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朝她一笑,徐徐说道:“塔珠曾经便是经由此丘,南下大幕。”
顾仪闻言,凝视着他,这是萧衍第一次说起塔珠,耳边听他又道:“登上虎丘,北望丹鞑,南望大幕,可一旦往南下了山,故人故土从此长绝,再不能回头。可是塔珠却说,她不后悔,从来就没后悔过。”
萧衍低笑一声:“我从前不懂,如何会不悔。”
他侧目注视着顾仪:“可如今我也懂了。不后悔就是一生不悔,哪管明日如何。“
顾仪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竟然又哭了。
萧衍眼中倒影着她的一双泪眼。
“ 顾仪,你嫁予我为妻,好不好?”
顾仪嘴唇微动,眼泪猛然像发大水一般地哗哗往下掉。
她张嘴想说一个“好”字,可开口就是一连串不辨其音的哭腔。
“啊啊啊……“
萧衍揽她入怀,“朕就当你同意了。“
顾仪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
十月十五日,宜嫁娶。
裹城虽不是高贵公公的地盘,但是他仅用了短短两日就凭借其手腕和财力圆满地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重任。
虽是此番先如民间婚嫁一般在裹城办此婚礼,封后大典留待回京以后再办,但高贵公公依旧欢欣鼓舞。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自从皇帝八岁起,他就随侍左右,暗地里不怕讲句杀头的话,他虽是宫侍,却也算是皇帝的半个爹,含辛茹苦,长伴左右。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成亲的这一天。
当日,闻听皇帝让他操办婚嫁一事,高贵公公面上虽不动声色,可背地里就找了个无人处偷偷抹了热泪。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裹城的婚礼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
裹城宅院之中早已挂满了红灯笼,瓦檐屋角处皆悬层层叠叠的三盏灯笼。
虽无宾客,院中陈设一应俱全,菜肴按照旧例齐备。
一大早,他就出门亲自去取吉服。
朱红吉服上并无龙纹凤样,可暗纹却是连珠纹,百子石榴。
顾仪起床后,榻上已不见了萧衍,她被数个婢女引着沐浴,梳洗,上妆,换装。
半日之间,院中来来往往许多人,对她说了许多吉祥话。
等到金丝络红盖头真正盖在她头上之时,已近黄昏。
顾仪被喜娘拉着迈步出了房门,行到宅院之中,正对花厅一处。
一阵微风忽气,险些吹飞了她的红盖头。她伸手轻按住后,便听身前传来笑声,她垂头去看,朱红袍角停在了她身前,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喜娘手中接过了她的手。
掌心相合,牵引着她进了花厅。
顾仪心跳如鼓,站定之后,方听高贵公公唱声道:“一拜天地。”
萧衍拉着她转过一圈,朝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不动,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顾仪转了个身,躬身一揖。
四周静了静。
萧衍的声音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顾仪却想,寻常人不都是说下一句么。
她沉吟一瞬,像对对联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衍仿佛又笑了一声。
高贵公公此时才唱:“送入洞房。”
二人回了厢房,坐到了床榻上的鸳鸯戏水红丝被上。
人声渐低,顾仪只听门声一响,一室寂静了下来。
人好像都走光了。
她透过盖头的缝隙去看身旁的人,看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却再无动作。
她手心莫名出了一层细汗,眼前忽地一亮,萧衍的面目近在咫尺,一袭红衣,两道剑眉,满身英气。
萧衍也在打量顾仪,见她脸颊绯红,杏目荡漾水波,眉睫弯弯,如天边弦月。
彼此对望,相顾无言。
桌上红烛突然爆出两声噼啪轻响。
顾仪回过神来,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萧衍答道:“戌时过半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过了十月十五!
顾仪面露欣喜,扫了一眼桌上准备的点心和菜肴。
萧衍斟酌道:“不若先不吃,对饮即可。”
有道理!
顾仪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桌前,萧衍提起两盏斟满酒的羽觞银杯,递了一盏给顾仪。
“夫人。”
“夫君。”
两盏羽觞轻轻相碰,声若银铃。
萧衍饮下杯中麦酒,顾仪一看,也仰头一饮而尽。
丹鞑麦酒,入喉果然辛辣。
顾仪辣得皱眉,只见萧衍面目愈近,笑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若是枯坐,岂不浪费。”
话音刚落,顾仪就被拦腰抱起,上了木榻。
锦帷掩映,喜烛荧煌,被翻红浪。
三更鼓响之时,顾仪自半梦半醒间惊醒,她霎时扑向醒着的萧衍,欣喜道:“已是过了十月十五了。”
萧衍难得地呆愣住,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袒怀合抱,萧衍忽而埋头于她的颈窝处,顾仪只觉数滴水珠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流淌。
萧衍哭了?
