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总算搭话了,“谢谢赵老师。”
赵孟成扭头看她一眼,看她一如先前的嬉皮笑脸,一时无话。
她再热络地找话与他谈,说到她父亲给她买这栋楼的缘故,以及那年机选没有获得语言能力测试的资格,“不然也许我会提前遇到赵老师。”
“不会,我去教书的时候,你大学都一半下来了。”赵孟成撇清了她的设定。
顾湘口里重复了下他说的一半,“啊?那赵老师之前是做什么的?”
“杀人越货。”有人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干脆胡诌,逗小孩玩。
“那我现在就报警,”“小孩”见招拆招,略微探探身子朝前,回头打量他,“即刻逮捕你!”
车内暖气很足,顾湘又喷了香水,丝丝浮在气息里。赵老师淡漠会她一眼,出口的话恼人且不知,“你的香水太浓了。”
下一秒,顾湘气馁得坐正自己,不等他行动,自己降窗,大换气,冷风强灌进来,憋了她好几口气。高架上开窗不是闹着玩的,她听见赵孟成啧声了下,最后重新替她揿回了车窗。
顾湘也不扭头看他,她是有点气。气有人不解风情,也气自己,殷勤了大半日,结果人家并不领情。
唐女士说得对,想想赵孟成也不是个能和她在柴米油盐里打滚的人,这人太傲慢又不接招,凭什么老是我逗着你呀,你当你是谁啊!
算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顾湘很想让他靠边停车,我不玩了!然后顺便告诉他,只要我愿意,愿意闻我香水味的男人,能坐满你上课的教室你信不信!
好吧,坐满教室有点夸张。但是输人不输阵,顾湘实在气,气这个男人老是给她瘪子吃。
结果,下一秒,他又读心术般地猜中她的心思,为刚才的言语歉仄,“与你的香无关,是我鼻敏感。”
顾湘这才略略转头看他,赵老师自顾自开车状,看前路,并不曾回应她的目光。只是骄傲的人说些跌自己颜面的话实在有趣,顾湘想起《西游记》女儿国那段,女王对御弟哥哥说的话:你说你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如果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转念,顾湘又把刚才那堆牢骚,自觉撤回了。
*
拂云楼是S城有名的下馆子三甲之选。顾湘随父亲应酬来过,公司团建来过,自己消费却鲜少来这里。
一来店大欺客得很,贵自不必说,还很难等位;
二者,她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并不迷信本帮菜,至今她点菜,能无糖少糖的做法,她还刻意强调这一点,比起本帮菜,她反倒是更爱淮扬菜,出差去江北,她总和同事去觅食探店。
抵达饭店停车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时下还未立春,但已经有了初春的踪影,倒不是暖,而是湿,处处漉漉之意。
地上停车场,不得遮挡。赵孟成泊停好车子,去后备箱拿了把直柄伞给顾湘,落后他们的檀越也到了,顾湘下车的时候听他们郎舅二人言说才明白,他们停车的地方是饭店员工停车处。
赵孟成和这里的老板是同学并好友,今日正月逢六,日头好,饭店桌位难订车位更是难,还是赵孟成的名义才走得进这道后院门来。
赵老师薄怨:“我总是不得清净。”
檀越连忙奉承小舅子:“能者才多劳。”
赵孟成:“这话你回去多和姑姑说,剥削者都只会这句奴役言。”
檀越说他的小舅子就这点不好,他总是不受用,让人难同他相与。
顾湘莫名很认同檀先生的话,檀越见她面上有动容,连忙拉同盟,“是吧,顾小姐也觉得吧!”
顾湘:“不,我不是,我没有。”
四个人站在微雨里,赵孟成也不理会他们的复仇者联盟,只叫他们先上去,康樱到底是个小姑娘,站在边上一句不吭,冻得脸红通通的。
顾湘手里有赵孟成给的伞,连忙拉康樱到伞下,再问赵孟成,“那你呢?”
