
“起来罢。”顾仪见她身上着青衣女官服,“你作了女官?”
赵婉露出个微笑:“陛下隆恩,特赐司籍司掌籍之职,允归沧郡赵氏旧宅,将赵桀夫子的文章编纂成册,传予后世。”
对于赵婉来说,这的确是她心中所求了。
顾仪轻叹道:“如此甚好。”
两人之间再无话说。
赵婉抬头再望了顾仪一眼:“娘娘保重,阿婉就此拜别。”
“你也保重。”
见到赵婉的身影远去,顾仪心中的大石落下。
封后大典定于新年元旦。
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轮流往来河洛殿,多络因年龄较小,顾仪身边故此又来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女官,一个姓崔,一个姓史,协同筹备封后一事。
比起裹城之中的小打小闹,封后大典乃是国之大事。
顾仪每天都忙得团团转。除却试吉服,定珠宝一类的小事,按照宫制,顾仪还要温故而知新,熟读皇后典仪,通晓朝中命妇名单品级,继而理清错综复杂的派别干系。几日下来,她委实憔悴了不少。
萧衍比她更为忙碌,甫一回京,数月积压的政务以外,他亦要按照礼部的奏疏,补纳章程,准备大婚一事。
两人虽同在宫中,竟有数日未见其面。
今夜萧衍终于得了空。
“皇上驾到。”河洛殿外传来唱声。
顾仪听到声音,迎到殿门前:“参见皇上。”
“平身。”萧衍看她面色微白,凝眉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顾仪摇摇头:“说不上辛苦,只是有些繁琐罢了。”
她仔细看了萧衍一眼,见他还穿着朝服,头戴金冠,显然也是才从前殿过来。
“陛下这几日定也是诸事繁杂。”
萧衍拉着她坐到桌旁:“待到封后大典后,想来就好了。”
殿中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顾仪左右一看,立刻凑近了些,亲了亲他的脸颊。
“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萧衍趁势扣住她的后脑勺不放,亲吻她的嘴唇。
“朕亦甚想你。”
顾仪眼中一亮:“陛下随我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哦?”萧衍眉梢轻动,任凭顾仪将他拉进了寝殿。
殿中华烛微照,暖香阵阵。
顾仪从锦盒里摸出了一叠她最近学习之余,摸鱼手绘的扑克牌,打算显摆一下。
回身却见,萧衍已经除冠拔簪,自脱去了朝服,扔在榻旁。
顾仪:“陛下不顽牌么?”
萧衍:“待会儿再顽。”
隔了两日,顾仪都忘了扑克牌的事了,工匠所忽然来人给她送来了一副竹牌,牌身用细而薄的竹片打磨,棱角磨得平平整整,上面的花案,瞧得出来是她的手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拓印竹片之上。
顾仪把玩了一会儿,立刻投桃报李,见缝插针地抽空又去膳房亲作了一碟子奶糖酥命人给萧衍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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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当日。
卯时刚过,顾仪就起了,来来回回容人捏扁搓圆地洗过三遍澡,终于穿上了沉沉叠叠的大红凤袍。
妆镜台前,典仪女官将她的乌发一丝一缕地挽起,描眉涂腮,唇上点脂。
两个女官合抬凤冠而来,冠上九条金龙,口衔水滴状玉白珠子,前后四只金凤,振翅而飞,冠身绕嵌红宝百颗,珍珠千余,旁侧十二花树钿。
女官小心翼翼地将凤冠戴在了她的头上,顾仪只觉头顶一痛,肩膀立时沉下,重得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在她先前已经练习过数回,此时脖子不动,人随之稳稳地站了起来。
红墙黄瓦之上,东边旭日将升,金光照耀。
河洛殿外,停着朱轮金舆。