顾仪慌忙去摸他的脸,却见他抬头一笑,脸上并没有眼泪。
难道是她出的汗,是错觉?
她心中稍安,静默了一会儿,心跳渐渐平复了些,她才开口道:“臣妾想去看明日一早的日初。”迎接崭新的人生!
“好啊。”萧衍翻身而起。
两人穿上衣服,裹着狐裘,顾仪手里还揣着个手炉,就去庭院外等日出。
大红的灯笼满园,两人坐在阶上等日出。
顾仪满心欢喜,积压在胸中的郁郁已是散了大半。
两人时而聊天,时而沉默,相依相偎,尽管寒风四起,终是等来了天边的第一道金光。
“太阳出来了。”
被升起的艳阳一照,顾仪眯了眯眼,侧目兴奋地去瞧身旁的萧衍,却见原本坐着的萧衍忽而向一旁倒去。
红衣如血,衬得他的脸上愈是苍白如纸,顾仪见他双目渐渐合拢,此惊变在她眼前缓缓而过。
她的心腔像是冷不防地挨了一记重拳,痛得她呼吸猛地一滞。
下一刻,她才慌忙地接住萧衍倒下的身躯。
“夫君……”她颤巍巍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
“人呢!来人啊!”她大喊道。
高贵公公一听此声,快步而来,见到顾仪满面泪珠,“高公公,陛下他……”
登时吓得他肝胆俱裂,“陛下怎么了?”
顾仪泪如泉涌,“陛下他……”她慌忙去探他的鼻息,尚还温热。
高贵连声唤人来将皇帝送回房间。
恰在此际,庭院外马蹄声疾驰而来。
泪眼朦胧中,顾仪看见久违的身影下得车来,疾奔而来。
“胡院判……”
胡院判大叹一声:“速速将陛下送回房,陛下余毒将清,本该安心静养!”
*
胡院判看过萧衍后,顾仪终于止住了哭,理智也渐渐回笼。
“陛下并无大碍。”胡院判对她道,又将皇帝被多珠所毒之事细细说来。
“娘娘,陛下中毒之后,微臣虽以剂母珠为之解了毒,可剂母珠本身亦有毒,这数月以来,又遇战事,陛下策马奔袭,本就不易,来了裹城之后,似乎也未曾好生将养,如今积劳成疾,若再不休养,恐落下病灶,日后就难根除了。”
胡院判想到自己数月以来提心吊胆,兢兢业业,见缝插针地替皇帝去毒,如今战事好不容易平了,皇帝来了太平的裹城,伤病却反而重了。
他焦心之余,虽不敢数落眼前之人,可言语之中不免有了几分埋怨之意。
顾仪垂眉而立,回想这几日胡天作地,萧衍又背她上了山,昨夜还跟着吹了一整夜的风,越想越愧疚。
胡院判见到这位新封的皇后娘娘一副快哭的模样,又于心不忍,转而安慰她道:“娘娘莫急,好生调养,陛下年轻体健,应无大碍。想来也是陛下一路惦念娘娘,才撑着一口气来了裹城,如今见娘娘已无大碍,紧绷着的弦松了,许是如此,陛下病气才会复发。娘娘这几日嘱咐陛下按时用药,仔细将养便是。”
顾仪颔首:“多谢胡院判,我这就随院判去煎药。”
等到药汁煎好,顾仪才端了托盘进房。
榻上的萧衍已是醒了过来,斜靠着床榻,而高贵公公立在榻旁,手中尚有几册书卷。
“陛下,该喝药了。”
顾仪将药碗递给萧衍,却见他长眉微敛,一掌抚上胸口。
她惊道:“可是又痛了,臣妾这就去找院判来。”
萧衍摇头,望向她道:“无碍,喝过药亦能缓解。”
顾仪坐到榻旁,“那臣妾喂你罢。”
高贵公公见皇后真轻轻吹气过后,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药。
他不由得暗叹,方才皇后没来之前,皇帝好好地,还执笔批了几本奏疏,大义凛然地怒斥了齐若唐,可皇后一来,皇帝突然之间身体不适了。
高贵公公识趣地捧着几册奏疏,默默地退了出去。
萧衍喝过药,才问顾仪道:“不见你一个早晨,是去煎了药?”