有人说话间,绕到副驾门边,“我找你的珠子!”这话不无哀怨的意味。
顾湘心里无端一掉落。哪怕他是君子风度应付她罢,反正她是受用到了。
她更想留下来和他一齐找,赵孟成却刻意赶她似的,“你带康樱先上去吧,她才开始适应水土的人。”
“哦。”顾湘这才应下,暗忖间,她发现,其实赵老师很细心。只是碍于师生又是女学生,他有他避嫌的自觉,但真正的温柔,是一种教养而又后天的规训,哪怕不与他(她)知晓,都总是令人熨帖乃至服帖的。
*
甫进拂云楼中庭,就有侍者来接待,也有人要替顾湘收伞,她没有应允,而是自己拢收起来,再抚平每一片褶皱,最后才套进防水的一次性伞套里。
朱栏织花软毯的楼梯拾级而上,顾湘能闻到浓郁的酒香,新鲜且热烈,她酒量不差,也没有刻意练,大抵就是顾文远说的,随他。
眼下,她一步步上楼,目光却一步步往后看,她在看赵孟成有没有跟上来。
突然,来往的客人里,有人下楼来,端正款款的西装革履,他先看到了顾湘,并喊了她一声,顾湘这才收回目光来,看清来人,纪纭。
她调任前,总部里对她人事任命的最终栏签核人。
“跟谁来的?”他问她,一并看了看她前后的人。
“朋友。”
纪纭一身酒气,从答应她的调令开始,二人再无会面,“我昨天还会到你父亲的。”
“哦。”顾湘站在他台阶下口,楼梯上停足说话,难免耽误别人,“我还有约,纪总,就先走了。”
上峰的人没有说话,倒是等顾湘走到他站定的这级台阶,手一拦,他动作太快,乃至顾湘反应过来,那根在她头发上的羽绒早被他摘下来了,话与他的动作全无关,“分部那边还顺利嘛?”
顾湘有点气,但一时也无奈,只冷漠告诉他明日开工。
纪纭手里还捏着那根羽毛,不无说教的知会她,“我说你意气,你偏不信。还是被你家顾文远宠坏了。”
顾湘不听会,蹬蹬几步往上走,再听纪纭几分玩味的口吻,“行了,气过了,过段时间再调回来吧!”
真真一副好牌打烂的乌糟感。顾湘即刻拧眉,扭过头来时,已经很下脸面了,顾湘是想问他,她哪里让他误会了,以至于她给他们如此儿戏依附的错觉!
话没来得及出口,只见赵孟成一袭黑衣,信步往上来,一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挨他们近一些,顾湘才看见他衣肩上、短发里有落雨的痕迹。
原本就是彼此靠右上下楼的公约意识,偏偏赵老师觉得眼前两个人挡着他道了,他没去和顾湘说话,只是傲慢冷漠地朝纪纭,“借过。”
两个男人的照面有些不对付的样子,顾湘关心地问,也切切地看着赵孟成,“找到了嘛?”
赵某人很寻常的口吻及面色,“没有。”说罢,从她和纪纭之间挤身而过。
顾湘追着喊赵孟成,留纪纭在原地随他去。
*
今朝堂下评弹师傅唱的是杨乃武与小白菜《密室相会》一段,
那杨乃武控诉:
我这里情切切,你那里冷冰冰,我这虚名儿担得没来因……
灯影幢幢,袅袅生香。前面走的人轻车熟路,后面跟的人也不问他去哪里,只跟着他走:
“赵老师,你说帮我找到的!”
“我只说找,没说找到。”
“你说珠子在你车上跑不了的。”
“是的,它也许是跑不了,但是顾小姐自己掉的,与我无关。”
“喂!!!”
……
第13章 013. 聪明误
一年春尽一年春。
佟家岁朝清供案上一幅蜡梅图,留白处为了博个好彩头,特地添画了两个香橼。
书惠父亲上洗手间跌了一跤,师母实在没法子了,才给赵孟成打了电话,后者到的时候,社区医生也检查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只是佟老师要强了一辈子,临了要坐轮椅,还脏污得跌在厕所里,即便在妻子面前,也实难不羞愤。
赵孟成坐在佟老师床边的藤椅上,师母倒茶来,他起身接过。茶叶在玻璃杯里绿且浮着,说话人举到唇边微微吹抿了口,再来宽慰老师,“这有什么要紧。我们家老赵,喝醉了吐得一身都是,还不是孟校长同他去打理,里里外外都剥了,第二天,他也不承认呢。也不肯我们说笑。”
“檀越姑姑,你们都见过,是个实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饭桌上劝我父亲,可不能这么喝了,难为孟校长一个晚上忙里忙外,光楼梯上就擦了四五趟呢。气得老赵跟檀越说,把你姑姑领回去!”
赵家的家常,由他们姐弟俩说出来,都尤为得不成文。师母批评小二,“你和孟晞两个都是讨债鬼!”