舆顶立着一只金凤,脊上簪花,四柱垂幕,舆前四马驱之,仪仗数十人,舆后宫人举着四扇两人高的红罗掌扇遮盖。
顾仪被宫人簇拥着登上车前小勾栏,继而进入舆中坐定。
舆中摆着制案和节案,鼓乐声响,四马不疾不徐地往前殿而行。
大殿之前,玉白石阶两侧立着群臣,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列。
金舆停在阶前百步之处,顾仪下了金舆,举目遥望,就见萧衍身着玄衣冕服,额前旒珠垂悬,立于殿前。
她目不斜视地缓步而行,走了约有一半路程,忽见萧衍脚步一动向她走来。
两人在半路汇合,顾仪嘴唇微动,小声说:“是错了么?”按照流程,这段路是她要自己走完的,走到阶前,二人才能汇合。
萧衍低声一笑,执起她的手,复又往前徐行:“无错。”
礼部尚书见此情状,惊在原地,依旧面不改色地等到皇帝皇后立于阶前红毡之上,适才高声宣读道:“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
长长的唱词念罢,礼部官员手持托盘,将皇后册宝呈给顾仪。
顾仪接过册宝,鼓乐齐奏。
萧衍笑看她一眼,二人执手迈上石阶,拜谒天地祖宗。
三拜之后,朝臣命妇入宫阁贺见帝后。
一直待到日落西斜,顾仪才被送到了天禄阁中的新房。
她等了片刻,就见萧衍来了,两人东西对坐,女官执托盘,盛四盏金爵,斟满米酒,递上前来。
两人仰头喝干,终于完成了今日大婚典仪的最后一步。
待到女官退出去后,顾仪不由地舒了一口大气。
“终于过完了……”
萧衍也是难得一叹,伸手就摘下了头上的冕冠旒珠,又起身去摘顾仪的凤冠,入手便是一沉,不免惊讶道:“此冠竟如此沉。”
顾仪干笑两声。你才知道啊。
她动了动脖子,双肩旋即放松了些。
顾仪起身,推开轩窗而望,宫中灯烛争华,烟火如轮,远近高低。
宝榭层楼处红灯笼高挂,次第排定,随风轻摇。
萧衍走到她身后:“今夜宫内宫外亦无宵禁,万街千巷,灯火达旦,共贺帝后。”
顾仪回头笑眯眯地看他:“陛下圣明。”只见他的鬓角处不知何时沾染了些许金粉,她伸手去抹,发现抹不干净。
“臣妾取锦帕来。”
她旋身去取了紫檀木盆架上的锦帕,沾了盆中清水。
萧衍已是坐到了榻上,顾仪立在她身前,用帕子一抹,金粉擦掉了,锦帕上还有月白香粉的痕迹。
她笑道:“陛下今日也抹了粉?”
萧衍没好气道:“礼部的主意,都速速擦掉罢。”
顾仪仔仔细细地替他擦过脸,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鬓边的浅疤,她慢慢地摸了摸那疤痕,月牙形制,颜色比他的寻常肤色浅了一度,伤痕处皮肉轻微凹陷。
她察觉到萧衍稍顿了顿,正欲开口劝解两句,只听他笑道:“朕面目有瑕,倒是委屈皇后了。”
顾仪扑哧一笑:“陛下天人之姿,有此细小瑕疵,才若食人间烟火,在臣妾看来,若无此瑕,陛下便是神仙玉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萧衍抬眉,捉过她手中的锦帕往旁处随意一扔:“既如此,皇后娘娘此刻不必远观了。”
顾仪见他张开怀抱,立即心领神会地将他扑倒榻上,胡乱地去亲他的脸,最后柔柔地亲了亲他额前的浅印。
萧衍的气息陡然加快,却说:“大婚之夜,皇后娘娘就这般本事么?”
顾仪闻言抬头,一双杏目中若有两簇小火苗,幽幽点亮。
她粗暴地扯开了他脖前的雪襟交领,蜻蜓点水似地轻舔过他的喉头。
顾仪尚不及施展浑身解数,顷刻之间,已是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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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乐声依旧鼎沸,金色烟火窜入夜空爆响。
今夜无风无雪,城中内外火烛遍照,阡陌纵横之处,朱红灯球半悬于空,百盏天灯缓缓而升。
永和四年元日,繁闹鼎盛,天下同贺,帝后大婚。
帝后同心,鹣鲽情深,此后经年,此心不变,此情不移,白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