顾仪摇头:“药是院判亲自煎得,臣妾只是守着。”药汁闻上去就苦,她问道,“陛下要吃奶糖酥么,或可解一解药味?”
她将端盘上的一盘奶糖酥端了过来。
萧衍素来不爱吃这些,本欲拒绝,却听顾仪道:“这是臣妾早晨跟着厨房里的师傅学做得,说是丹鞑的点心,陛下尝尝么?”
萧衍闻言伸手去取了一块,雪白的方块,不过半指长宽。
他尝了一块,见顾仪期盼地问道:“好吃么?”
其实对他来说,太甜了。
他轻点头:“甜而不腻,甚是可口。”
顾仪一喜,笑眯眯地又往前递了递碟盏,“陛下再尝一块。”
萧衍眉心微跳,只得又吃了一块。
顾仪收了碟盏,低声道:“陛下此番晕倒,实在是臣妾的过错,若是知道陛下中了毒,臣妾定不会……”她一想到萧衍是为了救她的性命,才被多珠下了毒,因此没有救自己,而她却半信半疑了哈木尔的话,以为萧衍有可能是救了赵婉,舍下她。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真是个白眼狼。
萧衍见顾仪神色恹恹,笑道:“这如何是你的错,是朕身体欠佳,怪不了你。”
顾仪问道:“陛下为何不说你中了毒?臣妾……臣妾乍见陛下倒地之时,真以为你……”她说不下去了。
萧衍握住了她的手,“如今你该知晓朕的感受了?”
顾仪疑惑地抬头看他。
“若是往后有事,朕一定告诉你,反之亦然,你对朕亦不要有所隐瞒,不要总是想着,万事全在你一人,若是你真独自跑到了无人之处,孤身赴死,朕若是之后知晓,又该如何……”
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是经不起再次见你……往后只望你行事之前,想一想朕……”
顾仪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臣妾不会了,臣妾往后一定凡事都告诉陛下!”
萧衍轻轻“嗯”了一声。
第109章 正文大结局 正文大结局
京城隆冬已至, 十一月过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整夜, 一早醒来,院中积雪约有尺厚。
顾昭从前生在南方,养在南方, 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雪,起床之后,念完早课, 就站在檐下长廊观雪。白雪覆盖青瓦,垂花门上滴落的水滴凝结数条冰柱, 晶莹剔透。
顾长通今日亦休沐在家, 匆忙用过早膳, 原本打算考一考顾昭近日以来的功课,可见雪景难得, 便任由他赏了一会儿。
自从五月考满,顾长通晋升吏部侍郎之后, 顾家就在京里置办了这一处宅子,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一道垂花门隔开前院, 后院。前院门楼,倒座房齐备,后院东西各有厢房, 正房尚有游廊,比抚州的顾宅还要宽敞许多,位置也是极好,离吏部府衙不过两条长巷。
顾家自抚州将入京, 囊中羞涩,本是置办不起这样位置的两进院子,可是吏部旧友沈旭顺水推舟送他人情,适逢他的老丈人辞官离京,就将此旧宅折价让予了他。
顾长通官场沉浮数年,晓得此间道理,他初来乍到没有推诿,只待往后寻得合适机缘还此人情。
等到东边日头升高了些,院中积雪渐消,顾长通正欲唤来顾昭,一同前去书房,却听门外马儿一声喷鼻声响。
不过片刻,一个腰缠乌角带,着礼部官服之人进得门来,口中唱道:“圣旨到。”
顾长通连同院中所有人立即齐齐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顾氏,乃吏部侍郎顾长通之女。令仪令色,柔嘉成性,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以册宝立为皇后。加顾长通太师,正一品,受衔,尊顾氏夫人。钦哉。”
顾长通以头触地,双手捧过卷轴:“叩谢陛下隆恩浩荡。”
待到传旨之人策马离去,顾长通如梦出行,太师虽是赠官勋戚之臣的虚衔,却是正一品。
顾仪真成了皇后……
顾夫人喜极而泣:“皇后娘娘定是要回京了!”
御驾亲征北上已有数月,如今传旨,待到回京,方可行封后大典。
一旁的顾昭见状,笑了起来:“到时候阿娘又可入宫觐见了。”他心中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阿姊留给他的大幕水经集注图,是他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