赵孟成和煦一笑,再告诉他们一则笑话,小时候他和赵孟晞研究过,为什么他们两个只差一岁,一个正月头,一个次年腊月尾。只差一岁的生物意义上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他们的父亲彼时在省里任职,但人丁差事上也没停着。
姐姐心眼子没有弟弟多,受他撺掇,还跑去问父母,结果就是讨了一顿打。赵孟成偏偏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为此赵孟晞好久没和小二说话,彼时他们都喊他小二。赵二乐得清净,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在学校里赵孟晞来找他,不是忘记带书就是骗他的零花钱。
骗不到亲弟弟的,就骗佟书惠的。书惠那时最怕赵孟晞说话了,说她说话像个机关枪,你听不见她说什么,小嘴叭叭的,光突突突就能叫你投降了。
书惠去世那年,赵父还私底下想过把女儿说给佟家儿子的。可惜当事人两个都不同意,赵孟晞口无遮拦,说和书惠熟到这种地步,左手摸右手的没感觉,你们快打住啊,真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书惠也说笑,兔子不吃窝边草,它总归是有道理的。而且爱情这东西,精髓就在于新鲜,新鲜人、生新鲜意。
年前,赵家姐弟前后送来许多节礼。书惠父母这些年也多得他们照拂,佟老师多次与赵孟成宽慰过,那次只是意外,谁也不想。
赵佟二人一道去山里夜钓,回城的路上,书惠有些发烧,吃了几颗抗生素药,人也犯困,要赵二来开车。遇上逆向酒驾的车子,谁也想不到。赵孟成本能地自保求生意识选择了左打向,事故发生得太快,书惠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些什么,留下什么,就这么去了。
彼时他们都在政府里。赵孟成升迁档口出了这样的“纰漏”,原本赵佟两家就是世交,佟父与赵孟成母亲更是微时的朋友。一时间舆论发酵,说赵家为了儿子的前程不惜重力摆平了受害家属。赵父迫于压力及态度表率这才劝停了儿子的公职,而“发落”他去基层教育是因为书惠的缘故。
山间夜钓那晚,书惠和赵孟成说,想去教书了。没办法,或许家里就是这个基因,哪怕父亲想书惠走仕途,但他自己不是这块料子。
当时书惠已经和赵孟成母亲谈过,想去他们一中。
出事后,赵孟成人事变动前,书惠父亲找他聊过,也觉得赵父的决定过于严苛且擅专。丧子如何不痛,但意外就是意外,连累牵就旁人难道他们的儿子就能回来吗?换一换,倘若那天书惠坚持自己开车,他就不会自保吗?佟老师问赵二,假如你没了,书惠就不会痛吗?你父母就当真要书惠去给你偿命吗?
不能这样。人贵就贵在不能既往追溯。人生本就是逆旅,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然没了,再去折磨另一个无辜的儿子。
赵孟成真正拿到S外的offer时,漏夜来找佟老师。二人亦如父子、亦如忘年交,他告诉佟老师,他不打算听父亲的意思回去续职了,留在学校里也不错,一来替书惠过过他想过的新生,二来他乐在其中,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他也有袭母亲的教书天分。
这样也好。去S外,教书、谋生两不误。他从来没告诉父亲,仕途这条路,他和书惠一样,并不多想行。书惠因为停在那里,由得父母原谅了他的“不进取”,而赵家,这是个耻辱,赵家的儿子因为“纰漏”一蹶不振。
“他所谓的荣光,只在他熟稔的套子里。”
正值饭点,师母问小二吃过了没。
赵孟成并不生分,告诉二老,在饭桌上下来的,没来得及吃。“佟老师,就看在我饿肚子也要来看看您的份上,今天这桩意外就揭过去罢!”
佟父去年查出了小中风,日常行动不便的时候就坐轮椅。人在终老的路途上,总有许多气馁败兴的事体,为人子女的,实难转圜之下,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他们。这是书惠该做的,也是赵孟成该替他做到的。
等佟老师歇过神来,赵孟成问他,怎么样,身子还适意吗?我带你去洗个澡、擦个背?
在家洗总归没有下浴汤泡泡舒坦。佟老师病前是个最讲究”皮包水、水包.皮”日子的细致人,现如今,也只有赵孟成过来的时候,他才愿意出门去浴室。一来,得有人细心照看着才能去,二来,他轻易不肯在人前露怯。
只有赵孟成。只有他事无巨细能把佟老师伺候好了。师母怪罪他,“都是你惯的。”
“那师母您在家收拾收拾,我带佟老师去浴室洗个澡,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吃到热腾腾的黄鱼面。”
*
黄鱼面管饱,赵孟成把佟家这边安顿好了再离开的时候,外面已经夜幕四合。
微雨笼着薄烟,雾一般地萦绕在人间里。
他人坐在车里,降着车窗在抽烟,赶疲劳。檀越给他打电话,问他事完了嘛?
“嗯。”
“你倒是在家里也做做孝子呀。”檀越批评他。
赵孟成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夹烟的这只手,食指曲一曲,来抓眉间的痒,或是不耐烦,嘴里漫不经心地问着对方,“你们吃完了?”
“赵老师,现在几点了?特么十顿饭都吃完了好嘛!我不管啊,我是请过了,你坐上桌了还跳票怪谁!”
赵孟成再吸一口指间烟,吞吐间,难得受用的口吻,“我没说怪你呀。”他想再问点什么,好像又无从问起,“好了,挂了,要开车了……哦,对了,你送你初恋家的女儿回去了吗?”